“那也是你的孩子,为何这么狠心?”许是我听错了,这声音竟有些许哽咽低颤。
原来在他的心里我是这样的人。错乱狼狈之间,倒有许多的纷繁思绪顷刻分明了,原来我们之间便该如此。
嬿好哭着跪在箫衍面前,“殿下息怒,这孩子他在姑娘肚子里就已死了。实在是怕招来闲言碎语才出此下策去侯府落胎,您不能错怪姑娘,她也好生难过得。”
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箫衍的脸一瞬晦暗苍白,血色尽消。我却是抑制不住地想笑,他便是等不及去查证清楚就急匆匆地跑来责难我了吗?还是自始至终,在他的心里我便是这么一个狠心决绝的人,连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那么他呢,在他的心里我又有几分重量,又算得了什么?
他侧头凝望着桌上的纸笺,阴恻恻地道:“冤魂索命?谁的冤魂?箫怀淑吗?他凭什么来向我的孩子索命,他根本……”话音戛然而止,他垂眸望着我,沉默良久,好似顿悟般地笑了,蹲在我面前,“孝钰,你总是不信我,觉得我不能让你安心。可是你呢?你又何尝让我心安过?”我逆着晚霞暮光去看他,纤薄的唇角自嘲地勾起,笑意浓眷而凄凉,他站起身,目光寥落空洞没有再去任何人,依稀是对着莫九鸢跪地的方向淡淡道:“起来吧,孤错怪你了。”
我伏在绣榻上望着他裙裾上那一角如意金柳离我愈来愈远,直到再也闻不见他的气息,这座殿宇重又回到静谧。
第12章 安魂
这一段回忆是我最不愿意想起得,但也因为它的存在确实让我了悟,我和箫衍之间隔得绝非一个箫怀淑那么简单。
只是那段经历确然像一把阴司的尺子,迫使我丈量自己的所为。萧怀淑逝世后,我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转而嫁给了他的弟弟,并曾企图和他举案齐眉,共度静好岁月,这样的行为大约是触怒了天地神灵,所以才降灾祸于我的孩子。我也说不清心底徘徊的是对命运的憎恶还是对自己的厌弃,亦或是对那一晌贪欢后的满地萧索苍凉而心感深恸,再也不敢往前迈上一步。
萧衍,他实在是我心头的一块伤、一段谜,辨不分明的不只是他,还有我自己。
天上细雨夹杂桂花,以一种疏落的姿态扑向大地。芳蔼在我寝殿里用了晚膳,又拉着我的手殷切婉转地说了些闺房心事,才在随侍的催促下留恋不舍地走了。我望着窗外阴仄浓酽的夜雨天光,如同黑幕般铺陈万里,将一概星辰明月都掩藏了起来。嬿好替我将发髻散开,拿起梨花木梳沾了桐油一顺到底,正要入寝安眠,外间的侍女碎步踱进来,盈盈一拜:“娘娘,魏总管求见。”
更漏里的流沙悄声陷落,都这个时辰了,魏春秋怎么来了?
我理顺了鬓发,挽着臂纱到里间绣榻上坐下,嬿好将束着幔帐的金钩松开,外间侍女正堪堪引了魏春秋进来。
他作了一揖,嬿好为他搬了月牙凳。
“这么晚,叨扰娘娘安歇了。”
透过幔帐,我依稀能看清他的身影,脊背略佝,只坐了月牙凳的前一半儿,这是内侍在主人赐座时的规矩。
“不知阿翁深夜前来有何事?”
魏春秋将拂尘轻轻搭在左膝上,慢声道:“是殿下让老奴来说一声。再有一个半月就是陛下的圣寿,陛下会宴百僚于花萼楼这自不必说了,后宫却有方辰殿内宴,一应司制都有礼部呈报了昭阳殿,殿下的意思是让太子妃这几日勤去向皇后请安,在旁多长些眼色,也好多帮衬着皇后。”
他这话极富含义,又兼拐了好几道弯,我放在心里悠悠转转地品味着,回道:“本宫知道了,阿翁回去告诉殿下,让他放心。”
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却没挪动,又说:“姜相在府中安排秋宴,邀了新科进士并京中才俊,兵部的谢道蕴大人也在邀请之列。殿下会带上芳蔼公主一同赴宴,这事老奴也一同禀了太子妃。”
我一怔,唇角微勾,一抹温甜笑意在面上漾开。魏春秋已起身,祈退,我让嬿好去送送他。
水晶珠链蕴着莹透清冽的光,被掀起又熠亮着垂落。嬿好急匆匆地进来,“娘娘明天要去昭阳殿?”我含笑:“怎么?你害怕?那又不是龙潭虎穴。”
她垂头,眼梢微微上翘,斜觑着我,低声呢喃:“您不是最害怕去昭阳殿吗?”
我将手平铺在玉枕上缓慢从清透平润的枕面上滑过,玉质幽凉从掌心细腻无声的渗入,思绪便随着这一点冰肌玉骨般的触感而铺延展开。
即便身在内苑,近来朝堂上的许多风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近来因陛下体弱多思,连召三名文渊阁学士入太极殿密议,竟是要将尹皇后的棺椁迎回皇陵。昔年,尹氏谋乱,尹皇后自缢后未定尊谥便匆匆葬于妃陵,此番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尹氏迎回,着礼部重议谥号,加封思皇后厚葬帝陵。
朝中自是一片反对之声。且不论当日尹氏叛乱是何等罪责,单就调集昭阳殿车马试图围攻骊山行宫这一项就足以将尹皇后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她有何面目与帝合葬。
其中反对最甚得当属姜弥。他稳居凤阁,掌天下权柄,朝堂上从不多言语。但太极殿的案桌上摞了小山高的折子,旁征博引,言辞激愤,皆出自姜弥一派的朝臣。当然,这事也有赞成得。首当其冲便是康王。
康王萧晔自三年前入京后便一直在尚书台行走,挂三公曹,多年来水涨船高竟在朝中自成一派,虽无法与姜弥相抗衡但也不容小觑。康王麾下与姜弥的相悖之词起先只是朝堂上的一缕青烟,微弱得几乎要让人忽略。可此事相持不下,那本是一缕星光碎芒便可轻易驱散的青烟,却终日飘忽在朝堂上慢拢过朝臣的心,一日日论谈,一日日辩驳,将那段被时光掩埋了的陈年旧事重新翻开在众人面前。激起了当年对尹氏的怜悯同情,却有不少人冒出来支持康王,同意迎归尹皇后。
眼看局势翻转,将要落入失控的场面。太傅林谢及时站了出来,以圣寿将至议陵不祥为由将迎归一事拖了过去,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拖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许多坐壁上观的朝臣已将此事当做了康王和太子之间的博弈,最终的结果直接决定了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
第二日我卯时便起,从箧柜中选了一件椿色金缕牡丹襦裙,配软烟罗上罩衫,套深蓝如意翎外裳,前胸和裙裾上密匝匝的彩线刺绣几乎将绸缎的本来颜色都完全遮住了。头上云鬓高耸,簪了支几乎要将我的脖子都压断的赤金朝凤步摇,我在嬿好的搀扶下上了玉辇,用手捂着耳后的鬓发分担脖颈的负担。
玉辇一颠一簸,垂落在耳际的碎金流苏便随着交错碰撞发出轻妙悦耳的声音,早起环佩叮当如珠落玉盘依约是临时起意素手弹就的仙乐,让我的心情不由得轻松畅然了几分。
到了昭阳殿,远远见着玉阶之上两队仪仗,从东西方向浩浩荡荡地逶迤而来,我从玉辇上走下来,仔细看了看,康王妃和齐王妃亦是盛装。
因东宫的华盖琼顶太过奢盛,她们二人忙领着侍女下阶,在玉辇前行跪拜大礼,“嫔妾参见太子妃,娘娘福体安康。”
我在唇边勾起一抹雍容得体的笑,抬起缠着繁杂绸衣罗纱的胳膊虚扶她们,“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她们闻言皆笑着起身。
“太子妃也是来给皇后请安罢,嫔妾方才还与裴妹妹说话,怕是时辰有些早,别扰了皇后梳妆。”康王妃崔氏熟络地揽着齐王妃裴氏的胳膊,头上满琯着玉钿金簪,将青丝绷得紧紧得,头乍一摇晃便只觉得如神皇宝境要射出五彩斑斓似得。我忙将眩晕目惑的视线投向裴氏,她倒素净,只穿了件软缎蓝襦裙,外头套了蜀绣连枝梗鹅黄大裳以显示出觐见的庄重。
因为大周律例,藩王一旦满十五岁就要离京去封地。二王及家眷是三年前我与萧衍刚成婚时才回的长安,平常节庆年余能在大宴上相互见着,说上几句客套话,私下里,因朝堂之上情势总是微妙,各家内眷也都想着避嫌,所以并没有什么私交。我冷眼瞧着,康王妃故意去和齐王妃套近乎,显得二人多熟稔八成是做给我看得。齐王妃虽然是小家碧玉却也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好几次不着痕迹地避开康王妃的拉扯。
我们三人由昭阳殿梅姑引着去了正殿等候皇后,侍女斟了茶后,康王妃崔氏便状似无意地拉起了家常。
“我们家殿下不是在尚书台当差吗?前几日鸿胪寺卿来报说是司监照例修缮陵寝,发现废后尹氏的陪葬里多了一颗尧山白玉在府造册里没有记载,因尧山玉价值连城底下人不敢隐瞒,只有修书上报了。”康王妃扶着侧髻说道。
我换了双手托着茶瓯将它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斜眼去看她们二人的神色。
齐王妃尴尬地咧嘴一笑,道:“怕是从前伺候的人偷偷放进去得。”她不说废后,只含蓄简短地接了康王妃的话,当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康王妃嗤笑一声,说:“弟妹可知尧山玉即便是十年未必出得一块,听鸿胪寺报上来,那块玉凿成婴儿拳头大小,浑圆珠润,盈体雪白清透无暇,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上用也未必找得出这样水头的玉来。伺候的人?他们倒成了精也弄不来这样的玉。”
我觉得头上的穴道突突地跳,牵动了几条血脉般隐隐作痛,这个康王妃是真精明还是糊涂,在昭阳殿将这事说得没完没了了。
果然,齐王妃看了看我,面上掠过几丝顾虑和为难,却也压低了声音:“照这样说,按着典册一一查下去,这种贵重物品总不难查出处得。”
“谁说不是呢,人道玉可安魂,尧山玉又名安魂玉,能费这心思敢冒这风险得八成是与尹氏有旧情得,一道道查下去还能有跑吗?”康王妃面上浮起一丝讥诮,声音愈加尖细,“要我说,这宫里人惯会拜高踩低,什么照例修缮,还不是近来陛下想将尹氏迁回帝陵,那些监作平日不定怎么怠慢废后陵寝,一听这消息害怕了忙不迭地补修。”
她倒是挺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得。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自腹诽,这康王妃话忒多了,进了昭阳殿还这么没遮没掩,跟她那个夫君一路做派。
说话间,听得梅姑在殿外喊了声“皇后娘娘到。”我们三人忙各自起身理顺妆容俯身跪拜。
皇后在宫女内侍的拥簇下上座,一双染着绯红丹蔻的手信意搭在案榻上,缓缓道了声“起身吧,坐”。我们三人便由宫女搀扶着重又回榻席坐下。
一双凤眸含着秋光潋滟,慵懒散漫地扫了我们一眼,曼然道:“本宫今儿起得晚了些,让你们久等了。”
我刚想说话,却被康王妃抢了先,她一双长睫似蝶翼般忽闪忽闪,笑靥如春风醉花般明媚:“是臣妾们来得早了,打扰娘娘安歇。”
坐于我下首的齐王妃已偏了头来偷觑我的脸色,我神色如常地侧身望着凤座上缕雕的祥云。果然,皇后将视线投注在康王妃的身上,淡匀了脂粉的面容好似笼了一张轻纱,看不分明神情,只见似笑非笑。
“康王妃好气色,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第13章 少卿
皇后的话音落地,康王妃灿艳的笑容里掺了一丝得意,抬起玉凝脂素手抚摸了一下平坦小腹,面上流露出安详而温柔的神色。
我心说,不就是怀孕了么,在宫里都传了好几天,大概连昭阳殿墙缝里的耗子都知道了吧。
“前些日子臣妾殿前的杨树上总是有喜鹊在叫,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道竟是有这样的恩赐,当真是祖宗保佑。”
康王妃嫁与康王多年,膝下空空,这一番让她怀上了自然是高兴得如上了云端,人也跟着那一道降福东风趁势飘了起来。
我扶了扶玉石耳珰,神思迷惘,如扯出了几根缠黏的丝线,环绕着总也分不清明。
“祖宗保佑那也得自己争气”,皇后叹了口气,眉梢眼角透出些意味深长的神情似有若无地将我瞥了一下,“子嗣一事向来都是各自福报,说不清楚得。”
我立时挺直了脊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十分心虚。
正当我坐如针毡之时,内侍监求见,果真是将圣寿节当晚方辰殿夜宴的人员礼单送了过来。皇后捻起那一方红锦撒花的典册,走马观花似得翻看了几页,眼皮没抬只问:“那颗尧山玉查出来历了吗?”
捏在手里的衣纱松开,我不由得抚上榻案角,企图克制住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内侍恭敬回话:“调阅了内侍省的卷轴典册,清嘉元年上曲贡奉了一块尧山寒玉,据记载当时司制局将其打磨雕琢成了两块玉牌,并没有制过什么安魂珠。这是关于尧山玉最晚的记载,奴才们正往旧档里查着,暂时还没有眉目。”
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簌簌声,皇后低头似是极耐心细致地看着典册,默然许久才说:“本宫只是想起这事问上两句,毕竟牵扯到了陵寝,有礼部和鸿胪寺操心。”
内侍道:“陛下将此事交于大理寺来办了,今早沈少卿还来内侍省调阅过典案……”他说到最后偷瞄了我几眼。
沈少卿,便是我的兄长沈意清。新官上任,便得了个寻找陪葬品来历的差事,当真是有些不祥。我在心里胡乱地想着。
皇后终于将视线抬离了红锦册本,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盯着内侍看了一会儿,但从我的角度她虽看着内侍目中神光却有些涣散,显然正将什么沉思了一番。
饶是康王妃,这会儿也觉出些不寻常的气氛,乖觉地缩在绣榻上,捏起一枚酸杏脯细致地吃着,再没说话。
这事儿到如今自是还没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我也只有一路装憨到底。
皇后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将红锦册本合上,扫了我们一眼,唇角边噙着笑:“虽是秋天了,日头却还毒着,本宫就不多留你们了,早些回去休息。”她将视线在我身上定了定,我坦然迎上以为她会留我,却也只是定了定,没再言语。
我便随着康齐二妃起身告退。
回东宫的路上我将尧山安魂玉的事思来想去了一番,觉得凭内侍省那几本点到为止的破册子怕是查不出什么,这事若想往我身上扯也颇有些难度。但唯一让我担心得,就是陛下为何要让哥哥来查这件事,他心底莫不是有了什么猜测?我捉摸着朝堂近来的风云淡荡,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别的我倒不担心,就是哥哥,怕他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直到在辇上望见东宫那一角的殿檐,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伸手将那支赤金朝凤金步摇拿下来握在手里跳下辇轿。
我只顺着那条蜿蜒的泉边小径走了一会儿,就看见萧衍从对面的游廊下拐了出来,只与我迎面走来。我一愣,忙将握在手里的金步摇往发髻里琯,因动作太急太慌,步摇上垂下的碎金璎珞绞缠到了一起,摸着像一团金麻子,总也理不顺。嬿好咬着唇看了我一眼,不甘心地立在原地,待萧衍走近了忙跪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