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殿内乍一平静,坐着落泪的卢漱玉便站了起来,目光清莹地看着萧衍,哽咽着喊道:“陛下,您不要再利用我了。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我,你故意待我亲近,是想利用我来气|皇后吧。”
  我有些头疼,觉得酒气如泼墨正在脑子里晕染开来,搅得我十分混乱。
  几滴晶莹的泪水自腮落下,卢漱玉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我开始想不通,可今天我全都想通了。那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从皇后来了洛州行宫,你就对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久了,您有没有想过我会当真,就算我不是您心头上的人,可我也是个人,凭什么毫不知情地去当了您试探皇后心意的工具!”她字字凄切,好像是要借着这个契机把自己心头的怨气全倒干净了似得。
  我一时有些想笑,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个什么宴,怎得把大家素日里辛苦伪装的面具全都摘了下来,忙不迭地要去露出本来面目。
  萧衍静默地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卢漱玉,流露出些许愧疚、不忍。
  萧暘眼珠转了转,透出几分难得的灵透机敏,忙上前去抓着卢漱玉的肩膀把她往外拖,边拖边谆谆劝告:“好了,你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我是为你好,这是个火坑,你没往下跳是你的福气……”
  他极利落的把红楠雕花门推开,拉扯着卢漱玉一起出了去,还不忘回身再把门推上。
  殿内流淌着古怪的平静,我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急需理顺,可酒气支配着,又着实不能往深里想什么,迷迷糊糊的,将自己的胳膊从怀淑的手里抽出来,冲他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怀淑哥哥……”
  萧衍的俊容阴沉的好像能滴下墨汁似得,他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腰把我拖到他身边,挑衅似得看向怀淑:“就算你真得了道,成了仙,也做不到让时光倒流,她是我的,谁也改变不了。”
  怀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眼睛里若有春风拂过,甚是温暖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惜爱:“那你就好好待她,可千万别给我可乘之机。”
  萧衍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怀淑伸了个懒腰,流水蓝缁衣流畅地顺着胳膊滑下去,泛着清润的光。他隔着乌金铜面具揉了揉额角:“这些日子还真是有些伤神,我得早些回去睡觉,皇帝陛下下次再要设宴,请提前一天通知,贫道得先养足了精神,参加您的宴会实在是太费神了。”
  说完,不等我们有什么反应,便推门扬长而去。
  我下意识地朝他招手:“怀淑哥哥……”被萧衍用力将胳膊掰了回来,他恨恨地说:“什么怀淑哥哥,你想跟着他走吗?”
  被萧衍拉扯着出了溿云行苑,回到行宫里,见清晖若素练,铺陈了一地的霜色,蒲草青青,虹桥如带,斜弯在渠水河波之上,远方是琼楼遥隔,宫阙连绵。
  被夜间的风这么一吹,我有些清醒了,抬头看了看萧衍铺着月光的秀美面容,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怀淑哥哥对我最好……”
  “闭嘴。”
  我醉意酩酊,胆量也比平常大了许多,“你不就是不喜欢我提怀淑哥哥吗?我偏要提,怀淑哥哥,怀淑哥哥……”
  萧衍沉静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冲身后跟着的内侍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众人揖礼告退,他回头看我:“以为喝醉了,就可以装疯,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傲娇地抬起下颌,心想他能搬出一个卢姑娘气了我好几个月,我凭什么不能,遂娇声道:“怀淑哥哥,怀淑哥哥,啊……”
  萧衍将我拦腰抱起直往水渠而来,将我放到汉白石的雕栏上,身后是湍湍流淌的河水,他捏着我的腰线,让我前身后仰,稍稍一用力就能把我扔河里去。
  他淡淡地开口,露出两排整齐的齿贝:“还叫吗?”
  我看了看泛着清冷月色的水流,心里一股寒颤直往上冒,瘪了瘪嘴,倾身搂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那柔软滑凉的胸前缎衣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会水,怕冷,衍……”
  他微有停顿,但还是狠心把我从胸前捞了出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问:“那你说,为了个遗诏,在太极殿里骗了我好几个月,你错没错?”
  我仰头看他,眨巴眼:“错了。”
  “一声不响跟着大哥跑了,还替他挡刀,拉他的手,错没错?”
  我鼓嘴看他,沉默不语,他也不语,把我的身体往河的方向又后移了一段,几乎能与河线平起来了。
  “错了,我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认错就认错,好过当落汤鸡。
  萧衍挑了挑眉,“那你还再犯吗?”
  我好容易把将要与河水亲密接触的身体收回来,在雕栏上坐端正了,对着月亮伸出三根手指,不对,我眼神迷离地看了看手,发觉自己只伸出了两根,忙又加了一根:“我保证,绝不再犯。”
  萧衍端详了我一阵儿,像是比较满意了,才把我从雕栏上抱下来,一路抱回了寝殿。
  等到换好寝衣,坐在熏笼烧得温暖的床榻上,我又觉出些不对,歪头看坐在床榻边替我折叠披帛的萧衍,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卢漱玉了?”
  他的动作微滞,立马回说:“不是。”
  我探头看他的脸,紧追不舍地问:“那你还对她那么好,把自己的狐毛大氅都给她了,还和她出去骑马、打猎?”
  萧衍平静地回头看我,“你对她好,喜欢她,你心里难过吗?若是难过了,就该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么的煎熬、痛苦,跟萧怀淑相比,一个卢漱玉算什么?”
  他说得太复杂了,我听不懂,酒气一阵阵儿的往上冲,让我抓住了一句话,他说他喜欢她。我傻愣愣地看萧衍,哽咽着问:“你真得喜欢她了?”没忍住,落下泪来。萧衍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气恼:“我是这个意思吗?你哭什么?”
  泪水像是决了堤的河道,喷涌而出,我胡乱地摸着脸颊,哼哼唧唧地说:“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你不是说过只爱我一个的吗?”
  萧衍恨恨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从绣枕下摸出一方锦帕给我擦眼泪,“少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喜欢别人。”
  他解释也没有用了,我犹如陷入了暗淡伤慨的深渊,多日来积攒的郁结一时压抑不住全倾洒了出来,泪水越擦越多,我觉得自己太可怜太绝望了,泪眼朦胧地看向萧衍,抽抽搭搭地说:“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就不和你过了,把润儿还给我,我抱着走。”
  萧衍拿着锦帕给我擦眼泪,听到这话,恶狠狠地拿帕子从我脸颊上刮过去,“做梦。”
  看着他那副凶样,我哭得更厉害,泪水一层接一层地滑下来,把脸抹的黏糊糊的,想糊了层浆糊。
  不一会儿那方锦帕就全浸透了,而我的泪像是九天泉池一样,依旧声势迅猛地往下落,不见干涸。
  萧衍脸上僵硬的轮廓也绷不住了,轻声叹气:“我真没喜欢她,别哭了,你是泉眼做得吗?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我什么都不想管,就想哭,憋了这么长时间,快把我自己憋死了。
  萧衍颇为无奈地抱着我颤抖的身体,开始哄我:“你让我怎么保证,我可以对天发誓,对所有神明发誓,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不曾对旁人动过心。”
  我不理,兀自把头埋在被衾里哭得伤心。
  “别哭了,孝钰,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拿卢漱玉来气你,不该跟她那么亲密,不该冷落你,折磨你,我都错了,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我依旧不理,捧着脸继续哭,像是要把身体里的苦水全倒干净了一样。
  这样锲而不舍的哭了一整夜,我将头埋在被衾哭的起劲儿,耳边总也不消停,萧衍把九天各方神灵全都请出来赌咒发誓了一番,及至最后,连他薨逝的父皇都搬出来,再三向我保证,绝没有变心,并且以后也绝不会变心。
  我揉了揉哭得肿肿的,又酸又疼的眼睛,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见窗外天光微明,透过幔帐照进来。萧衍弯身将一方浸了凉水的锦帕给我贴在眼上,带着几分疲惫,几分心疼地说:“敷一下,消消肿。”
  拿着锦帕,余怨未消地看他,有些恨,又有些舍不得,鼓着嘴有些拿不定主意。
  魏春秋悄无声息地站在幔帐后,轻声说:“陛下,姜寺卿求见。”不知为何,他今日的声音听上去甚是古怪,好像在竭力憋着笑似得。
  萧衍的怒气好像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地方,冲帐外喊道:“让他滚!”
  我顶着红肿的眼泡歪头看萧衍,他咬牙道:“这都是姜子商给我出的馊主意。”
  我将视线收回来,垂眸盯着被衾发愣,萧衍有些慌,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柔声说:“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真得就只爱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歪头问他。
  萧衍立刻将头点的跟筛骨似得,我又问:“那我说什么你都听吗?”他忙又点头。
  我垂眸沉思了片刻,决心不哭了,折腾自己干什么,傻不傻。遂沉静平淡地看着他,指了指床榻和殿门:“这是我的寝殿,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进。”
 
 
第122章 
    萧衍愣了愣,漆黑的瞳眸里露出几分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若清风地看他:“字面意思啊。”
  他抓住我的手,皂色锦绸长袖顺着榻沿滑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赶在他将要开口之前,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一本正经地说:“君无戏言哦。”
  萧衍任由我捂着,极为无辜地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划出美而惑人的弧度,看得我心跳如鼓。
  暗中告诫自己,绝不能为美色所惑。
  “从今天开始,陛下慢走。”
  萧衍怔怔地看了我一阵,忽而起身下榻,密密匝匝缕着金线的袍裾倾然而落,他平静了一会儿,不忿道:“就算我有错,那这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吧。”
  看这架势是要跟我讲理啊。
  我低头思索了一阵儿,点头:“对,我也有错,所以我们得各自反省,你反省你的,我反省我的。”
  萧衍咬牙,好像是生着闷气,胸前剧烈起伏,狠瞪了我一阵儿,霍然甩袖转身往外走。魏春秋在幔帐外等着,见他出来,边殷勤地跟在身后,边尖声细气地说:“陛下,您以后别出这招了,这闹到最后,又是赔不是,又是赌咒发誓的,临了还让人赶出来,一国之君的脸面忒不值钱了。”
  只听萧衍阴悱悱地回了句:“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想死了?”
  外面便息了声,再没有话音传进来。
  我捂着嘴笑嘻嘻地躺回床榻上,拿起沾水的锦帕贴在眼睛上,觉得长久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被搬开了,顿觉霍然开朗,阴雨后初霁,再也不觉得闷了。
  ——————过后几天萧衍颇沉住了气,果然如我所言不进寝殿,我便也按捺住了性子,躲在寝殿里日食夜寝,耐心读着父亲留下的手札,竟又让我发现了奇妙之处。
  原来他曾陪尹相去过芷萝山,言及一处竹林掩映,山道幽僻,正对着夕阳如血,还有道观供奉着香火,曲意幽深,不禁感叹,若是死后能长眠在此,岂不美哉。
  我将手札合上,凝神思索了许久,觉出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什么。
  正捏出一点苗头,宫女进来禀:“娘娘,大内官求见。”
  “让他进来吧。”
  我在幔帐后坐得端正,心中隐隐期待着萧衍又出什么新招,却听他慢条斯理地说:“娘娘,陛下让老奴来说一声,今儿端王殿下就要押送叛军回长安了,为显陛下恩德,他会亲自送到洛州城门口。本来是不方便带着您的,但若是您实在想去,勉为其难就带着您。”
  我哼了一声,萧衍真是开在高岭上的冷艳之花,以为我是狂蜂乱蝶么?他稍微舒展下花枝我就得流着口水扑上去,于是干脆地回说:“不去!”
  魏春秋抬头看了看我,似乎在强忍着笑,躬身道:“那老奴如何回陛下?”
  我托腮笑道:“就两个字,不去。”
  将他送走后,我心想,看来还得再去一次芷萝山。
  虽然这几日将自己锁在寝殿里,但外面日子照常过得飞快。萧衍下旨命萧暘率军返还长安,却留了姜弥在旁伴驾,我有些摸不透他此举的用意,若是怕姜弥背着他在长安弄权,可他已将大半政务都搬到了洛州,且若是有这份担心,从一开始就不会放心离京。
  萧衍心思细腻,每走一步必有自己的考量。如今他在洛州与怀淑屡屡接触,按理是不会想让姜弥知道的。可突行此举,让我不禁担心,莫非他是想利用姜弥替他对付怀淑?
  这些事我应该当面问他的,不管他是如何计划的,我们之间再不能回到过去那各自怀揣心事相互猜忌的境地。
  可是在问他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一事。
  趁着萧衍出城送萧暘,我换了便服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禁卫直奔芷萝山。
  药庐里只见云红缨忙碌的身影,沐着日光在翻晒药材,我悄悄地没惊动她,领着人直奔山后的荒废道观。
  大片茂密的竹叶林迎风摇曳,在地上投落出斑驳的光影,依稀掩映着山道蜿蜒,透出些古朴清浊的韵味。
  我转身吩咐禁卫:“四处找一找,看有没有坟冢。”
  他们听令,四散开寻找。
  我望着道观里蛛网密布,灰尘漫漫,顺着石阶走进去,目光一寸寸掠过周遭破旧的摆设,突然发现老子雕像旁的铁锈陈鼎上一角干净得很,厚重的灰尘在角下划出一道分隔线,下面脏兮兮的,上面却精光水亮,像是经常被握在手里磋磨一样。
  我将手抚在上面试探着左右晃了晃,突然发现这竟是活动的,可以循着纹理摁下去。
  陈鼎一角凹陷下去,隐隐有门阀移动的声响传来。我四下环顾,见西南角的那片墙自中间裂开,化作两扇门往两边移,露出漆黑黑的暗室。
  那片墙本有彩釉描绘的壁画,原是为了遮挡裂缝,在这样破败陈旧的环境里,若是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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