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和煦温暖的秋风吹过来,掀起了半边裙角飘逸。我面不红心不跳捋了捋紊乱的金璎珞,若无其事地轻拂了拂身,因头上假髻太高太沉,怕拂的太厉害会一头栽倒。
  “太子妃娘娘安康。”努力憋着笑的声音。
  我打眼一看,姜子商正跟在萧衍身后,便服素锦,眉宇飞翘,吟吟浅笑,还是那么一副纨绔子弟的欠揍模样。
  姜子商是姜弥的儿子,排行第三,长安城中人都称姜三公子。姜弥的前两个儿子虽未见什么惊世才学,但无一不是承继了其贫寒祖先那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品格。唯有这个小儿子,虽颇有些机智聪敏,但皆用在了讲究吃喝玩乐上,挂了太常寺少卿的衔儿,寺里却没人敢役使他,终日走马观花倒在乐坊歌巷留下不少旖旎传说。
  他是东宫的常客,这厮自不满十岁就喜欢当萧衍的小尾巴,长大了以后,左看右看都是一副谄媚小人样。
  每次看到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邪魅一笑,我都想抽他,但碍于萧衍的淫威,我也只好忍一忍。
  萧衍今日穿了件窄袖便服,活动起来甚是方便。他拧着眉侧身给我理顺了缠在一起的金璎珞,一张脸素寡得像是刚从古井里捞上来。
  我瞟了瞟他的下巴,那道口子上新生出了粉红色的嫩肉,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大出来。
  “这么快就从昭阳殿回来了?”
  萧衍的手指灵活地在金丝璎珞间穿插游走,漫不经心地问了这么句话。
  “嗯,母后让走得。”我低声回答。
  他终于将手从璎珞间抽了出来,帮我紧了紧步摇温声道:“那回寝殿歇息吧”,末了又添了句:“别到处乱跑。”
  我领着嬿好走出了几步,没忍住又回头看萧衍,他的背影在一片羽卫簇雕阑间游走,消失在画梁花堤里。
  总觉得,他近来好像有心事。难道是为了尹后牵陵一事,我却又依约以为这样的事不至于让他愁成这个模样。没由来得一阵烦闷,我在后苑里缩了太长时间,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什么都不知不觉了。
  “嬿好,哥哥回了长安我还没见过他。殿下说让我不要随意出门,那可否将他请进东宫里和我说说话。”
  嬿好回道:“当然可以。只是听说大理寺最近案子挺多,姑娘想要什么时候见大公子?”
  “下午吧,你让内侍去大理寺请一请。”
  ------------意清去通州三年有余,再见时我觉得他身上多了几分久居化外的闲散飘逸之感。褚红官服妥帖合身,腰间玉带莹润流光,配上如画的眉眼颇有些君子端方的□□。
  内侍将他引进中殿,中规中矩地揖礼。我亦装模作样地道了声‘平身’,寻了个理由让内侍去外面等着,只留了嬿好在殿内。
  “哥哥!”我挑开幔帐欢脱地奔出来,束钩铜铃被一阵力道卷得叮当乱响,如山泉迸击在崖石上,有着碎裂的情悦。
  意清眉眼微弯,透出一抹温润柔和的笑意,“进京月余,按理说早该来看望妹妹得,只是大理寺公务繁忙,又隔着宫禁……”他好似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微敛,转而浮上担忧:“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可好了?”
  我揉了揉眉梢,嘴角不自然地微咧,只含糊说道:“当然好了,只是寻常小病,不碍事。”
  我与意清坐在轩窗下的蜀锦卧榻上,嬿好将茶盘杯瓯移到卧榻中间的楠木小几上。在心里盘算了一二,试探着问意清:“听说哥哥任大理寺少卿,正在追查废后陵寝中尧山安魂玉的来源,可有眉目?”
  意清端着茶瓯的动作僵滞,他在茶烟氤氲里抬起睫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抹高深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温默地消失,让我怀疑刚才自己是看错了。
  “内侍省的造册都翻来覆去地核查了许多遍,当年负责起陵下葬的礼部内置司诸多官员都已经审问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摇了摇头,阳光从窗外枝桠绿叶间穿梭而过,落在他脸上斑驳光影,苦笑着说:“我任大理寺少卿接的第一件差事怕是就要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抬眼看他,清隽俊秀的面容蕴着洒脱流畅的气质,全然不似他言语中那般计较得失。午后秋阳炙热,明媚韶光铺陈于身侧窗外,在明越的意清面前皆沦为背影。
  只是疏淡的眉宇间似笼着些许疲倦。
  我出言安慰:“来日方长,哥哥一身才学在这天子脚下总有施展所长的机会。我可听说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典案,可忙得不得了,只怕将来够哥哥操劳得了。”
  意清轻舒笑颜,似想起什么,说:“近日来,大理寺接了一件案子,是从京兆府那边提调过来得。”抚着额头,回忆道:“大约三月前,天下第一道门青桐山遗失了一本医书,经查证是岭南飞盗琊叶青所为。有证据表明他是从青桐逃窜到了长安,做了几起大案之后音讯全无。案子起初是在京兆府的手里,大理寺卿李湛大人以事关朝廷命官为由从京兆府手里接了过来,近日我只在宫里探查当年废后陵寝,却听同僚说这个案子也要结了。琊叶青的尸体在玄德门外的城墙根找到了。”
  意清用茶盖拨着茶叶梗,神色邈远:“我虽对此案了解不多,却也觉蹊跷。琊叶青的尸体被找到时那本价值连城的医书并不在他身上。他本是名冠天下的神盗,轻功出神入化,谁人能将他置于死地,又从他身上取走了那本医书?我只向李寺卿提了几句本案的可疑之处,他却含糊揭过,只说此案是禀告过太子殿下得,殿下也让结案,免得京城中人心惶惶。”
  他细致疏淡的眉宇几乎拧到了一起,满是疑虑不解。我听他说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得咯噔一下,问:“什么医书?”
  他一怔,道:“就是那本声明在外的《晋云医书》。”
  伏在楠木几上手不经意地合拢,我有一阵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意清清朗明越的声音如暮鼓晨钟般掷地有声。偌大殿宇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他的话音仿若秋波荡漾的阵阵涟漪般在空旷幽深的内殿回旋,将我的心都搅乱了。
  于混乱陈杂中抓到一丝线头,我试探着问:“哥哥可跟父亲说过这事?”
  意清道:“自是说过,好生奇怪得是,父亲也让我不要插手。”他微低了头,有些许疑惑:“父亲自是睿智有雅望得,又一心为我,我也只好听了他得。只是此事总是有些奇怪得,我也拿捏不准,跟妹妹说说罢了。”
  看来好些事情父亲并不愿意让意清知道,岂止是他,若非我当日误打误撞又咄咄逼人,父亲怕是要将我也蒙在鼓里。只是这本《晋云医书》好生奇怪,五年前不是被齐晏献给姜弥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这旷世医书怎得像书局里翻版拓印的话本般泛滥不值钱。
  还有他刚刚说李寺卿结案是禀了萧衍得,那这么说萧衍也知道这件事,他连日来的愁云缭绕是因为这个么?这个案子本是在京兆府的手里,大理寺强行提调又仓促结案,看上去好似在隐藏什么。这般通天的大手笔,莫非又是出自姜弥之手。
  意清说得所谓《晋云医书》被盗是在三个月前,芳蔼给我投毒也大约是那个时候,这两件事之间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第14章 圣寿
  将意清送走后,我从箱柜里翻出绣到一半的刺绣,拿竹绷子框起来自个儿坐到床榻上,将嬿好支派出去,便捏着针黹发起了呆。
  这事其实应该找莫九鸢来问问得,毕竟当年齐晏向姜弥献《晋云医书》一事他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可自那日从吴越侯府回来他就总躲着我,听嬿好说连她在内苑偶尔碰上莫九鸢,对方都忙不迭地躲开。我想,他也未必知道得多深,翻来覆去不外乎那么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必再去勉强他剖旧日伤疤。
  事关《晋云医书》便是事关怀淑,我万千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勿要冲动做傻事,可又止不住心绪,做不到等闲视之。其实我知道,怀淑已经去世五年了,五年间多少纷繁旧事皆随着尘光翻转而烟消云散,天地间若是有六道轮回,他恐怕早就再世为人,我揪着过去执拗地不肯放手全然是没有多少意义。
  可能一直以来真正被我放在心底,深深介怀的是萧衍,他究竟知不知道姜弥加诸在怀淑身上的所作所为,他有没有纵容甚至……参与。
  我想要探查真相,可真相就好像盘古开天辟地时落在昆仑山下的一粒种子,而后山峦巍巍丛生沉重地压在上面,嵯峨耸立,很难再看清当初的那颗种子是什么模样。又或者无数次想去问萧衍,可一想到他寒涔淡漠的面容,端方的五官都似笼罩着一层冰霜,我害怕从他的薄唇里吐出凉薄的话语,将最后那一点点带点温度的期冀都打破了。
  这座宫廷里,处处充斥着阴谋,步步都有险恶陷阱,每个人各有各的嘴脸心计,我不知该去相信谁。可我总觉得,在幽深诡谲的宫闱里,哪怕别人都有可能青面獠牙凶恶惨绝,可萧衍他起码是会保护我得。从我五岁起我们就在一处玩,就算没有夫妻的情分,也该有亲情在罢。
  每每想及此,我都会觉得心虚。赤檐飞琼绵延不绝的太极宫里,有得是尊贵鼎盛的东西,可唯独亲情,是那么轻贱可笑。
  恍了会神,天光已渐暗了下来。点根蜡烛,鲜红的光影晃晃悠悠地落到素白的绣缎上,将上面绵密均匀的彩色丝线针脚映得瑰丽绚烂。
  -------------自头一日在萧衍的授意下我去昭阳殿请安后,连续几日晨昏定省,不是帮着皇后查阅礼单,就是为她斟酌衣饰,从一开始的高深沉默到后来她也愿意主动地和我说上几句话。不外乎是‘红绫缎配赤金钗好,还是配嵌玉夜明珠……’在这些琐碎磋磨中圣寿节悄然而至。
  当今陛下萧荥二十岁登基,时至清嘉十一年,已是他在这太极宫里过的第二十三个寿辰。因天下不安定,北有突厥屡犯边境虎视眈眈,南有贼寇作乱劫掠不息,圣寿夜宴以简朴为主,并不铺张。
  按照大周惯例,皇帝寿辰要在花萼楼宴百僚,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而后宫内苑,由皇后大宴妃嫔诰命以庆陛下圣寿千秋。
  一夜推杯换盏,到了亥时,我已微醺,守着一桌陈酿佳肴斜靠在绣榻上,只觉有些疲累。跟左右妃嫔打趣了一会儿,见内侍躬着腰碎步进来往皇后耳边低语了一番,皇后侧脸对着他吩咐了几句,那名内侍恭退之后一挥胳膊另召来数名内侍将后宫妃嫔悉数请了下宴。
  我默默看着心中了然,怕是花萼楼宴饮散了,嘉佑皇帝要带着皇子们来方辰殿。
  大周宫规,成年皇子不得与后宫妃嫔同席。
  悄悄吩咐嬿好给我把酒壶里的酒换成白水,又让内侍送了醒酒汤羹来,撤换下满桌的油腻残食,换了清淡蜜饯干果上来。
  果然未过三刻,嘉佑皇帝驾临方辰殿,众人皆在殿宇两侧跪迎。皇帝由近身内侍高照龄搀扶着上座,道了句“平身”,殿内的众人才起身回席。
  萧衍领着诸位皇子给皇后请了安,也各自安坐。
  我本是坐在皇后下首左尊的位置,箫衍自然应在我身旁落座,与我同桌。我歪头看他,脸颊微红,目光落下时略显涣散,周身清甜的瑞脑香气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他屈膝坐下时身体朝外倾斜着晃了晃,我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稳稳当当地摁回坐榻上。
  此人向来酒量感人,这种节庆宴饮怕是又被灌了不少。
  我将盛放着姜丝酸梅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又将微凉的醒酒汤端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悄悄在案桌底下捉住了我的手。
  “儿臣敬父皇,恭祝父皇福寿安康。”康王萧晔自席间起身,端着酒盏遥拜上席。
  嘉佑皇帝含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似乎是被酒劲冲撞着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高照龄忙上前来给他顺背。
  我远远瞧着,皇帝陛下虽被酒气熏得面颊通红,却无法遮掩那眉目廖拓间弥散的虚弱病气,整张脸皮好似画上去得虚贴在皮骨上,偶尔流露出来的笑意未浸透眼底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举手投足也全然不似从前英武帝王的刚劲,却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浑身都透着绵软无力。
  朝野皆传,皇帝病重,所以由太子监国理政。其实从清嘉五年尹氏叛乱以来,嘉佑皇帝的身体便时好时坏,萧衍从当上太子没几个月就开始监国。因此我也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可今天如斯近距离地端看皇帝,却恍然发觉他的病似乎已沉滞入骨,远比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不由想起近来朝堂上的一众变故,心底没由来得升起些许不安。
  思虑间,康王已满斟了酒又起身,对着箫衍拜了拜,道:“晔还要再敬太子殿下一杯,听说殿下扫平了逆贼党首海陵东阁在长安的巢穴,真是雷霆手段令晔佩服。”
  我眼皮跳了跳,想起我和莫九鸢无意间闯入的在长安东盛巷的那间静斋,号称海陵东阁的产业。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向箫衍,他面上浮掠起一丝温润而谦和的笑意,抬起酒鼎用宽大的袍袖挡住眼底那一抹闪过的阴冷,一饮而尽。
  “皇兄言重了,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康王萧晔是嘉佑皇帝的次子,长箫衍一岁。可惜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是尚衣局的浣衣女,偶得当时为太子的嘉佑皇帝垂幸,生下了萧晔。可惜却是个福薄命浅得,早逝,连那看上去微薄至极的婕妤之位还是当时的尹皇后求了嘉佑皇帝看在萧晔的面子上追封得。
  萧衍放下酒鼎,嘴巴不自觉地砸吧了一下,偷看了我一眼。
  内侍照例进来为每桌添酒,添到我们这一桌时我轻捂住酒壶盖子,道:“本宫方才已令人添过了。”
  萧衍唇角微勾,涟起一抹俏美的笑。
  齐王萧晠起身,面带笑意却偏又做出一副惶惑样子道:“两位皇兄都是慎贤淑成的国之栋梁,可为父皇分忧。唯有小弟,偏生成个庸才,进京三年有余却是碌碌无为,倒不如求了父皇放儿臣回封地省得在长安丢人现眼了。”
  惹得嘉佑皇帝大笑,指着他道:“朕瞧你别的不行,贫嘴倒是一顶十得,怕是回了封地再听不见你贫嘴朕要觉得闷了。”
  堂下众人皆捂嘴笑起来。
  在一片笑声中,萧晠大拜:“父皇这样说儿臣就放心了,人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儿臣这一张嘴皮子若能给父皇解解闷,那也算他生得值了。”
  众人的笑声更盛了几分。
  我心想,同是兄弟,这个齐王萧晠可比他那个哥哥萧晔招人喜欢多了。
  说笑了一阵儿,礼官奉上鼓乐,琴瑟奏曲,编鼓相和,水袖罗裙的舞姬翩跹而入,在殿内迎乐而舞。
  歌舞助兴下,众人显得随意了不少,连那个一直端着不苟言笑的康王都能在饮酒置箸的间隙跟自己的王妃说笑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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