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回身望向他指的方向,意清不动声色地将账册卷起收拢进袖中。
姜子商摇着雁山参云的紫绸面折扇一路走来,身侧另跟着两人。他走到我们跟前,细长的眼睛将一圈人横扫了一番,将折扇竖在当空向我拱起了手背,“太……”
“姜少卿!”意清将他即将脱口的话堵了回去,暗中横切手,示意他不要将我的身份说出来。姜子商何等机灵聪敏,只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视线从官兵巡弋到宋灵均身上。姜子商的官职乃是太常寺少卿,与意清平级,比宋灵均大上一级,所以宋灵均执手为礼,规整地说道:“下官见过姜少卿。”
姜子商打趣道:“原来是状元啊”,他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大理寺办案?”
宋灵均面不改色地低头拘礼:“例同巡查,京城发生了几起偷盗案,李寺卿命下官明察暗访,看看能不能探出些眉目来。”他朝向意清:“下官职责所在,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意清点头,姜子商却飞身拦住他去路,笑得如斜阳熏草,流溢着明灿余晖:“我正想在燕满楼设宴,宴请诸位,就是不知宋大人肯不肯赏脸?”
宋灵均想都没想,连忙说:“并非在下不肯,而实在是公务在身……”姜子商向前走了几步,将折扇竖在他和宋灵均中间,前倾了身在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宋大人倒是尽职,只是……你当我是傻子来糊弄吗?什么盗匪,陛下在兴庆宫给你们大理寺指派了什么案子,打量着我是不知道吗?”
宋灵均的脸上瞬时跟抹了釉彩似得,一阵红一阵紫得,他局促地后退了一步离姜子商远了些,一时语噎,求助似得看向意清。
意清望着姜子商温润一笑,“既是姜少卿做东,本该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们另有事要办,只怕不能应邀,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言罢,他略带顾忌地看了我一眼,细隽的眉宇微蹙,似乎就是觉得我穿着男装跟一群男人进酒楼茶肆不妥。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子商将折扇合拢,道:“舍妹已在燕满楼等候多时。”言外之意,楼中另有女眷,让我不必局促。
可听到姜紫苏也在,我却不由得想走了。
意清面带犹豫,对方是与他品级相当的同僚,甚至姜子商的太常少卿乃是正四品,而意清的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若严格论起来对方还高他半级,人家又盛情相邀,实在不好再三拒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了。他看了看姜子商身后的两个人,朝其中一个拱手示意:“谢大人。”对方还以平礼。
姜子商仿佛才想起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不慌不忙地侧了身向我和意初介绍:“这位是兵部侍郎谢道蕴谢大人,这位是国子司业方伯夷方大人。”
谢道蕴,那便是芳蔼的准夫婿。眼前这个男人大约弱冠之年,五官周正,身量适中,乍一看去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但气质闲雅沉静,倒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另一个……那位方伯夷,却是五官深邃,剑眉入鬓,有种硬挺的俊朗之感。我将目光收回来,心似乎跳漏了一拍,他沉默不语的时候那种轮廓与神态跟一个人好像。
意初冲着方伯夷道:“您是方大人,难怪觉得眼熟。”
方伯夷沉稳地淡笑:“沈小公子。”
意初这小子在国子监读了几天书,自是该认识这国子监的司业大人。他抻着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觉一阵疾风骤然从他脑后刮来,我偏头时见一个脑袋大小的敞口酒壶直直地飞过来,幸好姜子商眼疾手快,偏拉了意初一把,那个酒壶裹着劲儿擦着意初的耳侧飞了出去,在我们所站三尺之外落地碎成了渣滓。
姜子商握着折扇,看了看那一地破碎,当即寒了脸,向着酒壶飞来的方向怒目而视,大有要找人清算的气势。谁知对方看上去比他还要横上三分,掐了腰,手里拿着个酒壶,歪歪斜斜地走着路,嘴里骂骂咧咧:“中原人都是瞎子吗?挡着老子走路。”
那人一身青锦宽蟒袍,袖子和领上缀着雪白的狐毛,头上扎着鞭子,以珊瑚和猫耳石坠子为饰,突厥人的装扮。
方伯夷小声提醒姜子商:“大周与突厥正在议和,少卿勿要多事。”
姜子商摇开折扇晃了几下,朝着突厥人冷笑,悠悠开口:“瞎子没有,可当街的疯狗却有一条。”
第22章 王子
这突厥人醉醺醺得,走起路来一步三颠,络腮胡子上是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一双鹰眼布满血丝说不出的可怖,他晃悠地踉跄走上前来,目光中三分涣散七分凶悍,紧盯着姜子商,“你说谁是疯狗?”
他步步靠近我们,硕大强悍的身影落到我们身上,意清将我拉到他身后。
“谁认我说谁。”姜子商丝毫无惧地迎上他阴戾的眼神。
突厥人冷笑了一声,将手覆在悬在腰间的刀鞘上,看样子是想要拔刀。我见意清本是身体紧绷,一副戒备十足的样子,但随着突厥人的动作目光落到他的刀鞘上,一时竟没移开。那刀鞘是较深的赤色,依稀浮雕着狼头的纹饰,狼眼上镶嵌着红宝石,宝石成色幽莹清透,望之不像俗物。
突厥人拔刀的手被摁在刀鞘上,谢道蕴上前压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迸出,应该是暗中蓄力将对方那一番来势凌厉的动作生生压了回去。
“我的这位朋友性格冲动了些,言辞若有冒犯我替他赔个不是。阁下远道而来,应也不愿多生事端吧。”谢道蕴言语儒雅有礼,手下动作却毫不含糊,那人胳膊发力想冲破他的钳制,却只见刀刚被拔出一寸,一声钢铁相错的闷顿声响,刀立时又被推了回去。
那人眼中的怒气炽盛,却退却了匹夫之勇的冲动,以警惕而慎重的眼神盯着自己半途中遇上的劲敌,身形未退,两厢便这么僵持在了路中间。
意清以极低的声音跟我说:“刀上刻狼,乃是突厥王族的旧俗。以镶嵌做狼眼的那颗红宝石的成色来看,此人在突厥的地位不低。至少应是阿史那始弼思的近亲支派。”
突厥可汗的近亲支派,我看了一眼意清,疑惑,阿史那可汗只是派了其麾下贞武将军默拓来议和,为何这样的人物会出现在长安街头。意清将我往后一放,慢步上前,视线不疾不徐地从对方的衣着饰品上逐一扫过,而后曼然道:“阁下可是霍顿王子?”
那人一双冷厉的鹰眼急雷骤电般扫向意清,看着对方静立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冷静自持地看着他。突厥人骤然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后退一步蓄力挣脱谢道蕴的掣肘,意味不明地看着意清,问:“你见过我?”
“不,在下从未见过阁下?”
突厥人粗厚的眉毛挑了挑,露出几分邪魅与探究,“那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意清沉思了片刻,缓缓道:“在下听闻阿史那可汗的明诚夫人不久前病逝,其子霍顿王子悲痛欲绝,酌令手下铸数万陶俑为夫人陪葬。方才阁下意欲拔刀之际,露出了外袍下的白荆麻衣,再加上你这一身的衣着配饰皆非俗物,所以大胆猜测……”他抬眸露出些精明而锋利的神色,将那人的面目表情变幻仔细观察了一番,字句清晰地说:“若真是王子殿下,还是莫要与我们计较了,这长安不比突厥草原,您的身份若是被泄露出去,只怕会招来不测。”意清见对方唇角微挑,似是不屑,又加了一句:“诚然王子的安危若有什么差池,您的父汗会替您讨个公道,可在这之前若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欲对王子不利,是死是伤却无人代您。”
这一番话是软硬皆施了。
霍顿目光炯炯地盯着意清看了一阵儿,而后以恣意洒脱的姿态后退数步,鹰目透亮,似有万仞出鞘,面上有半分飞扬半分威慑的笑,唇角上勾起一个冷峻的弧度:“没想到,中原竟有这样机敏睿智的人,小王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看都未再看其余的人,以衣带风般地傲然离去。
留下我们数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方伯夷默然走近姜子商,低声道:“少卿,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突厥使团已然进京,若是惹出事端旁的不论,姜相那边就不好交代。”姜子商的面上果然浮出深重的顾忌和胆怯,他看了看意清和意初,意犹未尽却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意清抱拳还礼,微微颌首示意。我们一行人目送着姜子商等三人远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车马如流的街角尽头。意清回身向大理寺诸人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守口如瓶,至于账本……”他转向宋灵均,却见宋灵均略微愣怔,面容上似有崇敬与倾服的神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账本先暂且交由我来保管,这其中有几处我还得再仔细看看。你们先回大理寺,整理一下本案的卷宗一齐交给我。”
宋灵均忙点头应是,一双俊秀眼眸里雾蒙蒙得,好似蕴藏着极深的思绪。
终于将两拨人都支派走了。天边微熹的晨霭散尽,日头从绵延浮游的云层里爬出来,耀出炫目炽烈的光。街衢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货郎挑着繁重的货架开始走街串巷,嘴里吆喝着叫卖。我们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儿,数名布衣长衫、头簪纶巾夹着书本的读书人模样的从我们身侧擦肩而过。看着他们,我想起了宋灵均,闲聊着说:“那位宋大人倒像是个聪明人,虽中了状元,但也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
意清点头表示赞成:“当日殿前应试,姜相本是全力推举吏部尚书云湛的侄孙云桐疏为状元。是太子殿下力排众议要点寒门学子宋灵均为魁首。殿下说朝中党交攀附之风甚浓,以寒门仕子为状元,既可为朝廷带来一阵新风,又可鼓励天下仕子勤学苦读以期为国尽忠。再说,单就从文章上来说,宋氏的文章从立意到着笔境界远高于云氏。为了这事,姜相大约很是生殿下的气,好些日子在朝政上不痛不痒地为难着他。”他轻微地叹了口气,“殿下苦心孤诣为了大周社稷而操劳,却始终无法摆脱外戚的掣肘。明面上姜相是太子殿下的舅舅,两人休戚与共,祸福同当。可姜弥何等人物,手握着权柄总想着把太子当成个任由他摆布的傀儡。偏偏殿下是英主而非庸才,岂能由着他摆布。”
想起萧衍,我一时五味陈杂,心中万般滋味似是要替他心酸,又有几分心疼含在里面。
意初却是心性单纯的人,他倾耳听着,好奇地发问:“那为何朝中人皆说太子倚重姜相,对他言听计从,难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不成?”
我们穿过人烟鼎沸的集市,拐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街道,一时间把那沸鼎盈天的嘈杂声音全甩在了身后。这条街道遍布酒肆茶寮,装潢考究气派的楼宇凭街而建,店前高悬着写着招牌的幡子,随着风摇曳。
意清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惋惜:“陛下多疑,又有怀淑太子的前车之鉴,太子殿下若不依附姜相,这最后会落得何下场?只怕连怀淑太子也不如。所以他既不能完全惹恼了姜相要仰仗着他,又不能任由姜弥排除异己敛权结党。人都说一国之君难为,却不知这东宫储君更加难为。”
意清刚刚回京,入朝不久,却已经将萧衍的艰难与酸楚看得如此透彻。而我呢,我与萧衍同在一个屋檐下,终日里却只知抱怨他的深沉寡言,从没有切身地体会过他云淡风轻、矜贵清冷的外表下所隐藏的疲惫无奈。
母亲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妻子。
我一时不想说话,意初也安静了下来,我们三人百无聊赖地转悠了一圈,便回了行宫。
深秋时分,桂花窸窣飘落,远远望去似一副用笔疏朗,淡墨皴染的画卷。一泊碧水平静如境,上面细碎落了金黄的花瓣,顺着澹纹层层荡远。
回到甘泉殿时已近日暮,落日在天边晕染出一抹绚丽瑰美的颜色。
我推开殿门,眼前乱影一闪,见是魏春秋迎了上来,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焦虑毕现:“哎呦,我的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殿下等你等得都快着急上火了。”
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被茜影纱幔帐遮着的内殿,轩窗高悬,透进来的夕阳余光落在上面,打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阿翁……”我有些发怵,木楞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魏春秋连忙换了副好颜色哄我:“娘娘别怕,殿下什么时候认真跟您生过气,您待会儿进去了说几句软和话,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在他的诱哄下犹犹豫豫地掀帘而入,还未站稳,萧衍劈头盖脸甩过来一句话:“你是不是定要把孤的话当成耳边风。”
我自觉出去这一天并没有散尽烦心事,也没见着什么美丽的光景,除了带着一身疲惫沉重回来,一无所获。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后悔至极,早知道就不出去了,亏得萧衍再三叮嘱我要守宫规不要到处乱跑,我如此顶风作案,他生气是一定得。
这样想着,愈发低垂了头,一副蔫蔫地表情。
他大手一挥,把我束发的缎带扯下来,一头青丝翩然洒落在身后,萧衍气得胸前起伏不定,“看看你这是什么打扮,一身男装,若是被人见着,你这太子妃的脸面还想不想要了?”
第23章 染疾1
我理着乱如麻絮的头发,往后退了几步,企图离他那被怒气烧灼的喷薄焰火远一些。
眼珠转了转,心想,前朝后宫他身上背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我还要时不时地给他添些乱,瞬时觉得格外内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说:“我以后不到处乱跑了,你……殿下别生气。”
他闻言安静了下来,炽热怒气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水悄声熄灭,默然看了我一会儿,手抚上菱花屏风雕木架,声音和缓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得”,他伸手从妆柜上拿了一把梳子,为我将三千青丝细细梳理着,他虽然极近小心轻柔,但手法却不太娴熟,将我的发丝扯得有些痛,我暗暗撇嘴皱眉。
“突厥使团已经入骊山行宫住下了,听京兆府来报,近来长安不知何故又来了不少道士,行踪诡秘,孤已让镇守京畿要地的左监门卫多加小心。哦,对了,骊山行宫闹鬼一案还未查清,这地方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你行事又向来顾前不顾后,确实应该多加小心。”他的语气谆谆教诲中带着一丝无奈,像极了我爹。
我想起今日外出,对于骊山闹鬼一案大理寺似乎已有了些眉目,意清满怀心事地将账本带了回去,也不知查出个所以然来没有。正这么琢磨着,幔帐外传入魏春秋的声音:“殿下,大理寺沈少卿求见。”意清?我们分开并没多久,他怎么就来求见萧衍,莫不是将那账本里的玄机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