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将梨花木梳塞到我手中,掀开幔帐,吩咐道:“让他去前殿,孤在那里见他。”
我匆忙将一身男装换下,用银钗将两鬓乱发箍住,蹑手蹑脚地跟去前殿,躲在屏风后将他们的话听上一听。
意清正说道:“数月前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一根青玉簪,簪中刻着长安薛家的字样,宋寺正寻迹追查,发现此物是被一男子从薛记买走得,此人经常向薛记出手一些来历不明却价值连城的物件,臣怀疑做得应是窃贼。从宋寺正那里拿来此人脱手物件的账册后,臣发现其中一物‘貔犰玛瑙’甚是眼熟,细想之下,当日岭南飞盗琊叶青的案子被提调到大理寺时,案卷上所记载的盗窃失物中就有这件‘貔犰玛瑙’。臣记得,内侍溺死是在四月前,而琊叶青入京及至剖尸街头也是在四月前,两相对比,巧合之处太多,臣以为应将琊叶青的案子提出来,与骊山一案并案审理。”
琊叶青,就是那个从青桐山盗窃了《晋云医书》的飞盗。难道说骊山一案却又与这本医书扯上关系了吗?我稍微理顺了思绪,琊叶青盗取医书来京,姜弥指使芳蔼用医书中的毒来害我,骊山中无辜溺死的内侍又与琊叶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内侍枉死之后骊山后苑又夜夜有啼哭之声传出,似是有冤魂不散。这一切得一切,会是巧合吗?还是有一根我们看不见的线将这些零碎事情牵连在了一起。
萧衍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为难:“琊叶青一案已经结案,再提调出来……”我透过茜纱薄绢架起的屏风,看见意清上前了一步,形容急切地说:“此案诸多疑点皆盘根错节,若不刨根问底,只怕最后难以查出眉目。骊山乃天子行宫,又有突厥使团造访,若不尽早查出事情真相,陛下那边也是不好交代得。”
殿内一时陷入静谧,他们二人各自思索无人言语。屏风中系着杏色流苏,我趴在上面得久了,腿有些酸软,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带得流苏晃荡。坐在上首的萧衍往这边瞥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我扶住屏风外沿的象牙起棱,不知为何,隔着这珠光离合、水墨错乱的屏风,我总觉得萧衍有心事,他不愿将琊叶青一案再次调出来,是因为心中藏掖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我被自己的这种猜测吓了一跳,暗中嘲笑自己,一个飞盗怎会与国之储君扯上关系。
魏春秋为二人换了一次茶,萧衍终于结束了沉默,手指捻动了几页意清呈交上来的案卷,似是喟叹:“那便如你所说,将此案与琊叶青一案并案吧。”他在意清的凿凿言辞之下妥协。
意清深揖为礼,上前拿了案卷账册躬身告退。
殿内极静,只有流觞曲水趟过的汀淙之声。屏风旁的花架上摆了几枝姿容婆娑的桂花,微黄的花瓣浸润在露珠里,正开得嫣然。我从屏风后走出,坐到萧衍身旁,微微侧目看着他,问:“你有心事?”
萧衍用手扶着额头,俊秀面容上满是疲惫,卸下了伪装,与那人前雍容清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全然不同。我不禁伸手抚上他的眉宇,想捋开那蹙起的纹络。他抬眸看我,眼中有一点幽暗朦胧的光,好像星辰被蒙上了雾霭,亮得温脉而专注。我总觉得这双眼睛背后隐藏着些许秘密,任是美隽风华、清冷疏离也掩盖不住。
我想再问些什么,内侍从殿外进来,我打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那名内侍朝着我们拜了拜,道:“安阳公主想请娘娘过去一趟儿。”
听得母亲邀我相聚,我一时便将方才要问的话抛诸脑后。忙正襟危坐,想要答应,又将话咽了回去,沉默无声地看一眼萧衍。
萧衍疲软无力却强撑着威仪,淡淡道:“你去回姑姑,太子妃稍作梳妆就过去。”
我心下雀跃,几乎是坐不住了。眼见着内侍退了出去,想起身去梳妆打扮回去见父母,却觉眼前掠过一抹暗影,萧衍沉甸甸地倒在了我怀里,清隽温秀的面上惨白如纸,双眸紧闭,如同一张面具被生生剥离了般憔悴。
第24章 染疾2
一时间,我只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抱着萧衍脑子里空荡荡得,愣了那么一瞬,听见魏春秋大叫“殿下”,忙反应过来迅疾地让人去请太医。我和魏春秋将萧衍平整地安放在卧榻上,为他把厚重的皂色缂金九蟒纹外裳脱下,只剩下亵衣,将他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深秋的天气,吹进来的风还带着一丝热气,萧衍的额头像刚从炭火里取出般滚烫,我拿过锦帕沾了凉水给他擦了擦,他犹自紧闭双眼,睡梦中眉宇紧蹙好似难受得厉害。
我一开口,竟带了哭腔,回身冲魏春秋叫道:“阿翁,你快出去看看,太医怎么还不来。”魏春秋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向来沉稳老练的他在萧衍榻前不住地踱步,这地上竟似针毡让他没一处可落脚得。
听到我的话,他也一副从焦虑忧愁中回过神来的样子,忙掀帘出去。
萧衍的手修长白皙,根节分明,握住时竟像霜雪覆之,凉得入肌透骨。我抱着他的手来回揉搓,想给他暖过来。端看他的面容,原本就白如凝玉的肌肤上面一点血色都没有,唇更是淡抹得如同被反复加水研磨的朱砂。若不是有微弱气息呼出来,真是连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却在苦苦支撑。甚至记不清上次见他时是否已经面带病容,虚弱廖拓。我甚至都不曾关心过他是否按时进膳、入夜便眠。现在守在他病榻前要往深里回想,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抓不住。
内疚愧意如一张蚕丝密网,将我的心紧紧缠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太医适时而入,我忙从榻前让开,让他们为萧衍诊脉。太医摸着脉搏仔细端看了萧衍的脸色,不多时便起身向我道:“殿下脉象虚浮,浮表沉里迟寒受热,气血凝滞,是积劳成疾忧思过深的缘故。本无甚大碍,可是病症早显拖得太久,平日里又不注重休养,这才病如山倒,整个人垮下了。待臣开些药,给殿下煎服,可重要的还是得细细调养,注意休息,不能操劳。”
我忙让嬿好领着几个得力的侍女跟出去煎药,自己守在榻前。
待人都退散了出去,我问魏春秋:“殿下这几日很辛苦吗?朝中便有这么多事吗?”
魏春秋一脸苦涩,满怀心疼地凝望着萧衍落拓的病容,叹道:“这起初是突厥犯境,陛下的意思是打,而姜相却以国库空虚,军力疲软为由主张和。朝中官员也分成两派,争论了许久,把殿下夹在中间,是主张和也不是,主张战也不是。最后户部和兵部报上来历年税收和库府兵册,这陛下才不得不迫于形势而与突厥议和。”
“这事刚消停了没多久,姜相又主张重征徭役税负,把收上来的银钱用来扩建北衙六军,还把空缺出来的中尉统率全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殿下怜悯天下百姓疾苦,这田赋、算赋、关市之赋、山泽之赋…已是繁重至极加无可加,因此驳回了姜相加负的提议,同意了他对于中尉统率的人员推荐。那边陛下却是不快,要指派宗亲任右相,明摆着是要分姜相手中的权力;而姜相以宗亲无功难以服众为由,力荐吏部尚书云湛任右相,谁不知道云湛是姜相的心腹。这两尊佛这会儿是谁也不让谁,可怜了咱这监国理政的太子殿下被夹在中间,生生得让他们快折磨死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皇帝陛下想让自己的儿子站在自己这边,姜弥想让自己一手扶持的太子站在他那边,皇权与相权争得如火如荼,萧衍被夹在中间,两厢为难,还得分出精力来平衡局势,谁也不能得罪。
幽深地叹了口气,他这太子,当得可真够艰难得。
我给萧衍掖了掖被角,又想起一事:“太医可说殿下是不重休养才病倒得,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他休息得可好?”
魏春秋一脸苦瓜样,无奈至极地摇头:“殿下每日都有看不完的奏折,常常到三更天才睡,睡不上几个时辰就又要起身去上朝。他虽然年轻,可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嬿好将煎好的草药端上来,钰彤青瓷碗里是粘稠乌黑的汁液,端起来一股苦涩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进鼻中。我让魏春秋把萧衍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把药汤喂进去,末了,拿锦帕给他擦拭着嘴角残留的药渍,边擦边问魏春秋:“那依阿翁看,殿下眼前的困局可有解吗?”
魏春秋神色凝重,眼见着送药的侍女鱼贯而出,躬身平襟,对着我大拜:“恕老奴直言,殿下的困局,太子妃娘娘能解。”
捏着锦帕的手指微微松动,那张沾了药渍的雪白帕子流水般跌落在萧衍枕边,累叠出数道褶皱。我回身望着魏春秋,“我?”
“娘娘,陛下如此不放心姜相,无非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朝中又没有可制衡之人。陛下并非不体恤太子的为难,但局势如此,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若是能有一人,地位尊崇,威望并重,在朝中的声名影响不亚于姜相,并能与之抗衡,且又威胁不到太子殿下的地位,若让此人出任右相,沾手朝政,那么陛下会放心,两相制衡,太子殿下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而于朝政也是有好处得。”
我明白了,将身子转回来,望着枕席上萧衍那张憔悴的脸,慢慢地说:“我爹。”
魏春秋殷切地说:“唯有沈侯爷出山,才是制衡朝局,拱卫殿下储位的良策。”
原来当日圣寿宴后,萧衍酒醉时说得几句戏言竟是点拨朝政的关键。可惜我父亲与怀淑的感情向来深厚,因此并不十分待见萧衍,加上萧衍为了巩固自己的东宫地位在朝政上对姜弥多有偏袒和听从,这让父亲心里对箫衍愈加不满。我们成婚三年,父亲从未踏足东宫,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而萧衍,他的心里也明白。所以即便被皇帝逼至此穷途末路,他也不肯向自己的岳父开口。
我突然有些理解萧衍在面对亲人缠斗厮杀时嘴角上那一抹疏冷而凉薄的笑,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去心疼、怜惜他,各个都把他当成了争权夺利、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几时曾想过,他也是血肉之躯,会承受不了这千钧重担万般为难而轰然倒下。
受一人之恩,则为之牵制。
当年姜弥绊倒尹氏,一手将萧衍扶上东宫储君之位,而今,他要从萧衍身上得到回报。满朝文武皆认为姜相便是太子最大的外戚依仗,萧衍无路可退,否则会被他那些觊觎储位的弟弟撕得渣都不剩。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东宫的那把椅子,系天下尊荣与一身,便是系祸端与一身。
我在萧衍的床榻前守了两个时辰,直至入夜重门深静,庭轩寂寞。外间秋蝉嘤啾嘶鸣愈发显得内殿悄寂无声。嬿好来送了一回点心,让我好歹垫垫,我拿起一块乳酪糕,还未往嘴里送就觉得饱了,又让嬿好将点心悉数撤下。
因为太医嘱咐不能受寒,所以门窗紧闭,苦涩的汤药味弥漫在殿宇里总也散不尽,我让侍女拿了几株秋百合进来,放在床榻前的羊脂白玉花瓶里,我见白嫩舒展的花瓣边缘微微有些发黄卷皱,便将花瓶拿在手里去取窗前铜盆里的净水给它洒上一些。
我正抱着花瓶返回身,见萧衍睁开了眼,正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忙将花瓶放在一旁,上前去试萧衍的额头,烧已经退了,我总算舒了口气,觉得心中大石去了大半,叹道:“你可算是醒了。”
他乖顺地缩在被衾里,任由我来试,嗓音略微沙哑,问我:“你不是要去见姑姑吗?”
我猛地将这一件事想起来,“坏了,我娘那边还没跟她说,还等着我呢……”脑中很是颠三倒四了一番,现下看着萧衍安然无恙地醒来,突然觉得其他什么都并不十分重要了,微叹了口气,坐回床榻上,道:“算了,反正都这么长时间了。”
他精致的唇角微微勾起,病容中的微笑显得温柔而迷人,“这么长时间……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我看了看更漏,为他理顺了洒落在被衾上乌黑长发,道:“再过一个时辰你又该吃药了,哦,对了,饿不饿?”
萧衍躺在床上,人畜无害地望着我,颇有些可怜巴巴地捂着肚子,含蓄道:“有点。”
我已很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了。自从当上太子,他就是一副人前显贵雍容的样子,带着白珠九旒的衮冕,神容肃正冷冽到无懈可击。或是穿着便服,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容亵视的冰雪样。像这般,穿着单薄亵衣窝在床榻上,面容惨白虚弱又隐隐好像在撒娇的模样,真是让我有些不适应。
侍女送来了一碗小米粥,说是太医嘱咐过不能吃得太油腻且太多,要循序渐进。
我给他垫了一个缠丝绣枕在身下,倚靠着坐起身,我把碗递给他,他低头看碗,没接,撇了撇嘴,“你喂我。”
好,我喂他。我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小米粥,不一会儿,那小巧玲珑的瓷碗里就见了底。萧衍原本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稍稍红润了一些,眼睛看上去微有了些许神采,我想了想,说:“太医说你是积劳成疾,你又不是铁打得,那些奏折看不完就不看,何苦要把自己累成这个模样。”
他略微后仰支棱着身体,和缓一笑:“是吗?我竟是太累了,看来以后我得小心些,可别让你当了小寡妇。”
第25章 真相1
我轻捶他的肩胛,心里有些许伤戚挂怀点落,但面上还是笑道:“不过是小病症,你怎得如此矫情。我记得昔日有道士为你批过命,说你是福寿绵长的命数,好人才不偿命,祸害留千年,像你这样的祸水这些小病症能奈你何。”
把他摁回枕席上,掀过柔软厚实的被衾为他盖上,光滑流缎的被面上刺绣着五福捧寿麟纹饰,暗缕金线微有些脱色松动,软沓沓地依附在绣饰图景中,失去了锦上添花的光彩夺目,反倒平添了几分粗陋。萧衍那张玉面秀容被锦缎拥簇着,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了摇曳幽暗的烛光,认真而专注地问我,“孝钰,你真得那么相信那些道士说的话吗?”
我微有愣怔,旧年光景如片羽织缕浮现在眼前,其实我是不信得,但怀淑信,所以从前我也愿意试着了解一些六合之外的玄妙道说。但随着尘光如流水般逝去,那些曾经听上去不可思议的卜筮之言皆成谶,令人不得不信。
世人未曾见过神灵,但生生世世敬畏神灵,或许世代缘法暗合了因果循环。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我将头偏到一侧,望着花架上的青松石雕太白醉,幽幽叹道:“有些时候我认为该信,有些时候又觉得人生在世每一步路都是要自己走得,若是尽信命数了,那关起门来等着命运驱使好了,还苦心经营些什么呢?”
萧衍长久未语,目光渺远,似是因为我的话而陷入了沉思。蓦地,他浅浅笑了:“我还是应该谢谢这些道士,如果他们未曾给你批命,如果父皇不是对他们深信不疑,那么也许你根本就成不了我的妻子。”他说这话时眸中似有光芒流灼亮如浩瀚无边的星海,看得我一时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