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原来,当真有千军万马往南苑过来。齐王萧晠调了府军和洛州镇军,斩杀了南苑围场外的禁守防卫,势如破竹地朝围场这边杀过来了。
  随行的朝臣显得慌乱无序。
  “南苑只有三千禁军,齐王手里可有两万精锐,至多只能抵挡半日。”
  “从长安调兵最快也得两天啊。”
  “武成军离围场最近,调拨应来得及。”
  “齐王派军斩断了通往武成军的道路,根本送不出信去。”
  萧衍拍了一下龙案,冷声道:“行了,都别吵了。”帐内立马静落了下来,众人缄声,齐齐抬头看他。
  “让赵煦统计清楚南苑有多少禁军,先想法堵住要塞,不要让萧晠攻上来。另外,派人去长安给姜相送信,让他从宣水长曲调拨军队往洛州勤王,兵部送一份洛州详细的地形图过来,朕要看。”
  众臣应是,总算显得有序了一些,虽然都面带慌张,但还是各归其位地下去准备。
  但隔着屏风,可见一人未走。
  萧衍看他:“长青,你有话要对朕说?”
  原来这就是顾长青。他穿着褚色官服,修身长立,沉静道:“陛下,您不能指望姜相。如今南苑危在旦夕,萧晠这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造反,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旦事成,陛下的龙体安危不保,这天下也必容不下萧晠。依照姜相的性子,他乐得坐观其成,等萧晠成事之后,再以勤王之名剿灭他。放眼望去,先帝子嗣只剩端王,而端王又与他交好,于他而言不正是挟天子令诸侯的好机会。”
  我心想,真不愧是御史台大夫,真敢说。
  萧衍垂下眉眸看他,道:“这种危难关头,也就只有顾卿敢说实话,那你觉得应如何做?”
  顾长青道:“陛下应发明旨,急召端王率军前来勤王。他若是肯来,姜相那边得了信也好有些顾忌,而若他不肯来,便是司马昭之心,且不论如今这场叛乱结果如何,这普天下的臣民都会看清楚这悖兄逆君的佞臣模样。”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说:“顾卿心思缜密,可你太不了解姜相。如今这个局面,他不必舍近求远去扶持端王……”
  我猛然想起什么,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只觉脑中鼓声大作,慌乱之情远胜刚知道萧晠造反时。
  顾长青大约也想到了,喃喃低吟:“太子……”
  “太子如今就在长安,若朕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继位合乎规统。他只有两岁,母族凋零,岂不是比一个成年的亲王更好控制吗?”
  顾长青愁容毕现,一时也想不出良法。倒是萧衍神情沉定,反过来安慰他:“不过爱卿刚才所言也很是有理,朕也想看看端王到底有几分忠君之心,便按照你说的发一份召端王率军勤王的明旨,看看他来是不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些朝臣齐涌入龙帐,让人觉得烈火烹油、好像快要天塌地陷了一般。如今只剩下萧衍和顾长青两个人的时候,竟似一首嘈嘈切切的琵琶音,本已山体崩裂却又突然平默静缓了下来。
  等顾长青走后,我忙从屏风后出来,忧心忡忡地看萧衍:“润儿不会有事吧。”
  萧衍的脸一贯淡抹如水,只是在听到润儿时的一瞬掠过温柔的神色,他缓缓道:“母后会照顾好润儿,不会有事。”
  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听帐外传进来些声响,内侍低声劝慰的声音夹杂着芳蔼娇丽的嗓音。
  萧衍自我这里收回视线,朝外扬声道:“让她进来。”
  芳蔼风风火火地掀帘而入,娇声叫道:“我都听说了,皇兄,四哥他是疯了吗?”
  萧衍轻挑了挑唇角,说:“他并没疯,反倒是清醒得很,赶在朕到南苑围场时兴兵。这里四面开阔,毫无遮掩凭靠,易攻难守,他是铁了心要一举成事。”
  芳蔼愣滞了片刻,胭脂粉面浮上些许忧悒:“皇兄,四哥真会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萧衍几分怜爱地看着自己妹妹,“都兵临城下了,你说会不会?”
  芳蔼便咬紧了下唇,不再言语。
  内侍进来禀报,却好生奇怪地偷觑了我一眼,才躬身道:“陛下,卢姑娘来了。”
  萧衍冲他颔首,内侍便出去掀开毡帘引着卢漱玉进了来。
  她今日穿了身石榴花色结珍禽异卉纹银襦裙,袖子很窄,腕间一副嵌玛瑙蓝晶金手镯,华贵雍丽,与她周身打扮清新明丽的风格有些不相称。
  那副手镯上的金缕是洛州宫制样式,缕的是莲花凤鸟纹……我把视线移开,避免盯着她看得太刻意。
  听芳蔼在我身旁叫道:“御前不准带刀剑,你懂不懂规矩?”
  我一看,卢漱玉的手里果真拿了把精悍的短剑,她低头看了看短剑,微抬下颌,些许倨傲地说:“陛下准许我带剑随侍。”
 
 
第116章 
    芳蔼一怔,转而看我,我冲她摇摇头,她便不做声。
  萧衍坐在案几后,方才显得过分冷硬的神色有些缓和,问道:“漱玉,你来找朕是有事吗?”
  卢漱玉紧攥着短剑,清脆利落地说:“臣女听说了外间变故,特来护驾。”
  芳蔼冷哼了一声,“这么多禁卫,还用得着你……”话音被一支从毡帐外飞射进来的箭矢所打断。那根箭正打在貔貅卧鼎上,‘砰’的一声脆响,直竖竖地掉在了毡毯上。
  禁卫紧跟着进来,慌张道:“陛下,南苑北线失守了,齐王……哦不,萧晠快要打上来了。”帐外一阵黑漆漆的,禁军拿着盾牌将龙帐围了起来,雨点般的箭矢接二连三地射过来,叮叮当当的被盾牌阻断。
  萧衍仍旧面不改色,只瞥了一眼那根射进龙帐的箭,淡然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他看了一眼芳蔼和卢漱玉,缓声道:“让禁卫护送你们回自己的帐篷里去。”
  卢漱玉上前刚想说什么,萧衍看着她沉缓道:“回去。”她便不情不愿地跟着禁卫走了。
  帐内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我俯身坐在铺着毡毯的藤椅上,见萧衍看了看我,有几分犹豫,但还是说:“孝钰,你不要害怕,不会有事。”
  我心中有些纳闷,难道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是在害怕么?就算我不如人家有武艺在身,也不至于这般胆小如鼠,被一根射进来的箭就吓破了胆。
  虽然郁闷,但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看向萧衍,思忖着问:“你是不是早就有对策了?”
  他本将视线落在兵部刚送来的地形图上,闻言,抬头看我,“你怎么知道?”
  果真如此,我便放下了心,将身体仰躺在藤椅上,听帐篷外箭矢击打声混着淅沥雨声一起传进来,慢悠悠说:“猜的。”
  “猜的?”萧衍挑眉:“快说,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
  我闭上眼,幽幽沉沉地说:“真得是猜的,看你的表情分明是胸有成竹、等闲视之的样子,能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宣纸翻动的声音,萧衍似乎又拿起笔端挑了挑手炉里的炭,嗤之以鼻:“我哪有什么表情?莫非我眼睛里有字?”
  又有两根箭射进来,一根打在龙案腿上,一根擦着我的右侧飞了过去,撩起一阵邪风。
  “你别太悠闲了,刀剑无眼,小心待会儿飞进来一支插|你脸上。”
  我正在藤椅上晃悠,晃出了睡意,眯缝着惺忪睡眼,打着瞌睡道:“多谢陛下提醒,不过方才来这么一出,倒让我想起一事……”我转了转眼珠:“想起幼时随舅舅来南苑狩猎,我记得当时舅母是有自己的帐篷的,而且还挺大。怎么跟你来了一趟,反倒要这么寒碜地跟你挤在龙帐里,我的凤帐呢,被你吃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你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这种情形,大敌当前,还有心情关心这些,成,等把萧晠擒住了,我就让人给你搭凤帐。”
  又飞进来一支箭,打在屏风侧棱上,却好像是从不近的地方射进来,软沓沓的落下。
  我听着外面越演越烈的厮杀声,不禁愈发好奇:“你的退敌之策到底是什么,说给我听听呗。”
  话音刚落,毡帘被掀开,隔在阴云之后的暗昧天光从我脸上浮过,又飞快地被毡帘挡在外面。姜子商怪声怪气地闯进来:“陛下,怎……怎么办啊,萧晠就快打上来了。”边喊,边直朝着萧衍而去,蹲缩在他身侧,喃喃自语道:“在龙帐里是不是能安全点?”
  萧衍瞥了他一眼,细微地翻了个白眼,冷声冷气道:“那可不见得,没见着叛军一直往这边射箭吗?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朕的命,你可找好地方再蹲,别待会儿让人射成马蜂窝。”
  姜子商果然颤颤巍巍地四下回顾着稍微挪动了一下,嘴唇都开始打颤:“陛下,表哥,你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你会保护我的吧?”
  我将胳膊搭在藤椅扶手上,饶有兴味地托着下巴看姜子商,十分想不通:“姜寺卿,你可是大理寺卿,这么个模样不是太有损官威了吗?”
  姜子商想都没有想,立马道:“娘娘,臣觉得现下保命要紧,什么大理寺卿那都是身外之物。”
  他说完,似乎觉得我这边比较安全,撩动着裙袂往藤椅后侧移过来。
  我往后探头看了看他:“你这意思是让我给你挡着呗,可你别忘了这箭可没长眼,不定从哪个方向来,万一从后面来,你在那儿蹲着连个遮挡物都没有。”
  话音刚落,一声刺破血肉的闷顿声陡然传来,只见姜子商瞪圆了眼,苦兮兮地看我。
  萧衍忙放下地形图,从龙案后绕出来,将姜子商扶到绣榻上趴着,我看清楚了,他屁股上果真插着一根箭,银白的尾端上插着雀翎。
  萧衍下手利落,立马给他把箭拔了出来,就听姜子商鬼哭狼嚎道:“娘娘,您的嘴开过光吧。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萧衍紧抿住了嘴,仿佛在努力憋着笑。
  我拼命告诫自己,万不能笑,只得说:“是呀,不光是你,我招谁惹谁了,按理说冤有头债有主,叛军冲谁来的就冲谁去呗,我们跟着倒这霉做什么。”
  萧衍瞥了我一眼,冷岑岑地说:“叛军冲我来的,放心,万一要是杀进来,我肯定拽着你,别人想跑就跑,你是想都别想。”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合着我天生倒霉催的呗。
  姜子商默默地拽过羊毛毯子把自己的头蒙上,闷声闷气地说:“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吧,别吵了。”
  外面不时传进来干戈相接的厮杀声,一直持续到中午,雨似是停了,唯有帐篷檐角上积雨滴落的‘咚咚’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凄厉的嚎叫像是比方才低了些,如怒浪翻滚的江河渐渐趋于平静。
  姜子商也注意到了,默默把羊毛毯子掀起来,胆颤道:“禁军被杀光了?”
  萧衍还在翻着地图,不时在上面勾勾画画,眼都没抬,“闭上你的乌鸦嘴。”
  毡帐被掀开,一身戎装的将领双膝跪地:“陛下,叛军已击退了,臣生擒罪臣萧晠,请陛下发落。”
  我仔细看他,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萧衍让他起身,道:“卢爱卿辛苦了。”
  我想起来了,他是忠勇公卢芳奎的公子卢守瑾,是卢漱玉的哥哥。
  卢守瑾起身后又朝我躬身揖礼,才平和静缓地回禀:“臣所辖五万大军驻扎在南苑山下,已将叛军尽数拿下,如何处置,是杀是留,还请陛下做主。”
  萧衍说:“他们中大多不过是马前卒,被萧晠蒙蔽才犯下此滔天大罪,朕不欲追究,不过把镇将以上的全部交由刑部拘禁收押,等候处置便罢了。至于萧晠……他到底和萧晔不同,朕要亲自见一见他。”
  我看着萧衍的脸色,觉得他似是有些伤心失落,但面上依旧是那副淡若清风、渺若苍云的容颜,以等闲心看根本看不出来。
 
 
第117章 
    都说玄贞二年康王萧晔的赣州叛乱是一场闹剧,声势浩大,却外强中干,尚未度淮河就已被歼灭。而今年洛州的这场叛乱甚至连当初的那一场闹剧都比不上,甚至叛乱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遍九州四
  海,就已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是实在未想到,萧衍唯一器重并待之最为亲厚的弟弟会以这种结局而惨淡收场。
  ---萧衍果然守信,甫一击退萧晠他就命內辅监给我搭凤帐,一直搭到薄暮时分,终于竣工。玄色织花篷布搭起来四面宣阔的帐子,檐角还挂着铜铃,风一吹过,叮叮当当得响。内侍很利落地搬进了羊毛毯子、铜盆火炉、缠丝绣榻……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地布置妥当。
  我在帐篷里转悠了一圈,心想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以后萧衍不理我的时候,我也不理他,好过被他晾着内心煎熬。
  但暮色一点点深浓,仿若黑色的网将大地罩住,龙帐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萧衍去见萧晠未归。
  我有些担心他,虽然运筹帷幄、手起刀落,将叛乱平定得干脆且漂亮,但他的心里大约也是会难过的吧。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回龙帐里等他。
  等他的时候顺便蒸了一锅他爱吃的糖霜糕,觉得甜丝丝的吃下去应该会心情好一点吧。
  一直等到亥时,掀起帐帘才见遥遥有人归来。随从的内侍宫女手里提着犀角方灯,远远看去如同散落在漫漫草地上的闪亮星矢。凭着烛光,我能看清萧衍的身边有人陪伴,卢漱玉还是白天那身装束,只是披着萧衍的黑狐裘领燮龙纹大氅。两人停下脚步说了几句话,卢漱玉伸手去解大氅的丝绦带,被萧衍止住了,她轻压下颌,露出几分娇羞神色,便披着大氅回自己的帐篷了。
  萧衍一直目送她走了一段路,才回身往龙帐这边来。
  我慌忙将毡帘放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让表情不至于太僵硬,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将点心摆在碟子里。禁卫将毡帘打起,萧衍进来,见着我稍微显得惊讶了些,“孝钰,你不是回自己的帐篷了吗?”
  暗自咬了咬牙,勉强地微笑:“本来已经回了,见衍久久未归,怕你会饿,所以做了些点心。”
  他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落叶,随口道:“我已吃过晚膳了,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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