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笑了:“原来舅舅也知道,陛下终究会有将皇位坐稳的一天。”
下席的临溶郡王和显平郡王仰头看我,端正平静的外面下隐隐藏着雍贵与清傲。身为皇族,多年来享尽了荣华,养尊处优,受尽优待,自然不会愿意失去这一切。
我饮了半盅茶,缓慢道:“孝钰的身上流着皇亲宗族的血,自然不会背弃你们,而我父母早逝,中宫孤绝,你们便是我最大的依仗,后宫、宗族本就是连在一起的。孝钰所言,必是为了长远计,必是为了舅舅和姨母们好。”
他们略有动容,不知是为我谦卑的晚辈姿态,还是为我话中分析透彻的利益相连。
“两秋税法利益所损并非只有皇亲宗族,可为何偏偏那侍女要去找端綦姨母,而端綦姨母又偏偏来将你们都煽动了起来。说句冒犯的话,诸位长辈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可莫要一时糊涂当了出头鸟,被人家利用了。”
秋吾姨母思忖着道:“端綦素来跟姜氏交好,这……她别是在利用咱们。”
临溶郡王不屑道:“真当咱们是傻子了吗?自皇帝陛下登基以来,前朝权柄全掌握在姜弥那厮的手里,咱们的势力一再被削弱,皇亲宗族讨不到半点便宜,便是整日被压制。从前的英王,还有那逐出京的宜川,陛下真当咱们是软柿子可以由着他搓圆捏扁了?不过借着这个由头拿出点颜色来罢了,不都说陛下深谋远虑吗?该知道,这事情的引子可在他的好舅舅那里,咱们不过顺着姜弥搭好的梯子爬罢了。”
我的面上浮出几分冷冽,清泠泠地看他:“陛下知道又如何?你们如此咄咄相逼,他无计可施,只会更加倚重姜弥,再离不开他。”
“你们难道就没看出来吗?每当皇族与陛下起冲突时,便是姜氏一族加官进爵的时候。玄贞二年,你们指使朝臣掣肘陛下所推行新兵法制改革,他便施计取消了意清和靡初的婚事,将宜川姨母逐出长安,大力弹压宗族,却封姜子商为大理寺卿,紧接着加封了姜弥的两个儿子。你们口口声声不忿朝中权柄都掌握在姜弥手中,陛下分毫不让与你们。那你们可曾向陛下效忠归顺?舅舅,你们莫要觉得委屈,今日之果都是你们从前种下的因。”
殿下一片冷寂,众人不言。
珠帘熠熠晃动,隔花垂下,芳影艳迤。
秋吾姨母轻咳了几声,说:“不是我们不愿归服,只是……从前怀淑还在时,咱们没少帮着尹相压制姜氏,压制陛下,如今又是这番情形……”
我的视线掠过临溶郡王和显平郡王,他们亦是顾虑重重,暗含忧愁。
恍然一笑:“难道当年为压制姜氏出力最多的不是我父亲吗?陛下能容得下我,也必会容得下各位姨母、舅舅。”
显平郡王嗤笑:“这可不一样……”
“这一样。”我霍然打断他:“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们周全。我会保住靡初,不让她被顾长青休弃。我也会请求陛下允许宜川姨母回长安与亲人相聚。将来不管你们谁,平安度日便罢,若真有波折我都一样护着。”
“那么娘娘能说动陛下罢行两秋税法吗?”
我略加思索,坦诚道:“不能。”见他们隐有不屑,接着说:“这是祖上荫产,佑养数代,可你们怎么就认定了自己的子孙便会靠着祖上基业度日,而不能有所建树。当年姜弥仅是城中豆腐庄出来的贫寒子弟,如今其子官拜权臣,御赐之赀是当年其祖父家财的数万倍。舅舅,姨母,你们可都是有儿子的人,现如今若让你们拿几亩良田去给自家儿子换一个大理寺卿之位,你们换是不换?眼光需得放长远了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不要因为一时意气之争毁了子孙后代的前程。”
他们不语,却不如方才那么冷壁立仞,我紧接着道:“陛下为何如此看重顾长青?是因为他羽翼渐丰,姜弥却迟迟不肯放权,所以陛下急于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正是皇亲宗族改弦更辙、向陛下表忠心的大好时机,错失了这样的机会,等将来不管是陛下压制住了姜弥,还是姜弥压住了陛下,你们手中的那一点点仅剩的资本会变得毫无价值,而到时候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
三人沉默了许久,临溶郡王突然问:“娘娘肯定,今日我们效忠陛下,等来日他坐稳了皇位,不会来个秋后算账?”
我摇头:“不会,只要太子还在,陛下不会轻易动你们。他曾做过晋王,也做过太子,知道一个没有外戚襄助的储君会是多么艰难,只要他没有易储之心,为大局计,他们不会动你们。”
为了将他们劝住,此番我真正是将心底里的话都掏出来了。
临溶郡王与显平郡王对视了一眼,过于冷硬的面容逐渐缓和,两人举起茶瓯,遥遥相敬:“那么臣等便恭祝娘娘和陛下恩爱相敬,永不离弃。”
---戊时,萧衍披着一身寒霜风露回来,我去殿门口迎他,替他将黑凤雉狐裘大氅脱下随手递给内侍。他仔细觑看了我的脸色,轻舒了一口气:“看来,你是把他们说动了。”
我微微一笑,他揽住我的腰,“可没有擅自许给他们什么东西吧?”
“有啊”,我迎上他凝肃的目光,“我会护着他们,决不让陛下给他们亏吃。”萧衍哼了一声,箍在腰间的手陡然用力:“这一回你觉得我是恶人么?不是他们太过分了?”
我想了想,靠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说:“衍,我今日有些累了,咱们坐下慢慢说,还有……你别再捏我的腰了,有些疼。”
他倏然将手松开,拉起我的手,去绣榻上坐下。
“今日与他们争辩了一番,我才真能体会你一直以来的艰辛。”靠在他肩膀上,些许喟叹:“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得失,又不肯轻易相与,你要平衡各方,权衡利弊,果真难得很。”
萧衍扶了扶我鬓发上歪斜的凤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太冷血了吗?现在知道了吧,我但凡优柔一点,非让他们撕扯的渣都不剩。”
我将手抚上他的脸颊,有些心疼,幽幽道来:“可他们终归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亲缘斩不断。”
萧衍搂紧了我,仿佛要凭借着相互依偎来填充内心的清冷空白,“他们是大哥的亲人,是你的亲人,却从来不是我的。”
“如果你愿意放下心中芥蒂,恩与威并施,也会是你的。”
萧衍沉默不语,低头看我,目光深邃一直探入眼底,问:“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我亦目含精光看向他眼眸深处,缓缓道:“我说,只要你一天没有易储之心,一天就不会动他们。”
这似乎在他的眼底掀起了漪纹波澜,涟起意味不明的光泽。蓦得,他沉沉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戏码,只要在这宫闱里上演过一遍,便人人都觉得终会有重演的一天。孝钰,是不是非得等到我亲手把皇位交到润儿手里的那一天,你们才能对我放心。”
我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别胡说。润儿还小,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垂眸看了我一阵,神情柔隽:“你会害怕吗?害怕自己会变成第二个尹皇后。”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如实说,不要骗我。”
我认真捋顺了自己的内心,释怀般地摇了摇头:“现在不怕了。我知道你不会舍弃我的。”
第134章
他将我搂入怀中,青濯的面容上漾过温煦柔软,像是能将坚冰雪霰都融化一样。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待了一会儿,轻声说:“衍,让宜川姨母回长安吧。”他未语,我接着说:“从一开始我就想说了,可我不想让这件事情看上去像是一笔交易。”
萧衍终于开口:“说起来姑姑也并没有大错,若你想让她回来,那么她就回来吧。”
我唇角微弯,心中悦然,却见他悄然低头看我,俊秀的面容上也闪动着笑意:“孝钰,我现在才觉出来若是能让你高兴,那么很多事情其实也没有多么重要……”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幔帐外步履轻碾而过,我们同时回头看去,见魏春秋的身影模糊,却晃如筛糠,显出万分的慌乱,“陛……陛下,不好了,顾大人府上来报,说……说……”
我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不禁松开了萧衍,忐忑问:“怎么了?”
“靡初郡主自杀身亡了……”
萧衍上前走了一步,雀羽绯开的袍裾划过青石板地面,掀起一阵轻尘,他一贯清冷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魏春秋躬身道:“刚刚才发现,郡主一下午就把自己关在内室,心情郁郁,顾大人回府后进了内室,才发现郡主早已饮鸩身亡多时,身体都凉了。”
我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竟来不及分辨陡然袭上心头的是伤戚、愧疚还是旁的什么……我答应过英王,一定会护她周全的,靡初,靡初,都怪我,除了这样的事,我应该先安慰你的,先将你留在我身边再徐徐图之,是不是,你就不会出事了。
---朝堂上关于新税法之争在君臣的默契中悄然退却,可任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顾府缟素高悬,远远便能见到素白绕着灰败的墙垣、石狮,隐没在街衢尽头,门前冷清得很,几可罗雀,大约是知道靡初为何自杀,很多人不敢来吊唁吧。
我和萧衍一路无言,等到了顾府,内侍将漆台梯搬到车舆前,萧衍先下,朝我伸出手,我甫将手搁在他的手心里,见府门旁侧停了一架悬素帐的宫制马车,他只看了一眼,道:“是芳蔼的。”
芳蔼与靡初年龄相仿,一起长大,自幼|交好。她来的这样快,足可见情分至深。
我不禁有些担心,往萧衍身旁靠了靠,顾长青素服出来迎驾,颀长的身姿叩拜在阶前,“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萧衍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来,君臣相顾,却是无言,顾长青脸上沉浸着悲痛,显得有些苍白,略微欠身,嗓音沙哑道:“陛下请,娘娘请。”
这座府邸还是当年萧衍赐给他的,东盛巷中绝佳的地段,四面宣阔,三进三出,飞檐赤瓦是当年工部特意新上了漆,现如今看,依旧鲜亮气派。
棺椁尚停在堂前,灵位在上,芳蔼正往炉鼎里插香烛,听见内侍通报,回过身来,不施粉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几乎僵硬地敛衽为礼,“参见皇兄,皇嫂。”
萧衍走到她跟前,见她衣衫单薄,露出几分怜惜:“天气这样冷,你怎么不多穿一点再出门?”芳蔼垂敛下眉目,却显出几分讥诮,以近乎刻板的声音回:“多谢皇兄关心。”萧衍沉在原地,半天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
案桌上黑檀木为底,以白漆写着“萧氏靡初之位”。我上前,冲萧衍道:“陛下,我们给靡初上柱香吧。”萧衍这才将视线从芳蔼身上移开,随我一同上香。府中仆从自外面悄然而入,附在顾长青耳边短语,顾长青脸色沉静,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待星火攒动的香烛插进鼎炉中,顾长青才到萧衍跟前低声道:“陛下,他已来了,在西厢房等候。”
萧衍将臂袖抬起,冲我道:“孝钰,和我一起去吧。”我知他和顾长青口中的‘他’是怀淑,却见他们在芳蔼面前三缄其口,并不欲让她知道太多。可看她对萧衍的冷淡疏离,心中又不忍,想要对她说什么,萧衍倏然抓住我的胳膊,凤眸微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抬头看他,将几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怀淑依旧是一身凉缎缁衣,可却换了素白无刺绣的。他在绣榻上端坐着,抬手斟了三杯茶。
“这事情,衍儿你绝对难辞其咎,若不是你在气头上非逼着顾长青休妻,对方也不会想出这样阴毒的招式。”
怀淑的话干脆利落,甚至带了一丝锋利之感,直直地朝萧衍刺过来。罕见的,萧衍没有恼怒,反倒微垂了头,形容懊恼愧疚,一副做错事孩子的模样。
我也有气,这几天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可如今也不是过分责难他的时候,便问:“你们口口声声靡初并非死于自裁而是他杀,那么到底是谁,可查出来了?”
怪异的,萧衍竟抬起头和怀淑交换了神色,而后几分犹豫,几分忧虑地冲我道:“孝钰,你要答应我,万不能冲动。”
看上去,是要对我和盘托出了,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光景。
“其实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冲着顾长青来得,不过是借了靡初的手,那个偷偷和端綦姑姑联络的侍女可大有来头,顺藤摸瓜,查到了海陵东阁的身上。”
海陵东阁,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有些疑惑,“那不是尹氏旧部所创吗?”
怀淑摇头,却不说话,只眸色幽深地看了看萧衍。
萧衍目光渺远,像是开始回忆往事,语带叹息:“三年前,你和莫九鸢误打误撞进了海陵东阁,后来你跟我说了它的存在,我派人去抄,却扑了空。从那时起,海陵东阁几乎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直到……玄贞元年。安阳姑姑和姑父死后,我派去同安郡驿馆查探的人来回,说是沈家一家人遇害的前一晚曾有神秘人先去见过姑父,端茶倒水的驿官隐约听到姑父怒称他们为海陵东阁的走狗,双方不欢而散。而这之后,有人亲眼看见还是那群人尾随沈家人出了驿馆一路往南,驿官见过他们随身带的武器是弯月刀,而御医查过尸体,沈家人还有我派去的暗卫都是被弯月刀所杀。”
我飞快地转动脑子,消化着他的话,轻声问:“你既然早就查到了我父母是被海陵东阁所害,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又如何?这海陵东阁就像是一座隐没在云端的空中楼阁,任我费尽心力也摸不清它的来历。况且……我刚一查到,正赶上你怒气冲冲地来向我兴师问罪,那时我跟你说了你多半也不会信,还会觉得我是在想法儿推脱自己。”
想起那段相互猜忌、彼此伤害的尘光,一时五味陈杂。
怀淑凝视着我的脸,温和道:“这你不能怪衍儿,换做是我,我也不会贸然告诉你真相。”
我抬眸看他:“那么怀淑哥哥呢,你又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