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素衣净面,没有了珠缎衮冕修饰却愈发显出那万千风华、倾世无双的美好面容。他从小就是太极宫里最漂亮的孩子,五官像是被天匠所精心雕琢过得玉质天成,不管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引来瞩目与青睐。只可惜,他的性子太沉默太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这副绝美容颜所散发出来的疏离寒凉犹胜常人,让人止步于前,不敢再靠近。
因此我对他除了一起长大的情分之外,总是无法放下戒备。他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道士,星命,又将话绕到了我的身上。让我不免想起了魏春秋在病榻前跟我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情之所至,还是萧衍早有授意。
我不是不愿意帮他,只是……我亲眼见过六年前的那场屠杀,宛如末日浩劫,至今想起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无辜妇孺濒死绝望的哭嚎,似乎还能闻到散之不尽的血腥味。我的父亲早已心如止水,走出了初赋闲时那段难熬的岁月,我如何忍心去求他再入明堂,把自己甚至全家的身家性命都赌上。
我心中千回百转,望着萧衍,抛出了我的问题:“那么你信吗?你信那所谓的星命吗?”
他凝视着我,目光悠淡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刺穿所有的伪饰而直刺人心。他眼中明亮熠熠的星芒迅速消散,漫天星海瞬间陨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色夜幕。
“我不信”,他闭上眼,干脆利落地说,“我从来都不信,如果信了就要被这些虚妄的预言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明智之举。”
不知为何,我感觉出他突然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屏障,隐隐透出疏离与冷漠,他似乎是生气了,可是他的怒气莫名且无绪,让我不知从何处去疏散。
我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相信,相信我是星命皇后,会辅佐他成就千秋帝业,继而自然而然地让我去请父亲出山。如果那样,我就明确地拒绝他,将这件事情彻底翻篇,避免以后再在这上面动些无用的心思。可是他没有,直接将我后面的话拦腰截断,一点余地也没给彼此留。
我像是一个伸出触角的小虫,只想趁人不备去蚕食一点桑叶,而对方却干脆把整片桑林都甩到了我面前,让我顿时不知该从何入口了。
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床榻上响起了绵弱均匀的喘息声,萧衍好像陷入了憨沉的睡眠中。我为他理了理被褥,轻声退出了内殿。
大殿里是彻夜不熄的四壁红烛,将平滑幽亮的青石板耀出了绯丽的光晕。值夜的内侍静悄悄地守在外殿,见我出来沉默无声地跪拜,想来魏春秋已嘱咐过他们不要出声打扰萧衍安睡。
我从殿内出来,内侍跟上来手里端着本黄锦封的奏折,“娘娘,方才沈少卿送来了这本折子,上面详细记录了骊山闹鬼一案的前因后果。他听闻殿下身体不适,没有让奴才禀报,只嘱咐奴才若是殿下醒了一定要将奏折呈上,请他阅批。但魏总管又吩咐过奴才不需打扰殿下,奴才怕贻误了正事不敢不禀。”
那方奏折静静躺在褚色漆盘里,鬼使神差得,我将它拿了起来重又回了正殿,在矮几上添了几根灯烛,就着幽亮烛光细细读了起来。
四月前在骊山行宫落水溺死的内侍名为叶琮,生前是在行苑当差,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水浸泡面目全非,医官并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日子。大理寺寺正宋灵均勘察了叶琮所留遗物,发现了一枚价值不菲的青玉簪。根据青玉簪上篆刻的标记,找到了长安薛记,经审问是就在叶琮被溺死前不久一年轻男子去那里买了这根青玉簪。这名男子曾在薛记脱手过一件价值连城的貔犰玛瑙,据大理寺旧档记载,此物是岭南一儒商所珍藏的宝物,被岭南飞盗琊叶青所盗。
意清调阅了内侍省所辖的名册籍录,发现叶琮祖籍豫章,竟与琊叶青是同乡。且籍录记载,叶琮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兄长相依为命,其兄长失踪多年,年龄与琊叶青大相一致。
意清审问了行苑殿其余内侍,得知叶琮死前曾暗中买通行宫禁卫,与其兄长相见,那根青玉簪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出现在他的身上。其后琐事乏善可陈。唯有审问到与叶琮来往甚密的内侍李昀,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及后脱口而出叶琮死那日他曾见死者神色慌张,心神不宁。意清当即发现疑点,叶琮的死亡日期连医官都尚不能确认,此人从何得知。
重刑之下,李昀供认不讳,他曾亲眼看见叶琮是被人所害。六月初五那天晚上,李昀在骊山后苑发现叶琮被人摁在水里,挣扎未多时,便溺水而亡。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凶手是行苑总管方毅,方毅将叶琮的尸体绑上石块沉入水中,连续几日未曾有人发现。
李昀与叶琮私交甚密,不忍其无辜枉死。因此择取了有利时机解下叶琮尸体上的石块,让他的尸体及早被人发现。但内侍位卑,并未有人将他的性命放在心上,草草以失足落水溺死之名下葬。为了让真相大白,李昀故意在夜间躲在后苑啼哭并且散布了后苑闹鬼的流言,一时人心惶惶,终于等来了大理寺来探查此事。
其所言已通过审问其余内侍得到证实。而缉拿方毅之时,发现他已畏罪自尽。
-------我将奏折合上,心中迷雾缭绕。短短数语确实将骊山闹鬼的事由说清楚了,但其中诸多疑点却好像是故意视而不见。首先,琊叶青与叶琮既是兄弟,那么他们分别被杀,是所为何事。其次,李昀这个内侍甚是可疑,在叶琮死那晚他为何不顾宫禁跑到后苑去,其后在后苑装神弄鬼,又能躲开禁军的巡夜,必然是有武艺在身,这样的人躲藏在骊山行宫里又有什么目的。最后是方毅,他是行苑总管为何要杀一个粗使的内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沉思了片刻,我决心要在今夜见一见意清。
夜深如水,空中弥漫着凉气与湿气。没有惊动父母,我去了意清的居所,辖室并不算宽敞,室内还点着驱虫的香,他满目愁容,好似窥探了什么幽深复杂的秘密。
“父亲曾对我说,若是你向我问起,就全都告诉你……可没想到,孝钰,你来得这么快。”
我的心底漫过一丝不安,望着向来端方持重的意清隐隐透着焦虑,我问:“这个李昀的来历你可查清了?”
意清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涌动着波浪,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李昀的来历可放一放,但他向我招认了一件事情。数月前,就是琊叶青被杀前后,宫中曾有人秘查过一批已亡故内侍的籍录。而那些被查的内侍,经我了解,都是怀淑太子病逝前贴身伺候得。”
我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张唇角上下翻动,“我循着旧迹查了那些内侍的档案,发现他们的家眷早在清嘉五年都无故失踪,像是被什么人秘密藏了起来。而李昀在叶琮死那夜出现在骊山后苑就是为了同向他送信的太极宫内侍密会。”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怀淑……内侍的家眷,是姜弥将他们安顿了起来?”
意清顿了顿,仰头看我,关切细腻的神色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有承受能力,他缓缓地说:“我和父亲推测,并不是姜弥将他们的家眷藏了起来。若是当初他利用他们毒杀怀淑太子,内侍与家眷并不能随意接触,不必担心他们会泄露秘密。而能秘密安顿他们的家眷的人,必是要用他们完成一件幽秘不可告人的事,而这件事之后他们必然会被人所灭口。若事发,要全力避免他们的家眷被人报复。”
我听出了一些头绪,隐隐又觉得不可能,但止不住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期翼,听意清压低了声音,说:“我和父亲怀疑,怀淑太子还活着。”
第26章 真相2
意清的声音轻若片羽,落下来却是碎石,裹挟着疾风骤雨闷顿地砸在我面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反复觑看意清的神色,他的面容凝重而谨慎,绝无信口开河的可能,给了我莫名的安慰。
“怀淑……”甫一开口,我的嗓音沙哑破碎,竟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孝钰”,意清站起身来,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低声说:“这只是我和父亲的猜测,结合这最近姜弥的种种行径而言,他可能也猜到怀淑殿下还活着。但这样的事情,经年累月,且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妄下定论。所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继续说:“父亲旧年在尹丞相身边结实了青桐山不少道士,他已修书一封送往青桐,想要证明他的些许猜测。”
我如坠梦中,周遭都是细密旋转的蚕丝螺线,错乱但却蕴含着美好与柔软。但我希望这是上天垂怜与馈赠,而不是一场空乏的春秋大梦。
意清拉着我的手将我送到绣榻上坐下,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下来,道:“我想……太子殿下也应当知道……”
我诧异地仰头回视他,蓦然想起萧衍曾经问过我的话——如果大哥还活着呢。他许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怀淑,也许并不是情之所至的冲动之举,而是别有深意。这样的深意总是被我粗心地忽略掉了。我不禁想,如果萧衍也知道怀淑还活着,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得呢。他将芳蔼下毒的事情压了下去,又将琊叶青的案子压下去,是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吗?而如果秘密真得被公之于众……我突然直冒冷汗,会给朝局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不说,假死偷遁出宫,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容不下怀淑,会恨不得让他再死上一次。
怀淑还活着。虽然意清告诉我这只是猜测,但这句话却像生了根须深扎在了我的心里。因它迎合了我殷切的盼望,却又带了几分荒诞的虚晃,让我想相信却又害怕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得,那么怀淑他是否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他神秘地离开,没有对我说一个字。又躲在这天地间的某一处,看着我和萧衍成亲,看着我们做了三年相敬如宾的夫妻。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在他的心里究竟算什么,又有几斤几两的分量。
我混混沌沌地从意清的居所离开,夜晚风露,梨花如雪,在行宫里无声无息地飘落。
-----父亲的做法很对,他让意清将秘密告知于我,这使我愈加谨小慎微,生怕有丝毫的行差踏错而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接连数日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甘泉殿里,尽心尽力照顾萧衍的饮食起居。此次皇后与芳蔼皆未跟随圣驾来骊山,萧衍这一病,虽有不少宗亲官员听了风声前来探望,却不曾有真正能在榻前嘘寒问暖的人,这往来探病的人不过是虚耗了我的耐心去应酬。
所幸,萧衍的身体痊愈得很快,像一株扎根在灵秀之地吸风饮露的杨柳,虽然偶有风雨侵蚀而枝叶催落,不消多久就又恢复了繁茂茁壮的长势。那一日我可能真得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他对我总是冷淡得,白天无事,他宁可对着一堵墙发呆也不愿跟我说上一句话。我不想自讨没趣,自是坐得远远得,只监督他按时进膳用药,卧床修养,不许他再碰那些耗费精力的奏折。
我听说突厥与大周已敲定了议和条款,使团不日就要回去了。皇帝陛下在兴庆宫设宴,为突厥默拓将军和霍顿王子送行。得知消息时,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衍那张素寡得像随时能结出冰渣的脸,问:“殿下,这宴会需要你出席吗?”
他正倚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话眼都没睁,只清悠淡然地‘嗯’了一声。我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在萧衍身边一定要脸皮足够厚,因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这祖宗的逆鳞,他便端出一副冷面再不理人。我绽开一个自以为很风姿温婉的笑,明知道他不会睁眼看,还是辛苦地维持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可你不能饮酒,我让内侍把酒换成白水,今天的药也要早些吃,还有宴席之前先喝碗粥,席间那些油腻的吃食尽量别碰。”
空中中是尴尬冰冷的凝滞,要不是他垂在床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我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
我继续没话找话:“对了,我那天听侍女们议论,云尚书本不同意自己孙女云晓月和京兆少尹宣知煦的婚事,可是近来刑部侍郎出缺,宣知煦递补上了,云尚书就同意他和自己孙女的婚事了。我心想,云氏也是世家大族,怎么眼皮子这样浅,一口回绝的婚事凭个吏部侍郎就能应承下?”
他果然不搭理我,还捏着棉被翻了个身,对着墙继续养神。
我琢磨着这事八成是萧衍给云湛放了话,因为云晓月是芳蔼的闺中密友,芳蔼又是萧衍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的宝贝妹妹,芳蔼若是开口替云氏向萧衍相求,萧衍十有八九会答应。一个吏部侍郎算不得什么,但太子殿下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且这云湛是姜弥的心腹,这点眉高眼低应是会看得。
萧衍虽然外表冷淡,这心也挺硬得,但偶尔也会有心软仁慈的时候。
我站起来往墙边探了探身,轻声说:“那我走了?”见他没什么反应,我讪讪地收回了身子,准备回偏殿去准备一下晚宴的衣着和妆容。
手抚上罗帷,刚掀到一半,身后传来萧衍深沉浑厚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利用你。”我一怔,捏着罗帷的手迟迟未放下,我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他一直将那天的事放在心里。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不经意又有些自作聪明的试探,就算被他识破了略微尴尬一下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将这件事梗在心头,让我不免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伤害到他了却不自知。
他是萧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衍儿。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不加节制地往恶处去揣摩他,去怀疑他。
第27章 夜宴
手里捏着罗帷上的累赘重绣,犹豫了片刻,放下手回过身,萧衍半倚靠在软枕上侧头看着我,神情温脉而平静。
“衍儿……”我略微有些别扭地半垂了头,叫出旧时称谓。心里想过许多宽慰的说辞,希望他不要介怀我的多心与无礼。若是有心事可以对我说,不要总闷在心里。可我反而想,我那满腹的心事也不曾对他倾诉过分毫,又凭什么去让他对我敞开心扉。再者,他现在最大的难题兜兜转转总是要落在父亲身上,这说来说去总是避不过要旧事重提。因此,长久无言,最后也只有勉强地浅淡一笑,说:“你好好休息吧。”
话一出口,我觉得有些熟悉,这样满含无奈和叹息的话似乎萧衍也对我说过。不禁想,他是否也在心里挣扎别扭过,想与我坦诚相待,可中间又隔了太多纷繁复杂的人事,如一团乱麻,怎么撕扯修剪都理不顺。
他勾起唇角冲我轻微地点了点头。清冷的面容微染了一点明媚色彩,却虚浮得仿若一层烟纱,还未完全浸透到眼底就已消失不见。
----我从内殿出来,内侍便来报,说是康王萧晔和齐王萧晠听说太子殿下病了,特意来看望,现已在偏殿等候。
萧衍与这两个兄弟向来算不上亲厚,平常并没有过多来往。特别是康王,朝堂之上与萧衍早就是一副势同水火的样子,这次来又不知含了什么心思,我念及萧衍身体还有些虚弱,不想让他多费心神,便让内侍领着我去偏殿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