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初冲姜子商翻了个白眼,“你与我大哥同品级,我怎么觉得你整天就这么闲呢。”
姜子商捏起手指理了理鬓前碎发,慢悠悠道:“我是个靠祖上荫蔽的闲官嘛,自然多享些富贵,少操些辛劳。易初小弟啊,等你再年长几岁,让你父亲沈侯爷也给你谋个闲职,各种奥妙你就知道了。”
意初瞪了眼,看那炙热流火的神情大约是想反驳一下得,或许想起自己那比起白丁也高明不了多少的学问,便泄了气,没有再企图为自己正名,只梗着脖子说:“我就算做个闲官,也比你强”,末了,小声地嘟囔一句“姜总管”。
大约是因为姜子商整日里围着萧衍转悠,为人又随性,故而同僚中给他起了个名号曰‘姜总管’。我剜了意初一眼,暗中警告他不许在外人面前造次。姜子商却并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摸了摸意初的头,眼神中流露些许宠溺慈爱,张了口刚想说些什么,内侍端着拂尘颤巍巍地从岩石旁的石径攀上来,对着姜子商拜了拜:“三公子,您在这儿呢,相爷找您和小姐半天了。”
姜子商将脸上飞扬神态敛去大半,只含笑着冲意初道:“要是觉得山中无聊就来找我,哥哥领着你玩儿。”
意初‘切’了一声,傲娇不屑地偏头。
姜子商不以为杵,兀自拍了拍易初的肩膀,领了姜紫苏跟着内侍走。临走前,姜紫苏那双清灵秀美的水眸状若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眼中似有粼粼波光,透出些不可言说的芒矢。
我盯着她纤细孱弱的背影些微出神,一时忘了意初还在我身边。山顶的秋风里含着刺骨寒凉,一阵疾烈刮过,让人瑟缩。嬿好为我拢了拢披氅的领毛,将我从神思恍惚中唤了回来。我看着意初,问:“父亲母亲也一同来了吗?”
意初点头应是:“陛下圣谕,召爹娘来骊山行宫伴驾,莫敢不遵从。一到骊山,他们便被皇帝召去兴庆宫了,我闲来无事就四处逛逛,没想到一逛就碰上了姐姐。”
兴庆宫乃骊山议政之所,建于正东,背阳而驻,唯有肱骨权臣才有资格出入。我心底漫过一丝不安,看了看意初,道:“你先回住所罢,言语仔细些,别惹事。”意初察觉到我神色凝重,只犹豫了片刻却没多言语,就领着侍从借了林荫小道往山上行宫去了。
我和萧衍的居所在骊山东南的甘泉殿,这一处有温泉眼,环水而建,四周植了大片竹子,遮天蔽日冬暖夏凉,住起来颇为舒适。嬿好命人将我们随身带的几个箱子抬进偏殿规整,我换了身窄袖襦裙,将头上沉重的发簪剥下来只带银饰,耳朵上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对着铜镜端看了一番,觉得既清爽又雅致。
骊山上的膳食有司膳局专门料理,无需操心。我在殿内四处走了走,觉得守卫形制并不算严密,大约是外紧内松,寻常人无法进山的缘故。派出去探听的内侍回了来,说我父母只在兴庆宫停留了片刻,这会儿已回了住所。但意清还在宫内,好像是大理寺接办了什么要紧的案子。
我有些好奇,内侍已压低了声音回禀:“听闻这骊山最近闹鬼……”
第19章 骊山3
“山中虽不像宫中那般规矩繁多,却自有一套清规戒律。亥时落锁,夜行宵禁,除了值守的禁卫谁也不能擅自外出。大约四个月前,一个在膳房里当差的内侍失足落水溺亡。自那以后这山上到了夜间就不太平了,子夜时分那溺死内侍的河曲里常有哭声传出,禁卫将那边搜了个遍愣是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人。后来行宫里的人偷偷给溺死的内侍烧了些纸钱,安生了几日,倒没再传出什么哭声。可前几日几个宫女在内院所看见枯草上飘着黑烟,隐约是人的形状,那黑烟渐渐聚拢竟似鬼魅般会开口说话……”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觉得周身骤然冒着阴森煞气,让人不寒而栗。嬿好有些害怕地靠近我,轻声问那内侍:“黑烟还会说话?它说什么?”
内侍耷拉着脑袋,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只听说遇上的宫女都吓病了,上头又不准胡乱传播这些鬼怪之说,就被压了下来。”他低头抬着拂尘,浣白宫衣袖往上存露出了一小截黄色的符纸,我指了指“这……”内侍将胳膊翻过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符纸藏好,道:“这是奴才请一个相熟的道长给画得,避避邪。”
嘉佑皇帝自龙体不适以来,颇有些崇尚术士丹药之奇巧,大周立国百余年,道士时常出入宫闱,太极宫里有,骊山行宫里有,而道士与内侍相交,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我摆了摆手,内侍退下。
嬿好拢着衣襟哆嗦嗦地凑近我,“姑娘,这儿不会真闹鬼罢,咱们回殿里安生待着吧别到处乱跑了。”
这一片潇湘翠竹已近时暮,枯萎了大半,黄叶委地碾落成尘与泥土混在了一起。我也觉得心底漫过一丝不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想起好容易出来透透风又不甘心把自己再锁回空殿里,于是拉住嬿好的手壮着胆子道:“大白天得,怕什么。”
------父母居所在行宫之北,我在去的路上遇见了从兴庆宫议事回来的意清,他告知我,关于尹后陵寝内尧山安魂玉的事情已算结案了,因调阅了典籍实在查不出什么眉目,加之陛下对尹后有愧也不想真正去追究谁,所以命大理寺结案专心探查骊山闹鬼一事。
青衫扫过山中石板路,意清脚步微顿,脉脉含笑着问:“妹妹还不肯为为兄解惑,那玉到底是从哪来得吗?”
我一愣,见他目光澄净、意态稳重想来早已看出是我,也不欲隐瞒。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清嘉三年新罗进贡了两樽金貔貅,尹舅母将其中一只赠与了我,拿回家后我才发现金貔貅口衔玉珠,竟为尧山玉。但当时枢密院登记造册,也只是记载了金貔貅,并没有记载尧山玉。所以,也算完璧归赵,为舅母尽一份心罢了。”
意清浅淡一笑,“竟是如此。我早料到会跟你有关,上一次在东宫我们相见之后我更加笃定,只是没想到竟还有这一番渊源,难怪大理寺费尽了周折也查不出一二。”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早该跟哥哥说得,只是……我预料应是查不出什么来,怕说早了平白给哥哥增添烦恼。”
意清略微颌首,只道:“可金貔貅本是有两只,那另一只在何处?”
我一怔,怎么忽略了另一只。金貔貅衔玉而熔铸,本是双生,若是被人看到了另一只岂不是很容易就联想到其中奥妙。我凝神回忆了当时情状,新罗使臣供上金貔貅时我与萧衍同在昭阳殿,舅母将其中一只给了我,另一只顺手给了萧衍。我攥着衣袖,转身望着意清:“另一只好像是在太子手中。”我懊恼地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意清却颇为高深地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陛下初将此事委任与我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提醒我把枢密院里记载贡品的细册调出来自行保管,待案子了解后再放回去。细册调出来之后我还未来得及细看,殿下就让中书舍人从我这里要了过去,没有半日还了回来。我当时觉得奇怪,将细册仔细翻看了数遍也没察觉出什么。现在想来应是在那个时候将有关金貔貅的详细记载删减了一部分。”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意清娓娓为我解惑:“妹妹只知枢密院登记造册,却不知每一件宫御之物都另有细册将其形状、材质详细记载。若非太子殿下动作迅疾,孝钰啊”,意清望着我叹了口气,“你这次怕是又要惹些事端上身了。”
我默默将这话在心里消化了一番,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难道又是萧衍为我善后么,他怎得这么能沉住气,一点风声都没透给我。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沈孝钰啊沈孝钰,要论谋算心计,你还嫩得很呢。
心中怀着心事,一时没做声。不知觉就和意清走到了父母的居所,大殿前陡然刮起一阵风,意清扯了扯我的衣袖,殿前立着数名侍女,躬身迎送,那人阔步走出,九章纹青衣纁裳随风微扬,金玉饰佩剑镖首。他看见我和意清,微微含笑着走过来,朝我拱手:“太子妃。”意清敛身平袖而拜:“见过姜相。”
姜弥捋了捋腮下花白短髭,抬胳膊虚扶意清。一道剑眉入鬓,虽然笑着却颇具威严:“想着偷得浮生与沈侯爷叙叙旧,他却挂念安阳公主身体抱恙,没说几句话就驱客赶人了。”
意清平煦有礼地回道:“相爷说笑了,我父亲哪敢赶您?”
姜弥笑道:“谁不知道吴越侯清高雅正,最看不上我这等钻营算计的人了。”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意清,似是倾心赞叹:“我却是最羡慕他啊,能教出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在通州的一个小县里当了三年县官,政绩赫赫连陛下都称赞,说是世家子弟里罕有能沉下心真正为百姓做些事的人。我家那三个儿子,若能赶上你分毫我也就知足了。”
我在一旁瞧着,姜弥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若不知他底细,几句话便能哄得人往云端里去。意清却是宠辱不惊惯了,并没多大反应,只拱了拱手,温和一笑:“相爷谬赞了,意清不过是沾了祖上的光,又幸得陛下信赖,万没有您所说得那般。”
“你倒是谦虚啊”,姜弥明睿的眸中微现波澜,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不禁喟叹:“若说这天下俊彦,算上今科三甲,现如今的这些年少英才都无法与一人争锋。”
我好奇:“那人是谁?”
姜弥笑了笑,面上锋锐之气减下三分,平添几许柔和:“你爹啊。当年你爹自吴越孤身入京,以勋贵世家子弟之身中殿试头名,才名震动长安,令多少仕子倾心拜服。你们可别觉得这容易,”姜弥的视线在我们中间巡弋了一番最后落到意清身上,“生于簪缨之家多读几本书不算难事,可要跟那些寒窗苦读十数年的学子争个高低可就难了,你爹不凭先祖荫佑,不攀附权贵,全靠着一身才学给自己挣来功名,至今都是朝中清流一派所交口称赞的对象啊。”
透过他的话,我似乎看见多年以前那素衣渡江,孤马只影而来的少年,在流水繁华的长安大展才华,博得头筹那般的意气风发。自豪之余带着一丝丝的心酸,想起父亲那几面墙的书籍,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端砚。当年惊才绝艳的少年,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循规蹈矩地承继祖上勋爵,避世幽居的庸碌闲人。
意清的眼中也似有些神往,倾叹道:“若论才学,下官确实比不上父亲当年。”
“可你比他幸运得多”,姜弥拍了拍意清的肩膀,神情高深莫测,“你以弱冠之年当上大理寺少卿,这可是多少人熬白了头都爬不上去的位置。门庭显贵,圣眷优渥,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大笑,如遇见时朝我拱了拱手,顺着石阶阔步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算来也快五十了,身形微有佝偻,但周身透出的那股凌厉气韵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世人,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朝丞相,权柄在握,杀伐果决。
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对我们说这一番话,单纯是为了拉拢还是别的什么。拉拢,我们家怎么可能被他拉拢了去。意清也如同我一样,半侧了身看着姜弥离去的背影,低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奸佞往自己脸上刻字得,自古大奸似忠,就是如此。”
我没再言语,拉过意清回身往殿里去见父母。
-------母亲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天气乍凉染了风寒,吃了汤药略微咳嗽几声。见我和意清一同来了很是高兴,特意嘱咐冯叔今晚添几个菜。
骊山行宫的殿制很规整,四角方正,视野开阔。母亲命人在内殿设了张大桌,我们一家围席而坐好不热闹。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母亲拉着我的手悄声问:“衍儿最近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我的手微微僵硬,一时不知说什么。看着我茫然的反应,母亲蹙眉:“那好歹也是你的夫君,你得多关心关心他。”她蓦然叹了口气:“衍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得,虽说寡言少语得,但秉性纯良,跟他那个娘和舅舅不是一样的人,就是心事重了些。你呢,又偏偏是个凡事不肯往深里想的性子,你们两个凑一块啊,我都愁得慌。”
我别扭地合拢了手指,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冯叔端了新熬制的天麻参汤上来,为我们分好瓷碗和汤勺,新洒了盐,凑近我小声说:“我把剩下的半锅参汤装了食盒,姑娘带回去给咱们家殿下补补身子。”
咱们家殿下?我诧异地回身看冯叔,不过去东宫串了趟门那太子殿下就成咱们家得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赞许地冲冯叔点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意初朝我们这边探过身子,一脸笑意飞扬:“姐,咱们明儿出去玩吧,我听他们说骊山下明儿有集市。”
“胡说八道!”父亲冷声呵斥:“你姐姐现如今是什么身份,能跟着你出去胡闹吗?”
意初像张牙舞爪的小狼收拢了利爪,胆怯地看看父亲,乖顺地坐回去。意清夹了粒水晶虾仁,边嚼边冲意初道:“我明儿休沐,有些闲空,我带你出去玩儿。”意初蔫耷拉着脸,“我才不跟你出去玩,一张脸严肃得跟判官似得,跟爹一个样儿。”
父亲敲了敲桌子,带着厉色说:“你明天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好好温书,瞧你那功课,国子监刘监正是你爹我的同窗,他把你的文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这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不求你引经据典,追溯春秋,起码得通顺切题吧,你那都写的什么东西。”
意初的脸快要埋进碗里去了。母亲在一旁抱怨:“好好的吃个饭,你说什么功课。意初功课不好,敦促着他勤学就是了,至于连饭都吃不安生。”
父亲敛了厉色,面目平和了几分,守着榻席正襟危坐,冲母亲说:“都是你惯得,这小兔崽子要是落我手里,我一天三顿打,没准这会儿都能去考状元了。”
话音甫落,意初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往我和母亲身边凑了凑。
我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争论,意清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脸上挂着温润和煦的笑容。从前父亲便是对意清严苛至极,朝起暮落,不论寒暑皆手不释卷,而母亲或许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得,不便多言,并不大干涉意清的功课。只一门心思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有时父亲压给意清的功课实在太重也会说几句回护的话,但父亲会一反常态地听不进母亲的劝告,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栽培敦促意清。
或许,父亲在意清身上寄予了太深的期望吧。
------我带着嬿好从父母居所回甘泉殿时已月上柳梢,萧衍正守着小山垛高的奏折秉烛夜读,我把食盒里的陶瓷罐捧出来搁到桌上,他看了看瓷罐,眨了眨眼,抬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