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犹豫了片刻,将禁卫唤进来,让他们随着我进到密室里。
  借着蜡烛微弱的光,可看清是一条狭长幽深的夹道,越走越宽,走到尽头竟是一间四面方正的屋子,里面缟素遍悬,灵台静陈,燃着四根手臂粗的白蜡烛,中间沉寂着数樽牌位。
  我心跳得有些快,虽然早已猜到牌位上的字,但还是上前,视线一一掠过上面的字,白漆字面簇新簇新的,显然有人精心养护,时时修整。
  尹氏朝骞、尹氏惟庚、南岭郡马、文思郡王……身后几声重叠的惨叫,我恍然回头,见跟随我进来的禁卫都倒在了地上,胸前鲜血淋淋,穿心而亡。
  一个魁健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来,渐渐走进蜡烛所耀及的光芒里,面容狰狞,纵横布满伤疤刀痕,大约伤的年岁日久,结了痂,越发显出可怖的色泽。
  “孝钰……”
  他极平常地叫出我的名字,或许是见我一脸迷茫,又加了句:“还记得你十岁生辰时我送你的黄杨木弹弓吗?”
  我一怔,不可置信地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比全然认不出更可怕的是,竟渐渐从那魔鬼一样的容貌里看出了昔日的影子。
  “季叔叔。”
  他正是当年据传献鄯州城给突厥,引敌入关的大将军季康子,还是我爹与尹相的知交好友。
  季康子浅淡地笑了笑,宛如迟暮老人般沧桑:“你这样一叫我,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鲜衣怒马少年,无忧无虑,一腔热血,多好的日子啊。”
  我一时有些伤慨,但想到他的悲惨境遇皆拜我父亲所赐,又有说不尽的怜悯愧疚,“季叔叔,你为何躲在这里?这些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季康子讥嘲地说道:“我本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呢?至于怎么过来的,你看看我的样子不就知道了,总归不是享着福过来的。”
  “那……”我垂眸看了看地上的禁军尸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这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也是一个不容人打扰侵犯的地方,若是让他们活着出去,泄露了这里,那我怎么对得起尹相?”提及尹相时他目光微暖,连带着脸上狰狞凶狠的疤痕都不那么难看,好像忆起了从前明亮无忧的时光,陷入温暖的记忆里。
  我有些害怕,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我……”
  季康子凝视着我,目光重新变得冰冷,可话却不那么让人胆颤:“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别的不论,就冲你曾经在意清深陷兹兰山时奋力营救过他,还曾经为了他一力促成和靡初郡主的婚事。”
  我的脑子飞快转动,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看来这些年不是光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那意清呢?他是和你在一起吗?”
  季康子将视线凝在尹相的牌位上,念叨:“意清自然是和我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少主,他是尹氏唯一的血脉,一定得活下去。”
  这密室因不见天日,待得久了阴森森的,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直往人的肌肤里渗。虽然他说了不杀我,可我还是害怕,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地说:“我想见见意清,可以吗?”
  没想到的,他竟十分痛快,点头答应,阴沉沉地说:“跟着我来。”
  他带着我穿过一条两岔路,渐渐有微弱的光矢耀进来,从夹道里走出去,天光清濯,乍晃到人脸上只觉得刺眼,我抬起手挡住,迷蒙间见仍是一片竹林,其中有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正迎着枝桠翠叶舞剑。
  “哥哥!”我好像在一片森冷惊骇间找到了凭靠,颤抖着声音冲他喊。
  意清放下剑回身看过来,温润如玉的面上些许惊讶,只一瞬,继而转头看向季康子,表情深邃复杂。
  我忙跑过去到意清身边,“哥哥,我好久没见你了。”
  意清抓着我的手默不作声地把我拖到他身后,轻声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我想了想,照实说:“父亲留下的手札里记过这个地方,怀淑双目失明时又是躲在这里,所以我想来看看。”
 
 
第123章 
    他面色微变,问:“你自己来的吗?”
  我犹豫地回身看了看离我们三丈远的季康子,垂眸不语。意清神色了然,轻声说:“我送你回行宫,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也不要插手尹氏的任何事,父母还有意初的死,我会查清楚的。”
  望着他言辞恳切的样子,有些发愣,意清还不知道其实是父亲一手促成了当年尹氏的悲剧吗?
  意清弯身取过了放在树下的蓑笠戴在头上,冲季康子道:“季叔,我去去就回。”
  季康子沉默地看着他,再开口时沙哑而低沉:“少主,有些事时不我待,需得早下决断。”意清拉着我的手紧了紧,像是饱受锤炼煎熬一般,终究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顺着夹道走进去,意清低头看了看铺陈一地的禁军尸体,叹道:“禁军名录都是开府造册的,你今日带了这么些出来,又全死在外面,回去陛下一定会问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我不能跟他说实话吗?”
  意清看了我一眼,眼睫垂下,道:“最好不要。”
  “哥哥……”我想将心底的疑问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原来许多时候言语之乏力,好些藩篱都迈不过去。
  意清沉默地看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着满腹沉甸甸的心事。
  “孝钰,你可以这样说,是来芷萝山找云红缨,结果遇袭,禁军拼死护你,才逃过一劫。”
  见我仍旧犹疑,他道:“只这样说就行了,我会派人把禁军尸体送到药庐那边,云红缨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嘱咐她的。”
  仿佛抓到了一根线头,我攥紧拳,在密室的暗昧中问:“所以云红缨其实是你们的人,怀淑也不是假装失明,是那夜我们从清泉山庄逃回来后,红缨暗中给他下了药?”
  我犹记得怀淑醒后,我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被云红缨拦住了,她借口给怀淑诊治不许我靠前,没多久意清就来了。他跟怀淑密谈一会儿,我再去问怀淑时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与意清对视,沉缓道:“其实你们也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而是怕我会告诉陛下。本来煞费苦心的让怀淑把我从长安里带出来,一方面是为了遗诏,一方面是为了离间他和陛下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反目。可后来阴差阳错我们过早地注意到清泉山庄,怕我们会进一步追查,才让云红缨给怀淑下药,故意向禁卫泄露了我的行踪,让陛下把我抓回去。”
  暗道里幽幽凉凉的,连带他的声音都显得轻飘:“你怎么会想到这一些?”
  我抿了抿唇,“红缨啊,她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可细想来做每件事都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是怀淑陡然失明后在你来之前不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而后又等到萧晠造反后立马来找我。其实……让怀淑失明,又让云红缨把他带到这里藏起来,都是为了等着萧晠造反吧。等到他起兵失败后,就可以让怀淑出现了,再故意布置许多指向他的疑点,让陛下怀疑他。”
  “我始终不相信怀淑哥哥会假装失明来骗我,可若不是他在说谎,那又如何解释陛下从药庐里带回去的药渣呢?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云红缨能动手脚了。”
  意清竟轻缓地笑了:“真聪明,怀淑的眼睛本就没事,只是红缨给他下了‘障叶’之毒,拿捏住了药性,到时候不治可愈,所以给他喝的药自然也只是补药。让红缨去找你求药,不过是为了把那位多思多虑、城府极深的皇帝陛下往这上面引罢了。”
  沉酽地看着他,面容如旧,俨然还是一副白衣公子的清润模样,一时心绪复杂。
  注视着飘摇的烛光影,问:“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意清沉默地注视着我的脸,过了一会让,缓慢道:“我们出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从蜿蜒斜泞的山道下去,看着他衣裾上刺绣着的墨兰,走了一段,突然开口问:“哥哥,那时候你为什么要离开章豫?”
  意清步履均匀,未见停滞,在前面走着缓慢道:“那时候季叔叔让我跟他走……之前在兹兰山的时候已与他相认,他告诉我瑟瑟之事是陛下一手安排,这所谓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当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那时……”他行云流畅的音调微顿,“我刚听说靡初将要成亲的事,也想回来看看。”
  想起来曾经,父母在世时给意清定了下这门亲事,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无法去怪萧衍,从他的角度、他的处境而言,许多事做起来难论对错。可看着意清这风轻云淡的样子,我心里又着实难受,“哥哥,你不要难过,那只是……”却怎么也说不下去,那只是你失去了心爱的人,只是她嫁给了别人。
  意清浅淡一笑:“其实仔细想想,这样对靡初也是好的。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等到将来再被揭出来,她也要跟着倒霉。”
  他是什么身份?他是尹相之子,是那最清正廉明的白衣卿相的血脉,到如今却成了见不得人的境域。
  我不禁问:“哥哥,季叔叔他们想做什么?想替尹相报仇还是要把真相大白,我可以帮你们。”
  说话间已能见到行宫外延浮绵的寰宇阕檐,意清抬手扶了扶蓑笠,仔细地环顾四周,低声道:“记住我的话,不要再插手尹氏的事,好好过你的日子。”
  言罢,看了看依稀可见的红漆宫门,转身便走。
  我看着他白衣飘逸的背影,一时心头沉重,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在计划什么!
  一回行宫我立马识趣地躲进了寝殿,刚到申时,听见外面动静萧衍好像回来了,不一会儿,魏春秋弓着身子进来:“娘娘,陛下让您出去。”
  我心虚地把视线移开,轻咳了两声:“本宫有些累了……”
  “娘娘,陛下说了,您要是不出去,他就让人进来把您拖出去,您自己看着办吧。”
  我瞪圆了眼,别扭地捶了捶席榻,起身。
  前殿里的绣榻上铺着软绒绒的羊毛毯子,萧衍靠着毯子,把胳膊支在案几上,用手抵着额头,好像出了趟城,颇为舟车劳顿,懒洋洋地看我:“你今儿去哪了?跟你出去的人呢?”
  我双手握在一起,广袖垂洒,吞吞吐吐地说:“让人杀了,在……在芷萝山。”
  萧衍蹙眉:“你又跑那儿去干什么?”
  “想……想红缨了呗。”
  萧衍戏谑道:“这云红缨可真是个神人啊,总能招来些妖魔鬼怪痛下杀手,可偏她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一时紧张,生怕被他察觉出什么,可萧衍却不再追问了,只道:“你还是在行宫里安生几天吧,别往外跑了,洛州的事还没了解呢。”
  这话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试探着问:“那……还能出什么事啊,叛军都抓了,萧崵也走了,你把姜弥留下,是想让他替你做什么吗?”
  萧衍手指微弯,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道:“叛军是抓了,可加上上次萧晔谋反有一万多的叛军不知所踪,洛州还有大批的器械兵刃尚未搜出来,这躲在暗处的人想干什么,不是还得看看吗?”
  我弯身坐在他对面的席榻上,忧心忡忡道:“衍,不如我们回长安吧,我总是心里不安,怕你会出什么事。”
  萧衍笑道:“你现在知道担心我了……不是一直觉得我是铜墙铁壁,只有我害别人,没有别人害我的份儿吗?”
  我低了头,嗫嚅道:“胡说。”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道:“对了,告诉你一事。卢漱玉今日也走了,回闽南去了。”
  我心里又漫过一阵酸气,别别扭扭地说:“你要是舍不得,让人家走了干什么,闽南那么远,再想来可不容易了。”
  萧衍笑意更深,却有几分温柔露出来:“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与我而言,终归只是过客。倒是你,装了那么久的贤良淑德,总算是原形毕露了。不过,你还是这模样好,起码让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
  我转头看他,有些许感慨:“我一直都在意你啊,以为如果留下了卢漱玉,会帮你拉拢闽南军,于朝政大局也是有裨益的,能让你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一些。”见他沉敛了神情,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有些不好的猜测:“你是不是真的动过这个心思?”
  萧衍看我,俊逸的面容上掠过一抹稍显复杂的神情,似是有过什么沉定入微的筹划谋算,但终归付之一笑:“孝钰,我不想骗你了,确实有过。”我盯着他,眼睛倏然酸酸的,强忍着不落泪,他起身把我搂在怀里,摸索着我的鬓发,喟叹道:“可你不能全怪我,那时你一走了之,真像是把我的心活生生掏出来了,这个时候这样一个现成的棋子送上门来,她的身后又是闽南的十五万大军,我也不是圣人,如何能不动心?”
  “棋子?”我在他的怀里抬头,见萧衍疏凉地挑了挑唇:“你真得以为这世上的男女姻缘非得是有情才会存在吗?没有情,有利益,一样能水到渠成。”
 
 
第124章 
    一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是难过,但又夹杂着些别的东西。只是低声说:“我知道啊,这叫政治联姻嘛,你以为我傻吗?”
  萧衍好像是轻笑了一声,些许无奈认命,又含着丝丝温甜:“可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不能这么做,不管你多可恶,对我多残忍,我心中始终是放不下你,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若是这样做了,我将来一定会后悔。”
  被他这么一哄,刚才还被阴霾侵扰的心骤然暖了起来,不禁把头靠在胸前,听他温柔带着诱哄地轻声问了句:“心情好些了吗?我今晚可不可以回寝殿……”
  我不禁又开始反省,我是不是太好哄了……
  ---在洛州一晃四个月,就在我尚理不清楚意清和季康子他们的意图时,突厥那边传来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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