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你可以放心,这些人里并没有意清。”
  听上去,他好似也舒了一口气。
  我替他将外裳脱下来,平铺挂在檀木架上,试探着问:“那为何会这么长时间,你都问他们什么了?”
  萧衍幽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在外面安排武成军和洛州驻军的兵务,既然要在山上住些日子,总得先筹谋妥当。”
  我陡觉自己太过紧张,或许落在他的眼里有些许心虚的成分,便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不再置喙。
  魏春秋进来问是否传膳,萧衍点了点头,便有内侍纷纷进来,布陈了一桌的斋饭。
  看着这清汤寡水,我必然提不起什么胃口,萧衍将筷子塞到我手里,道:“快吃吧,我约了大哥今夜来山上,一会儿他就到。”
  对于萧衍敏锐而迅疾的筹谋布置我已见怪不怪,他这个时候约怀淑,也定有他的道理。
  大约戌时,怀淑在夜色掩映中悄悄地上了山,内侍将他带进来,我正揪着兽首鼎上缀下来的香穗子百无聊赖地把玩,而萧衍气定神闲地坐在绣榻上看书。
  怀淑还带着他的乌金铜鬼面具,先是掠了我一眼,而后将视线落在萧衍身上:“陛下筹谋得当,真让人钦佩不已。”
  萧衍敛着袍袖示意他坐,忽略他语气中的讥诮,沉稳道:“我处置了他们,不也是解了你的困境吗?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你,又是遗诏,又是云红缨的,想来你也苦恼不已吧。”
  怀淑弯身而坐,顺手将鬼面具摘下来仍放在案几上,“那么你见过季康子了吗?当年献城突厥的大将军如今又出现了,陛下作何感想?”
  我一时有些紧张,紧抓着香穗子,丝线被汗浸透了,湿漉漉的。
  萧衍垂下眼睫,“若他是冤枉的,就得拿出证据,而不是躲在暗处意图弑君,这样反倒把他谋反叛国的罪名坐实了。”
  怀淑转头凝肃地看向萧衍:“把证据拿出来,陛下能主持公道吗?”
  我在一旁垂下胳膊,也紧盯着萧衍的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将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了一圈,恍然笑道:“你们两表情出奇的一致。”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紧接着说:“不要打岔。”
  萧衍便将笑容敛去,配合似得换了一副严肃神情,沉吟道:“我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若尹氏真是冤枉的,我替他们主持了公道,那么我又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了?这皇位是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平白忝居多年,倒真应了萧晔造反时所说,名不正言不顺。”
 
 
第128章 
    夜间的寺庙极幽静,而这厢房建在湘竹渠水之间,只有流水淙淙潺湲而过,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沉默也显得极为平常。
  我总觉得即便当年是姜弥将萧衍一手扶上了太子的宝座,可未必就要长久的跟他绑在一起。况且那时萧衍并没有跟着先帝去骊山,姜弥构陷尹氏的一系列活动萧衍都没有参与。可今夜听他这样问出来,我突然反应过来,真相是什么、事实是什么,有时是说不清楚的。外人看在眼里,萧衍就是与姜弥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他们有亲缘攀扯,有利益相交,且萧衍是那场冤案的最大收益者,要说当年犯下那些罪孽都是姜弥所为,跟萧衍没有半点干系,谁会信呢。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贸然将真相大白,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对萧衍这个君王的非议。
  怀淑眼见我忧心忡忡,抬手冲我摆了摆,示意我不要掺言。
  “衍儿,你是父皇生前亲自昭告四海所册立的太子,你的母亲是先帝皇后,你也是嫡子,这皇位坐得名正言顺。况且……”
  怀淑面上掠过难色,似乎颇有些忌讳的住了口。
  萧衍望着他,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过于平静地说:“况且我已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只剩下一个不成气候的萧崵,谁又能来与我争呢?”
  他话中波澜不兴,却隐有深意。
  我将目光投到怀淑身上,他应是听懂了,垂下眼睫缄默不语。那方乌铜金面具安静地摆放在手边,他蓦然抬头却是来看我,我们的视线正对在一起,他的眸中有温隽波懿淌过,糅杂着许多缠黏难解的思绪,却又仿佛有一点通透清澈,能倒映出许多。
  这也许是一直存在并且极值得正视的问题,可我们或多或少地都在逃避。
  倏然间,怀淑伸手将面具拿起来戴着脸上,流水般浅淡地笑了笑:“并不会有什么人来跟你争,你是一个好皇帝,英明睿智,勤政爱民。大周的江山,天下的子民,需要一个这样的皇帝来振兴国祚、开创盛世。”
  语罢,他起身,撩起衣裾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道:“季康子身患绝症,已命不久矣。所以他才会动作这么快,近乎莽撞,陛下容不下他,可否一直囚禁直到死?”
  萧衍似乎轻松了许多,而一个季康子也并没有让他放在眼里,只是平淡地说:“大哥放心。”他掠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过几日我们便要回长安了,大哥可以柳居风的身份前去,我答应大哥的事情总会做到的。”
  厚重的乌金铜面具下,犹可见清舒温润的唇线勾起,有着浅薄的弧度。
  他转身看向我,道:“孝钰,你送我出去吧。”
  乍然被点名,我不由得从卧鼎上直起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看向萧衍,轻轻摇曳的烛光影子在他眼中点亮了两簇明矢,他笑容微滞,但还是冲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孤月在天,彤云厚重的叠布在一起,令星辰绝迹。
  看着怀淑在幽暗夜色下的一袂平波衣衫,不知为何,回想起他当太子时主持祭典的场景,那时刺绣繁复的礼衣加身,朝官拥簇,华乐在畔,似乎只是昨天的事一样。
  “孝钰,这些日子你心里也不好过吧。”
  我将视线移开,觉得夜间有些凉,微微瑟缩,轻声说:“比起怀淑哥哥,我这点不好过又算得了什么。”
  怀淑忽而笑了,“你知道的,从小到大不管你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这是你的期望,也便会是我的意愿。”
  稍稍辩驳或许可以不让我那么难堪,也令他好受一些,但如果那样做了只会亵渎、污浊怀淑的一片心。
  纵有万语千言,最终也只剩下一句:“对不起,怀淑哥哥。”
  他看着我,温和道:“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这只是天意,上天要我们顺着他设定好的路走下去,遵循各自的命运,人又怎么能跟命争?就算你希望我能为衍儿让路,消除他的后顾之忧,这也没什么错。其实,属于萧怀淑的路早就在清嘉五年已经没有了。”
  我心中有悯然愧意,但又觉得这些东西很是无用,有些怅惘地说:“我总是希望将衍从姜弥的身边拉过来,等到他不能那么倚重姜弥,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了,或许有些事就好办了。可经此一役,我骤然想通了。我们一边在他的周围架满刀剑,令他寝室难安,一边又要让他自断臂膀来迎合我们。这样是行不通的,僵持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距离清嘉五年已经快十年了,我们难道还要再去等下一个十年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翻案,姑父做的事情就得公之于众。”怀淑的半边面容凛正,极严肃地说:“你是皇后,你的父亲却是犯下滔天恶孽的罪人,即便天下清议容得下衍儿,又如何能容得下你?”
  我极为认真地看着怀淑道:“所以,这件事先不要让衍知道。”
  怀淑沉默着看我,仿佛为难至极,可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想起意清,萧衍曾跟我说,此次季康子作乱所抓捕的人中没有意清,便问怀淑可和意清有联络。怀淑略微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怀淑哥哥,请你转告意清。既然当年尹氏一案是由先帝盖棺定论,那么想要翻案也唯有当今天子才能令之名正言顺。可权臣当道,奸佞横行,即便是天子也有天子的无奈。若他还信曾经信过的东西,那么该知只有当陛下乾纲独揽,大全在握,没有后顾之忧时才能有余力去平反。”
  怀淑摸了摸自己侧耳后的发,有些调侃地说:“你现在好像真的变得有些像一个皇后了。”说完,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便笑道:“我走了,你快些回去吧,送得久了衍儿又该不高兴了。”
  我略微发窘,但还是和他摆手告别,敛起臂纱想尽快回厢房,可走了几步,没忍住又停住回身。寺庙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中,唯有点滴灯烛漫出极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小径巷道。
  怀淑便在这样微弱的光芒里独自一人渐渐走远,消失在古刹重庙之间。
 
 
第129章 
    七月,正是花开纷盛的时节,萧衍下旨起驾回长安。
  玉山寺作乱的人大多都判处了斩刑,而祸首季康子却是迟迟未判被押回了长安。为此姜弥多次上书,都被萧衍不轻不重地驳了回去。
  除此之外,韶关那边传来消息,与突厥战事正焦灼,主帅雍文却有避战闪躲之嫌,萧衍大怒,遣派御史台大夫顾长青为钦差,赐他御剑,行先斩后奏之权,前往韶关督战。
  ---回到太极宫,好像琐事一下子多了起来。先是太后病了,头疾发作,太医那边回说此症来势汹汹,不容小觑。我便依例召清泉寺高僧入承天殿为太后诵经祈福,并暂且将她手里的后宫事宜都接了过来。
  先是核准进出账目就耗费了许多时间,再加上听太医回话,嘱咐太后的药膳起居,细碎至极,虽都不必我亲自去办,但却是事事都需要过问。
  而萧衍那边也是忙得日夜颠倒,据传韶关的战事吃力,大周似乎难与突厥抗衡,须磨嘉军心日盛,但大周这边却已是人心惶惶,朝堂之上分成了战与和两个派别。主战之人宣称大周主动开战,若是没战出个结果便求和有损□□威势。而主和之人主张趁着并未一败涂地还有求和的余地,主动跟突厥求和,兴许还能少赔些钱粮。
  有一夜萧衍宿在昭阳殿,换好寝衣后坐在榻上翻看这些奏折,我正对着铜镜拆簪环首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萧衍将手中奏折猛地掷到地上。
  我看了看他阴沉的面色,弯身将奏折捡起来,见是兵部尚书上的折子。
  大约是说战力吃紧,人心不稳,□□臣民久沐盛和,不愿染烽火之扰,请求息战。
  萧衍冷声道:“太平日子过久了,一个个连点气性都没有。”我将奏折合上随手放到案几上,想了一会儿,说:“兵部尚书蔡全是姜相的人,也未必是他没有气性,只是这种事情还得讲个立场吧。”
  萧衍沉冷的面色稍有缓和,道:“前朝吵得沸沸扬扬,舅舅却一直不曾表明态度,大约是顾忌韶关龟缩敌后的主帅是他的心腹吧。到如今了,沉不住气,让兵部尚书向我进言,其实是间接明白地告诉我,这场仗他也不想打。”
  歪头看了看那黄锦塑封的奏折,我亦有捉摸不定:“衍,你当真有胜算吗?别的不论,战事持续一日,便有大把的军费撒出去,损耗日增,国库更加吃紧。这是你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对外用兵,万一……岂不是有损天威?”
  萧衍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浅浅一笑:“听你这样问,我倒没有那么生气了。连你都觉得战与不战需得细细思量,更何况外面那些人,他们又知道什么呢?”
  殿中敷水供养着新鲜的杜鹃花,花气清雅旖旎,让人闻着渐渐心绪也平缓了下来。
  我仔细觑看萧衍的脸色,忽而问道:“衍可有了退敌良策,只是一直未言?”
  闻言,他挑了挑眉,故作慎重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我是哪里露出破绽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么说,是有了,我松了口气,坐在床榻边上,似笑非笑地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由得他们争吵,你还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样子,你这戏演得也太好了。”
  萧衍笑着摇头:“这几日之前我也拿不准,昨日顾长青传来密信,大局已定,用不了几日战报传入长安,一切可分明。”
  这一下可把我说得好奇至极,环顾了四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那衍可否先告诉我?”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便将耳朵凑上去,随着他的低声絮语,不禁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转眸看他。萧衍面容上浮着幽淡温和的笑意:“你怕了吗?”
  “不!”我摇头,可又不免忧心:“你这样大的动作,姜相肯善罢甘休吗?”
  萧衍沉静道:“不管他甘不甘,肯不肯罢休,这一步总得迈出去,既然现在尹氏的事情告一段落,暂且没了后顾之忧,腾出手来收拢朝局也正好。”
  听他提起尹氏,我的心绪便又复杂了起来,眼前总是浮现出当日在玉山寺的场景,黑夜之中怀淑孤身一人踽踽而行,古刹中的娥眉翠叶尽皆沦为背影,趁得那副场景越发凄清。
  萧衍探头看了看我的脸,“我是不是不该提起尹氏?”我不语,他轻声说:“那夜在玉山寺我与大哥说话时,你虽未置一言,但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就是站在了我这边。莫非你觉得自己不说出来,就不是跟我合起伙来把大哥欺负了?自己心里就好受了?”
  我横了他一眼,将头转到一边,他面上拢着一抹温柔,在烛光清脉下显得暖意融融,似一层薄软的轻纱铺在了面容上。
  “孝钰,好些事不是放在心里,早早晚晚的发愁,就能解决了的。既然你放不下,那我们便寻个解决之策,若他们……真是冤枉的,我会设法给他们一个公道。”
  我抬眸看萧衍,心中有些感喟,说:“衍,你护好自己,只要你平安,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他将我的手握住,手心一点冰凉深沁入肌肤,缓慢散开。我不禁反握住他的手,透明薄粉的指甲轻轻滑过他的手背,留下几道浅薄的白痕。
  ---第二日清晨我依例去祈康殿侍疾,走到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咿咿呀呀孩童低语的声音,心尖不禁发颤,抓住垂落下的丝缎帕子,手心里濡出漉漉薄汗,将帕子都浸透了。
  果然,乳母抱着润儿在太后病榻前玩闹,我上前揖礼,见太后虽然面色仍苍白,却已能坐起来,手指勾着润儿乳糖般的小指头,怜爱万分。
  我回身将宫女手中的汤药端过来,视线却总离不了润儿。
  太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好了,让宫女来喂哀家,你抱一抱润儿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