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渣都在这里,你们替朕看一下,这是专治什么病症的药?”
那枚帕子是今早出门时我替他掖进袖间的,我与他只去了一趟芷萝山后的道馆和囚帐,难道,他是在木屋里偷把怀淑喝的药渣揣回来了?
他究竟在怀疑什么?
第118章
数名太医围着药渣仔细地查看,而后左右相接商讨了一番,其中一位站出来恭声道:“回陛下,这药仅是一般的补药,并无其他功效。”
萧衍视线微凛,紧盯着说话的太医,“也治不了眼疾吗?”
太医忙将身子躬得更低,十分笃定道:“治不了。”
萧衍将身体微微后仰,面容沉敛,浮掠过一抹略带凉意的讥诮,冲他们道:“你们下去吧。”
等到太医尽皆退了出去,我走到萧衍跟前,看着帕子上摊放着的碎叶渣滓,心头霎时沉甸甸的。萧衍的声音淡而漂浮:“你都听见了。”
我担心哪句话说不好又触了逆鳞,但又不得不说,好些事若不从一开始就弄明白,越往后拖只会越来越麻烦。
“趁着他和云红缨还未走远,把他们追回来问一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衍挑眉看我:“你觉得他会承认吗?”
我正视他,认真地说:“不管他承不承认,先听听他怎么说,然后再决定信或不信。总好过这样两厢猜测,相互怀疑。”
萧衍将胳膊搭在龙椅扶手上,若有所思又带了几分审视地抬头端详我,而后缓慢而冷静地说:“孝钰,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一直在护着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是站在自认为公允的角度上来说,不希望因为猜忌和误会而再生悲剧。若是衍觉得我在护着他,也是与我当初护着靡初和萧崵一样,是因为亲情。”
或许言语终归只是苍白的,又或许萧衍连我也不愿意相信了。但我终归是要将这些话说出来的,不然憋在心里只是折磨自己。
他许久未言,过了一会儿,却伸手来拉我的手,让我坐到他的身旁。
馥郁醇厚的龙涎香自衣襟衫袖间散发出来,嗅进去让人觉得心里一阵暖意。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言语幽叹:“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小心眼?”
莫名其妙的,本来我尚陷在沮丧中难以自拔,听他这样说陡然间竟想笑,“陛下胸怀四海,怎么会小心眼?”
他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腰,歪头看我,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喷到脸颊上,有些微的痒。
“你不要再见他了,好不好?”说这话时,他的瞳眸清澈的如一潭静水,透出净润的光,像是一个孩子望着心怡的糖果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渴求期冀。
这话听上去还真的挺小心眼的。
“那你今天还带我去……”突然意识到,他今日本就是去一探究竟的,将我带去是为了扰乱怀淑,让他的计划付诸现实,更精准,更契合心意。
原来他早就心存怀疑了。
可我实在想不通,怀淑为什么要装作双目失明,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萧衍似乎读懂了我的疑虑,缓声道:“萧晔赣州谋反后,兵部清点了残军,发现了近万数的漏网之鱼。而这一次萧晠起事,亦有数千人马在事后不知所踪。我昨日去见萧晠,他再三保证自己与萧晔谋反无关,与在洛州藏匿的兵戈器械无关,他接近清泉山庄只是为了查明真相自证清白。这个时候了,我觉得他没有必要再说谎。可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便是有人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先是煽动萧晔谋反,再故意放出疑雾离间我和萧晠,最终收拢了他们的部分人马,坐拥洛州的兵刃,欲行不轨。”
我心中大惊,所以……萧衍怀疑这个躲在暗处谋篇布局的人是怀淑……“我是亲眼看见怀淑夜探清泉山庄,受了重伤回来的,那些伤是不能作假的。”
萧衍冷静地看我:“你亲眼看见有人刺瞎了他的双眼吗?”
没有。我陡然想起怀淑刚醒来时的场景,云红缨仔细检查了他的头部,并无外伤,也没有明显能致失明的缘由。若真如萧衍所言,那么怀淑是在利用我么。让我见证了他的伤,让我见证了他的失明,让所有人对他放松警惕,在暗中筹谋策划,就等着萧晠起兵谋反坐收渔人之利?
不,我攥紧了手,心中暗道,怀淑绝不是这样的人。
萧衍将视线投落到前方,些许邈远空明,“荆兆全回禀,说是查验了在芷萝山遇袭的暗卫尸首。从那些人的伤处和尸首位置来看,是被山中人奇袭所致,而不是山下来人才会厮打成那样。这些暗卫武艺精湛警觉极高,若非如此,怎会全军覆没。”
“那……雪晴馆呢?道馆遇袭,莫非也是早有安排?”
“外间传言道馆中的人尽皆被杀,可若是那个一直跟在大哥身边的方远还活着呢?”
我诧异地看向萧衍,他清寥地笑了笑:“不光方远还活着,被大哥苦心营救出去的萧景沐也活着。甚至于青桐山的道士在年初便来了洛州,一直藏匿于城中。孝钰,你所以为的他双目失明、孤立无援,也许全都是假的。”
我想萧衍是不屑于凭空捏造事实去污蔑怀淑的。况且方远和景沐是不是还活着,迟早会得到验证,做不了假。
一时有些恍惚:“那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那一万多的人马?”
萧衍静声道:“我早就跟你说,我刚刚登基不足三年,兄弟们接二连三的造反,于我的声誉有损。坊间已有传言,天子失德才会致藩王屡屡揭竿。而大哥,他有人马,有兵戈,更有父皇留给他的遗诏,甚至还有在百姓中、在皇亲宗族中的仁义好名声。只要挑准了时机,天时、地利、人和都会在他那边,足以和我对抗。”
也许是帐篷里的炉火烧得太过旺盛,让我的脑子有些发晕,可就算身置于浓酽迷雾中,依旧有一丝清灵微弱的闪灼着,我不相信怀淑会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去挑拨弟弟们自相残杀,绝对不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不对的,是被我们所忽略了的。
静默中,内侍来禀,说是端王已上山,在帐外求见。
我便起身,快步往屏风后而去。
毡帘挑开,萧崵一身戎装快步迈进,跪地道:“参见陛下,臣弟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萧衍让他起身,温声道:“你的端州离这儿并不近,朕心里有数,你已尽力了。”
其实我未曾想到,萧崵还有这等胆量,当真敢只身上山。他看上去比从前沉稳镇定了许多,宠辱不惊,道:“臣所辖兵马已循旨在山下安营,听从陛下调遣。”
萧衍沉吟道:“叛军和罪臣如今皆是由闽南军所看押,他们毕竟是外人,又有安防边陲之责,不宜在洛州久留。长安那边传来信,姜相所率长曲宣水驻军明日就会抵到洛州,你与端州军和姜相一起从闽南军那里把叛军接手过来。”
萧崵点头应是。却屡屡抬头看向萧衍,犹豫了几许,还是说:“臣弟僭越,想问陛下会如何处置罪人萧晠?”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办好自己的差就行了,这些事不必操心。”
我见萧崵还不退下,反倒傻头傻脑地还伫在龙案前,自以为是地低头思索了一番又要再说话。忙抬袖拂掉了屏风后的一支白釉琉璃净瓶,瓶子跌落在厚重的毡毯上,既没碎也没发出多大声响,只有一声闷生生的跌撞,足够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萧崵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垂敛下眉目微低头,将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静静道:“臣弟告退。”
萧衍颔首,他便撩起刺绣着麒麟浮云的披风转身退下。
我从屏风后出来,见萧衍后倚着龙椅,口中喃喃自语:“如何处置,我也想知道如何处置……”
谋反之罪,当诛九族。不管是前朝,还是眼前现成的例子,绝没有轻纵了萧晠的道理。可法外还有人情,萧晠只是没有抵住自己心中的恐惧和帝王的猜忌,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实在让人不忍心,哪怕这错事是能要命的。
萧衍拨了拨悬在案几上的紫毫毛笔,露出些许困惑:“孝钰,你说我该怎么处置?”
“我也不知道。”如实说。
萧衍淡抹地笑了:“好了,你回自己的帐篷吧,将萧崵请过去喝杯茶,替我安抚安抚他。”
我点头应下,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回了自己的帐篷。
派人拦住了正欲下山的萧崵,极周到礼遇地把他请进了我的凤帐里。茶喝到第二杯,他还是没憋住,问我:“皇兄会如何处置四哥?”
我抬头看他:“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如何处置,你能改变的了吗?”
萧崵将茶瓯扔放回案几上,形容伤悒:“可他毕竟是我的兄长,我没有皇兄那么狠心……”
我有些气闷地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没忍住,又移了回来,再三看他,道:“他狠不狠心跟你也没多大关系,褒贬天子功过自有御史台尽力,不需要你多言多语。你是陛下的弟弟,在这个时候应该体贴兄长遭逢叛乱心伤不已,多加宽慰,多表忠心,对于他所言,不管你认为是对是错都应不遗余力的赞成、支持。至于他的所作所为本身是对是错,跟你没有关系,也不会有人怪你。”
萧崵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几分,低着头迟迟未语。
第119章
这间隙里有宫女进来似要禀报什么事,见萧暘在这儿有些许顾虑,踯躅着不肯说话。
我抬头看她:“说罢。”
“娘娘,囚帐那边传来消息,罪人萧晠自杀了。”
萧暘犹如被沉雷击中,怔怔地自月牙弯凳上起身,不可置信地回看那宫女,“你……你说什么?”
宫女垂眸敛袖,极为恭敬地重复了一遍:“罪人萧晠自杀身亡了。”
萧暘抹掠去了全部的神情,眼神空洞地跌坐回凳子上,袖间的银箍正磕在案桌上,发出闷顿的声响。
我亦有些凄怆,深吸了口气,让那宫女退下。
萧暘凄凉地浅笑了一声,“他杀了二哥,逼死了四哥,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是我了?”
我顾虑地看了看毡帘,那里映出人影憧憧,忙示意萧暘闭嘴。却恍然忆起,去年在太极宫里似乎萧晠跟我说话时我也这样满含顾虑地去看过随侍在侧的人,那时他跟我说什么来着。
他说,“皇兄这是待我好呢,还是连我也一起疑心了?”
不过年余,事情竟真得演变到了这个模样。
我看着凄怆不已的萧暘,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不会的,只要你别做错事,别犯糊涂,陛下不会杀你,你是他的弟弟。”
他陡然站起身,一昂头似是还想说什么,我忙瞥了眼帐帘外,色厉严肃地说:“还有,不要乱说话。不管你心里多难过,都得管住了自己,你是端王,是诸王之首,应当稳重、内敛、寡言,切勿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萧暘紧咬住牙,沉静无声,只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他伸出手掌将脸上泪水胡乱地抹干净,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多谢皇嫂提点,臣弟告退。”
目送着他掀帐离去,我有些疲惫地坐回去,有些担心,怀淑刚刚见过萧晠,他便自杀了,萧衍对怀淑的怀疑一定更甚。
---第二日,姜弥率军上山,和萧暘合力从闽南军手里接管了洛州叛军,萧衍下旨只处置镇将以上的叛军,不波及普通士兵,亦不牵连亲眷,连萧晠的妻儿都放过了,准许他们离开洛州。
我想这也许就是萧晠的愿望,知道自己兄长的为难,用一死解了他的困局来保下自己妻儿的性命。
紧盯着龙帐那边的动静,见朝臣陆续都出了来,最后连姜弥和萧暘也退出来。我便想去看看萧衍。
山上寒风凛冽,本已是春意阑珊的时节,空中还弥漫着丝丝沁骨入髓的凉意。我远远见着芳蔼和卢漱玉纠缠在一起,两人面色都不好看,像是起了争执,脚边散落了一地的红绸飘带和几把玉骨折扇。
我本来不想管,又怕这个当口惹出什么事端,便上前去,命宫女将她们分开。
芳蔼见是我,红着眼眶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哽咽着落泪。
卢漱玉躬身敛袖朝我揖礼,面上亦忿忿,不做言语。
“你们两个在闹什么?”
芳蔼素手指向卢漱玉,指尖莹白,连动着胳膊微微发抖:“她也太过分了,四哥尸骨未寒,便为了讨皇兄欢心去筹备什么歌舞,还拿了这些大红大绿的东西来。”
卢漱玉也不甘示弱,俏眸圆瞪:“那是谋逆的罪人,难道还要给他披麻戴孝不成?公主可别忘了,他差一点打到山上伤害陛下龙体。”
芳蔼气得浑身发抖,却也说不出什么台面上的道理,只在我怀里哽咽着说:“你闭嘴,那是我四哥,不是什么罪人。”
萧晠与萧晔不同,他生性宽厚温和,待弟妹又好,所以芳蔼难过也是情理之中。
可卢漱玉说得也没有错。他毕竟罪犯谋逆,能饶过他的亲眷已是法外开恩,没有为他举哀的道理。
我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东西,那些红的如同一团烈火的绸缎上沾染了许多草籽灰尘,玉骨折扇也都灰蒙蒙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便让宫女们将这些东西捡起来,还未说话,却有先一步把它们夺过去狠狠掼在地上。
打眼一看,是萧暘。
“五哥……”芳蔼哀泣涟涟地低唤了一声,往萧暘怀里钻去。
萧暘抬起胳膊,护犊子样的把芳蔼抱住,淡蓝广袖顺着芳蔼素白的衣衫流垂而下,上面刺绣着点点白花。
我一时有些发愁,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干什么!”
萧暘不理我,只将冷淡的视线投向卢漱玉:“皇兄就算再有兴致,只怕这时也赏不进什么歌舞,且咱们皇帝陛下只喜欢素淡清灵的色泽,看不惯这些花花绿绿,只怕枉费了卢姑娘一番心思。”
卢漱玉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只低头看了看地上物件,气道:“陛下就算看不惯,它们又哪里得罪端王殿下了?”
萧暘冷笑了一声:“它们没得罪我,就是我与皇兄同宗同脉,同心同德,也有些看不惯,所以一时没忍住就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