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微滞,但如夏日碧波上的水沫,飞快地抹掠了干净。但依旧没有瞒过我的眼睛,“你果真是有事瞒着我,你是在背后筹谋什么,还是有什么打算?”
萧衍默然垂敛下眼睫,没有回答我。
这时内侍进来禀道:“陛下,洛州尹求见。”
萧衍脸上隐隐透出庆幸,好像这样的打断将他从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解救出来似的,立马说宣。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便回身往屏风后去了。
隔着薄绢屏风,听那洛州尹嘴唇打颤,战战兢兢地禀说,天牢被劫,前几日以偷盗罪名抓捕那些道士都被劫走了。
萧衍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音调也甚是寒涔:“天牢守卫森严,竟连几个小贼都守不住,你这洛州尹是如何当的?”
洛州尹撩起前袂跪地,愁苦道:“臣没守住囚犯,罪无可赦,臣不敢推脱。只是这来人数目众多,皆武艺高强,又好像是有备而来,对洛州天牢十分熟悉,牢中守卫死伤大半,也没能抓住其中一二,臣无能至极,实在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御座上许久无声,我见萧衍手中把玩着紫毫御笔,一片幽思之色。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所缓和:“这件事你禀报过姜相吗?”
洛州尹回道:“尚未,臣已写好了请罪折子,还没发到凤阁。”
萧衍说:“行了,你起来吧,这事先不必让姜相知道,你那折子也不必发了。前线战事不稳,姜相近来未必有心顾得上这些道士,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还回去当差吧。”
那洛州尹迟疑着抬眼望向萧衍,看上去甚是忐忑,躬身称是,便下去了。
我从屏风后出来,越发觉得萧衍在暗中筹谋布置些什么,刚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幽深雍容地笑了笑:“孝钰,你可知道洛州有一座玉山寺,当年父皇驾幸亲笔为那寺庙题过字,眼下前线战事不稳,你随我去那里参拜一下,就当是为大周国运祝祷祈福吧。”
望着他如坠深云寰雾的面容,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有些意兴阑珊道:“你自己去吧,我在行宫里等你回来。”
“不行。”他声调微高,极为审慎地说:“你必须要紧随我左右,不能与我分开。”
我越发捉摸不透他在卖什么关子,拧眉看他,他站起身来抬头抚平我眉间的纹络,道:“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但你很快就会知道……有些事迟早是要有个决断的。”
他既这样说了,我也只有放下心中块垒,夫唱妇随了。
玉山寺是百年老寺,旧木嶙峋的大门前高高矗立着两棵古刹,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在数里之外的山道上便能遥遥所见。
御驾出行的銮仪自是雍华逶迤的,玄锦华盖如赤色游龙蜿蜒于山峦之间,禁军、宫人淅淅沥沥跟了许多,我和姜弥分立萧衍左右,一路从寺庙前的石阶拾级而上。
姜弥捋了捋腮下短髭,环顾这青山翠黛,笑道:“当年先帝也是如这般到庙中为国运祈福,岁月不待,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萧衍敛着翩长的皂锦金缕袍袖,目光渺远,缓慢道:“是呀,那时朕尚年幼,犹记得边疆不安,刚丢了云州和复州,父皇应也是满心期盼能收复失地,重振国威吧。”
姜弥转头看了一眼萧衍的侧颜,平静道:“自世祖皇帝丢了斡州,一直到先帝,丢在突厥手里的斡云六州最早的都有八十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周国力羸弱,非能与骁勇蛮敌相抗。便是先帝,一心想中兴,重现太祖皇帝当年的荣光,最终也没能如愿。”
我轻抬前襟,随着萧衍走上台阶,一言不发。心中却想,萧衍年幼时姜弥的心气还那么高,暗中叮嘱萧衍用功,一定要把他其他的兄弟都比下去。等到他终于把萧衍扶到这个位子上,却不愿再看见一个励精图治、匡扶祖业的明君圣帝。或许他毕生所求,只是一个能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荣华富贵与权柄的皇帝。
但萧衍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即便是强敌环伺,进退维谷之时,他也从不甘愿被压制。
果然,他清清淡淡地说:“这大好的锦绣河山是当年先祖厉兵秣马打下来的,身为萧氏子孙当有此愿,即便不能如愿,也不能输了志气。”
姜弥脸色一暗,并未再说什么。
玉山寺大门洞开,寺中众僧端立在内,手持佛珠,躬身揖礼,齐呼万岁。
萧衍只说了声不必多礼,便让主持带他去正庙佛堂。
里面供奉的是旃檀佛,高高矗立,镀着金身,香案前摆着黄锦绣蒲团,依照例规,萧衍先上第一柱香,其余众人都不能进入佛堂,包括我和姜弥,都得在佛堂门前站着。
“娘娘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来最近应是过得很舒心。”
姜弥状若无意地跟我闲聊,我即便心里再不想搭理,可表面功夫还得做,只浅淡笑了笑:“时节好,人也显得精神,姜相看上去也颇为康健。”
姜弥笑道:“臣还以为是卢姑娘回闽南之故让娘娘舒了口气。”
我侧头看他,不经意道:“若是卢姑娘不回闽南,怕姜相也不能像如今这么志得意满罢。”
姜弥笑意愈深,似乎颇为感叹:“是呀,她走了好,陛下登基眼看就三年了,朝局与后宫都风平浪静,实在不需要多出什么人来分一杯羹。”
我垂眸,却有几分真心恭维:“姜相一贯耳聪目明、深谋远虑,谁又能从你的手里分去羹呢。”
姜弥摆了摆手:“可不敢这样说,天下之大,向来是人外有人,即便是当年的尹氏,如日中天,又有世家之尊,不还是说倒就倒,谁又敢说自己真能长久。”
我暗自咬了咬牙,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今日上香,应是件高兴事儿,姜相何苦提这些陈年旧事,待会儿让陛下听见了怕是会不高兴。”
“陈年旧事?”姜弥恍而笑说:“确实是陈年旧事,可却长存人心,娘娘应该也是没有一刻忘怀过吧。”
姜弥今日好生奇怪,话里话外非要往尹氏上绕,但又不像是要故意激怒我,总觉得透着蹊跷。
我故作疏离,力求不授人话柄:“尹氏与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忘得。”
姜弥笑道:“娘娘果真冰雪聪明,知道独善其身,也是,该舍就舍,总念着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所以,陛下才待您一贯优厚。”他将身体微微靠近我,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即便是出了骊山那样的事,出了高离那样的人,陛下竟也能忍了,娘娘果真是好本事。”
听到他提骊山,我只觉一股滚烫的血直往脑子里冲,说不清是耻辱和愤怒多了些。脸颊火热,手心却冰凉,竭力克制住自己才能不动声色。
萧衍将香烛插进鼎炉里,随侍与僧众便能进佛堂了,我和姜弥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入内。
众僧归坐于蒲团,持珠祷念,萧衍冲姜弥道:“朕与皇后在此继续焚香祝祷,舅舅……可安排妥当了?”
姜弥换了副凝重神色,沉稳地点头:“万无一失,陛下放心。”
萧衍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的模样,姜弥便越过已归位的僧众出去了。
我和萧衍并排跪于佛像前,他十指相合,并未见仔细看我,却在一片梵音中小声问:“舅舅跟你说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心中泉涌翻滚,但又着实不愿在佛祖面前提这些事,便沉静道:“没什么。”
他合指而拜后,将手分放于蒲团两侧,缓慢道:“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了,都不要放在心上。”
我刚粗略应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我礼佛时不够专心,总觉得外面好似有响动,劲风咻咻有声,树叶迎风而颤,有凛寒杀气穿透古刹重庙袭进来。
有些忧心地叫道:“衍。”
萧衍抬袖落袖,行云参拜,看上去很是虔诚。纹风不动地问:“孝钰,你可听说过请君入瓮吗?”
第127章
我歪头看他,不曾回答,等着他的下文
佛光之下,金灼镀在他的玄衣纁裳之上,将整个人衬得十分雍华明润。他一如既往的平淡:“说起来也应是熟人吧,在兹兰山时他们就跟我的暗卫交过手,如今又躲在洛州生出这么些事端,怎么着也得见一见吧。”
我有些明白了,以眼角余光去环视玉山寺,早已不见了姜弥的踪影。联想起刚刚在佛堂外他有意无意地把话往尹氏上绕,一时便更加明了。
“原来你让萧崵率军离开,又留姜弥在身边,是想把自己当饵?”
萧衍头微仰,视线紧盯着旃檀佛像,面上掠起一抹闲散而镇定的笑:“孝钰,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从未相信过,大哥会为了权势名位去置自己的弟弟们于死地。只是有人想让我相信,想让我们两个反目,说到底,他的身份,他手中的遗诏是对付我的武器,值得人为此大费心机罢了。”
想起芷萝山后那阴沉诡秘的密室,季叔叔那张狰狞可怖的疤痕脸,许多混乱繁杂的事情竟被一根线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我有些感慨,只说:“原来你一直都信怀淑。”
萧衍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有所思道:“我信他,一半是因为他是我大哥,一半是这局布得太过刻意了。他们将大哥推出来,屡屡制造线索让我怀疑他,这本就蹊跷。若是真看重大哥,便不会舍得让他涉险,就如意清一样,赶在萧晔谋反之前将他带离章豫,这么长时间以来意清都没有露过面,没有牵扯进这些事情里,这才是珍之重之的表现。说到底,大哥的身上再有尹氏的血,他也是萧氏子孙,既然父皇当年斩尽杀绝了,他们又怎会真心与大哥相结交,不过是能用得上他。”
我将手紧扣在一起,骨骼相错,勒得生疼,轻声道:“所以你让姜弥留下,深知他们所憎恶之人,唯有你们两个都在洛州,断绝了外援,他们才会安心出手,才能给你机会一网打尽。”还剩下最后一丝疑虑:“你是如何想到会是尹氏旧部在利用怀淑,操控这一切?”
“洛州兵刃。除了当年与尹相来往亲密之人,谁又能知道潜藏在洛州的旧器?”
沉默良久,只觉古刹院落里隐隐有厮杀之音传入,但如巨浪中的细末,迅速淹没在梵唱佛曲之中。
我理不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仿佛有点难过夹杂着失落,还有些旁的东西,总也说不分明。只知原来在关键时候,他还是得仰仗姜弥去为他除掉所谓的尹氏逆党,这阵营之争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
外面刀戈相错、尖啸惨叫越来越盛,只是周遭都是沉香入定的高僧,恍若未闻般捻珠诵经,将我和萧衍包裹在一片佛音中。
许是见我久未言语,且面色大约也不好看,萧衍问:“你觉得我不该这样做吗?由得他们谋算不轨而不去反击?”
指尖有一点凉意,仿佛是清晨吸风饮露的叶脉,冷爽而沁凉。我喟叹道:“你为何要问我,我觉得该与不该重要吗?”他一直隐瞒着我,等到尘埃将要落定时才告诉我,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
萧衍不再说话,转头看向庄严宝相的旃檀古佛,熠熠金光在他眼中点亮了一片灼华。外面杀戮声渐息,佛堂里自始至终秩序井然,从没有人为这近在咫尺的屠戮而稍显动容,就像于佛抄经录中自三道轮回游历了一遭,看遍修罗道场而重返人间。
天光澄净,晕染着虹彩的光泽,如水般泼洒进来。
姜弥从众僧的空隙间走进来,一直到萧衍跟前,半弯了身,回道:“陛下,已处理妥当。”
萧衍将胳膊垂落在身体两侧,绣裳上的蟠龙金纹叠缀在一起,隐隐透出些碎光。他回身看姜弥,没什么波澜地说:“找一间隐秘厢房,朕要见一见他们。”
姜弥未动,仿佛有些迟疑,踟蹰了片刻,才勉强道:“臣这就去办。”
目送着姜弥出去,萧衍霍然起身,众僧也齐刷刷地停了早课,往两边靠,让出中间的一条道。他弯身将我从蒲团上扯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将佛光甩于身后,他的臂袖间滑凉的绸缎抚过我的手背,只听言语幽淡:“这些日子你那么担心我,等到我真得清肃了威胁劲敌之后你又不高兴了,难道你的担心只能用在弱者身上,只有我被他们逼到艰难险境、毫无还手之力后你才能真正地站在我这边吗?”
我亦深感自己矫情且纠结,但又有隐秘的心事梗在心头,久久难以释怀。偏偏这些心事又不能对萧衍说。
“衍……”我踌躇着说:“如果施恶之人是当初受恶之人,曾经也是无辜,承受不公之待,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他们真得该死吗?”
风吹动大片的杨树林簌簌摩挲,萧衍的声音清远缥缈至极:“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尹氏就一定是冤枉的?”
我按捺住内心的凄惶,沉声说:“当初尹氏如日中天,怀淑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们何必要谋逆?姜弥的行事作风你看在眼里,就真得一丁点怀疑都没有吗?就算你曾经和他们分属不同阵营,可如今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便不能站在公允的角度去重新看待这些事吗?”
萧衍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处心积虑与我为敌,甚至要致我于死地,我还要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孝钰,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圣人,我希望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圣人。”
话及至此,已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萧衍让我去厢房中等他,他独自去见被姜弥抓捕的尹氏旧人。
在佛堂之中我也仅是听到了声响,却未曾料到,这一场隐在遥光尘嚣之外的密谋是怎样的惨烈。季康子手中有一万多人马,早在萧衍要来玉山寺上香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散落在山寺的各个角落里。
圣驾所至,禁军明面上只有两千人,山中幽僻,与世隔绝,即便发生战事轻易也无法求援。更何况,整个洛州城中的主力便是姜弥的两万驻军,分散在洛州的各处驻防,就算要调也来不及。
但萧衍早已暗中命姜弥调了武成军在洛州城外,只等这一天,急令洛州驻军到玉山埋伏起来,而武成军入城暂时代替洛州驻军的驻防。
我一直在厢房里等到日影西斜,萧衍才好似带着一身倦意推门而入。他看了我一眼,缓声道:“我已让舅舅押送逆党回去了,我们且在寺里住上几日。”
厢房中燃着檀香,轻渺的香雾浑浊着尘埃淡淡地飘出来,将他的面容隔得甚是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