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纵容似得含笑看我,一直等到我咬完了,才慢悠悠地道:“我已下旨迎自玉山寺迎佛骨舍利入京,宫中明日举行盛典,由清泉寺了宗方丈亲自为我祈福,施洒净水……”
我脑子宛若有雷轰然炸开,足以将我炸傻了。
施洒净水好像是要把胳膊露出来,由方丈亲自捏新鲜柳枝沾净瓶中的净水,往胳膊上洒。
我左右端看这一枚齿印,刺破了皮,往外渗着细小的血丝,怎么看一个晚上都是好不了的。
恨恨地看了一眼萧衍,咬牙道:“明天早上我给往这地方抹点脂粉,看能不能盖住。”
萧衍无辜地翻起胳膊看了看,“怎么可能盖得住,这样深。”
“萧衍!”
他愈加笑得清风和煦:“这可怪不得我,你要咬之前也没跟我商量啊。乖,先咬这一个,可别再咬了,等圣佛大典结束后,你想怎么咬就怎么咬,我绝不吭声。”
我自知是让他算计了,但也顾不上跟他理论,只摆弄着他的胳膊看了看,建议道:“你可以将胳膊正面伸出去,背部的齿痕遮在底下,除非有人盯着看,不然是轻易看不见的。”
萧衍照着我说得比划了比划,看上去很是可行。他想起什么似得,将胳膊收回来,矜持道:“我记性不太好,可能明天会忘了。”我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样记性才能好?”
他眨了眨眼,凑到我耳边,低声道:“身体舒坦了,记性就好。”
我咬了咬牙,恨不得大耳刮子甩到他脸上,他笑意柔隽地将我圈在怀里,轻声细语道:“要不我从翎卫羽林里调几个武艺高强的人过来教你习些武艺吧……身体强壮了,精力也充沛。”
亏他想得出来。我淡淡地翻眼看他:“你确定?”
他垂眸思忖片刻,“挑中了以后,先送到内侍省阉了再给你送过来。”
我刚欲出言扳回一局,却被他以动作打断,絮摆的衣衫晃乱了投射下来的烛光影子,暗缕的金线散出流朔星熠,他轻声道:“我们先上榻,慢慢再讨论这些事。”
……
第二日圣佛大典结束后,我便总觉得太极宫里的这些内侍宫女看我的眼神不太对,按照规矩,他们是不能平视我的,但垂眉敛眸之间,总觉得好像憋笑憋得甚是难受。
我把孟姑叫进来,见一贯端庄的她眼角眉梢总飞扬着笑意,坐在绣榻上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孟姑忙将表情抹掠干净,“没……”
“快说。”我有些烦躁:“你,你们都笑什么?”
孟姑偷眼看了我一眼,道:“今日圣佛大典,陛下受高僧施洒净水祈福,刚将胳膊伸出来,近侍的人便看见胳膊上印着一枚齿印。正待要行典时,陛下好像方才想起什么,低声说了一句‘怎么把皇后嘱咐忘了’,又将胳膊翻到了正面。”她偷偷看了看我的神色,隐忍着笑道:“奴婢觉得陛下定是故意的,本来大家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让陛下这么一说,娘娘可算是出了风头了。”
第132章
我一点不怀疑萧衍是故意的,就凭他那诡计多端、老奸巨猾的秉性,哼,绝对能干出这样事。
只是这下可好,几乎人尽皆知我这皇后凶悍强势,把皇帝陛下的龙体都给伤了。
其实我也不是说有多在意自己的名声,只是这一遭觉得自己怪冤的,明明是他先……最后这风向全指向了我这边,偏偏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
于是,在萧衍回昭阳殿时,我狠瞪了他好几眼,冷飕飕地说:“陛下,您的胳膊有没有大碍?需不需要臣妾给您叫太医?”
他似乎竭力忍着笑,精致秀美的唇线抿出纤薄的弧度,“孝钰,你别生气……”他让侍奉在侧的宫人都退下,揽着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可提醒你,父皇的三年丧期很快就过了,你要不想到时被那些请求选秀纳妃的奏疏烦着,现在最好配合我,让外界知道帝后情笃,着实不需要什么旁的颜色来充实后宫。”
这样一说,倒让我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仿佛攀援登高般乍起乍落。
“衍……”他的墨瞳乌黑澄亮,专注认真地看着我,等我的下文。
低头想了想,斟酌道:“朝臣天天拿后宫空虚,妃位多悬说事,我这几天想,不如,将宝徽的母亲崔氏和珍徽的母亲林氏提至妃位,她们两个是公主的母亲,只是婕妤,等将来公主长大了于颜面上也不太好看。”
萧衍短暂的沉默,而后款款笑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既然朝臣让选秀纳妃,不如我就选吧。”
心绪微诧,含了几分仔细去觑看他的脸色,见清风和润之下却是隐隐埋着紧张,连带着脸庞的轮廓都僵硬了不少。心中一暖,体会到他那患得患失的心态,不由得嗤笑:“你想得美!”
萧衍周身放松了许多,语气温和道:“是呀,我想得美,你一定要继续保持这善妒强悍的秉性,将我摆的重之又重,决不许别的女人染指。”
我拿眼角斜睨他,“这还用你叮嘱吗?放心,我一定将你看的牢牢的,要是有狐狸精敢冒头,立马掐死。”
原来,不管他多么智计无双、老成深算,一旦沾了爱之一字,就跟那单纯浅薄的毛头小子没什么两样,需要我不断地用行动去证明,我爱他,且已爱在了骨子里。
若我能早些静下心来去体味他的心境该有多好,他是那么的好,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求,不过是我要一样地去爱他。
“孝钰,我向你保证,你我之间绝不会有什么狐狸精。”他指天笃定地保证,见我含笑看他,又摇了摇头:“话不能说得太满,你要是觉得轻而易举便可以掌握住我,时间久了就不会珍惜我。”
我好笑:“你什么时候没有珍惜过你?”转而一想,觉出些不对来,“衍,莫非你是这样想得,你这样爱我,珍惜我,是因为我曾经不属于你?非得千辛万苦抢来的才能珍惜,一旦得到了就变得稀松平常?我怎么觉得我才是那个该担心,该忧虑的人?”
萧衍微有愣怔,极迅疾地变了脸色:“胡说!”
我捏着他的下颌,震慑似的用力,凉凉道:“你要注意对我的态度,我可没惹你。”他乖顺地将下颌搁在我的手里,凛出寒光的脸缓缓舒缓了几分,僵硬地说:“你怀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怀疑我对你的心,我做梦都想着那些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人可以消失,只留我们安静度日,那才是最好的。”
这样一延伸,势必要扯到怀淑身上了。自我们从洛州回长安之后,他也以柳居风的身份来了长安,暂居西岳观,虽与宫城隔了好几道墙,但在萧衍的心里恐怕依然是一根直插心窝的刺。我微微一笑,抵着他的额头清幽道:“衍,不管你信不信,从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是你,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你……”
他的眸光闪烁着惑人的明泽,正要说什么,殿门被推开,魏春秋躬着身子站在幔帐外,道:“陛下,顾大人在太极殿前求见陛下。”
萧衍放开我,看了看窗外浓酽的夜色,蹙眉道:“怎么晚了,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魏春秋回道:“没有,顾大人看上去很是着急,却没说是什么事,只说今夜一定要见到陛下。”
我思虑起前几日我们讨论过的拜相一事,觉得顾长青为天子近臣,风头这般鼎盛,又把姜弥得罪的那么彻底,姜弥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势必是要算计他。我虽然见顾长青只有寥寥数面,可直觉他是个稳重的人,这么晚觐见肯定是发生了大事。便推了推萧衍:“快去吧,别出什么事。”
萧衍的神色凝肃,隐隐有担忧浮出,点头:“那我走了,若是我久久未归,你便早些歇息,不必等我了。”
我应下,起身将他送出去,看着夜色弥漫,红锦茜纱宫灯星光点缀下的锦绣銮驾渐行渐远,一时心揪了起来,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萧衍果然一夜未归,第二日朝堂之上便炸了锅,即便身在后宫,也有许多片言絮语传进来。
自萧衍登基以来,一直尝试推行新的土地税法。顾长青出身乡野寒族,比那些金尊玉贵的士族都知道民间疾苦,他亦久久致力于劝事农桑,减轻百姓负担,所以跟萧衍一起拟定了两秋税法草本。
两秋法最大的特点便是一改从前将繁重课税全压在庶民身上,秋收时按照朝廷已定的税率由租种土地的百姓和掌握良田的地主共同承担。其实我知道,这法子在去年年初就已拟定了完整,之所以迟迟未推行,是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了世家勋贵的利益。
大周的千万顷良田大多掌握在皇亲宗族及世家富贾的手里,他们久不劳作,专等着民脂民膏供养。若是两秋法推行,无异于是从他们的口里夺食。萧衍登基不久,还远远不到可以与世家勋贵正面抗衡的地步,因此暂时搁置,只等以后时机成熟再推行。
这新税法的草本一直在顾长青的手里保管着,不知为何,竟泄露了出去,皇亲世家们联合起来在朝堂上将此事掀出来,明面上借食邑皆由先帝所定,不可擅自更改说事,实际上就是要逼着萧衍承认,这新税法纯属无稽之谈,他绝不会推行。
萧衍是一国之君,言出必行,怎能给这样的保证,两厢便僵持了下来。
自从出了这样的事,萧衍便不大来昭阳殿,似乎刻意在躲避着我,空悬了几日,我渐渐品出些味儿来,将叔父召进宫略问了问。
这一问,果真如我所想,这件事跟靡初有关。
顾长青虽然竭力遮掩着,并且自己提出德行不足,不能胜任右相之职,但萧衍何等精明,暗中派大理寺探查,直接就查到了靡初身边的陪嫁侍女,她近期频繁外出,与端綦公主府来往密切。
萧衍苦心筹谋了近两年的新税法改制眼看就要毁于一旦,自然勃然大怒,竟逼着顾长青休妻,看这架势定要让自己的近臣跟靡初脱离关系,划清界限。
我心中担忧,一方为靡初,出了这样的事,若真是让顾长青休了,她的后半生该怎么过。一方为意清,虽然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但怀淑在长安,季康子也被收押在长安,他必然不会离得太远,当初为了靡初的婚事都会一时冲动擅离任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他可别再惹出事端。
思虑再三,我决心去找一找萧衍。
太极殿中朝臣进出络绎不绝,我一直在偏殿等到日暮时分,才在萧衍将要用晚膳时见上一面。他撩起衣袂在南窗前的绣榻上坐下,只看了我一眼,板着脸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许替她求情。”
我低头想了想,温声道:“好,我不求情。”他默然抬头看我,我继续道:“可事情总得解决,你让顾长青把靡初休了这事就能解决了吗?皇亲宗族虎视眈眈,并不会为曲曲一个靡初的得失而动容分毫的。”
萧衍眉间拧起数道纹络,似是动了怒,道:“顾长青不肯休妻,非一口咬定是他自己保管不善,朕再逼他,连辞官的话都能说出来。朕在他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竟比不上一个狼心狗肺的靡初。”
我没料到顾长青竟会这样。患难见真情,看来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所以,你这样逼顾长青,只会令君臣离心,反倒让人家看了笑话。”我给萧衍斟了一杯茶,缓慢道:“我在来的路上想过了,这事我可以替你出面,由我来解决,比在朝堂上让你真刀真枪的跟他们过招要强。”
萧衍看我,神情内敛而平静。
“我父母生前与诸位姨母、舅舅走得很近,我出面以家宴为名,将他们聚拢起来,他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萧衍静声道:“然后呢?涉及他们自己的利益,可不会因为你的几句好话而善罢甘休。”
我心中有所计量,哪怕希望毫微,也得试一试,不能任由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便说:“我自有主意,只是……衍,你需得找个借口将姜相支派出去,我怕他会碍事。”
萧衍拧眉思索了片刻,点头。
第133章
十二月初五,萧衍在姜弥的陪伴下巡视宣水、长曲驻军。
我便趁此良机邀宗亲入昭阳殿行宴。其实无需太多人,宗室品阶长幼尊卑分明,能拿主意的总是那么几个人。
日过中天,红梅半绽,虽然是明艳动人,但依旧掩不住天寒人寂。残雪却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昭阳殿几分苍然的晶莹。
殿中烧着熏龙,摆着几个炭盆,木炭烧得正旺,将殿内烘烤的温暖如春。
茶烟腾腾升起,蕴了满室清苦的香。
秋吾公主、临溶郡王和显平郡王依约而至。我以上宾之礼请他们入席,摒退侍从左右。
略微寒暄过后,临溶郡王道:“皇后今日召臣等前来,不光是想闲话家常吧?”
我将手指抚在茶瓯上,黄釉薄胎,有着清雅靡丽的色泽。这样的触感可以缓解我心中的忐忑,将声调放得缓之又缓:“舅舅、姨母,孝钰今日在这里见你们确实有要事相商。”
他们三个早已将手中筷箸放下,神情凛正地端坐着,等着我的下文。
“关于两秋税法的草本,请你们不要再继续纠缠了,顾长青乃是天子近臣,是牵制姜弥之人,若是害他官位不保,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临溶郡王语意幽深:“原来皇后是为陛下当说客,外界所传帝后情笃,果然不虚。”
我垂下眼睫,却听秋吾姨母略带嗔责地说:“堂兄,你说这个做什么,皇后一直都是向着咱们的,既已来了,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显平郡王也出言劝和了一番,最终却也是冲我道:“皇后莫怪,只是您大概没看过那两秋税法的草本吧,是要把咱们皇族宗亲的血骨都抽干净了。”
我并非无话可说,只是想先摆出一副低姿态由着他们说,让他们将自己心底的不满与怨怼全倾诉出来,才能对症下药。
“所以,你们就不惜与陛下为敌?”
临溶郡王讥诮道:“并非咱们不懂做臣子的本分,只是当今天子太过寡情薄幸,论资排辈,我们都是他的长辈,下手竟这么狠。他在朝中根基不稳,不敢明面儿上弹压得罪我们,暗地里便蓄谋出这样的法本。等到来日他将皇位坐稳了,我们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肉,由着他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