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第114章 
    萧衍又为难地看看芳蔼,见她笑得无辜且天真:“既然卢姐姐说是陛下的马,那么就让陛下来说,到底给谁。”
  她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眸光清澈地仰头看向萧衍。
  我远远看着,颇有些幸灾乐祸。却见萧衍微微偏身,往我这边掠了一眼,用手抵着嘴轻咳了一声,冲芳蔼道:“朕让人再给你另牵一匹马过来,好不好?”
  原本笑意嫣然的芳蔼一愣,猛地将手里缰绳甩了出去,气呼呼道:“不劳陛下费心,我不骑了!”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我这边走,她身后的萧衍朝她半抬起胳膊,想要将她唤回去哄一哄,但又扫了我一眼,缓缓地将胳膊收了回去,执起缰绳朗声冲卢漱玉道:“这匹马性子有些烈,朕教你如何驯服它。”
  两人撩起锦衣,翻身上马,双骑绝尘,禁卫不敢疏忽,紧随其后,马蹄纷至踏过,扬起黄沙飞尘遍地。
  芳蔼哼哼泣泣地扯着我的袖子,气道:“嫂嫂,你可都看见了,我反正是不想理皇兄了,在洛州住几天,到处玩一玩就回去了。”
  我用手指抵着脑侧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却见她似是想起什么事,将我往外拉扯了几步,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嫂嫂不是让我探听晴雪馆吗,我探听到了,洛州的人都说那地方遭神秘人堵杀,馆中十余人皆死于非命,连道馆都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砰然断裂,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为何?怀淑受伤在前,晴雪馆遭遇灭顶之灾在后,难道真有什么人盯上了怀淑,意欲对他不利。若是这样,在芷萝山的怀淑和红缨岂不是很危险。
  还有景沐……皆死于非命,那是不是意味着景沐也……我和芳蔼告别之后返回龙帐,怎么也安不下心,想找人替我去芷萝山看一眼,可在洛州这样的地方,除了莫九鸢没有能信得过的人。而事关怀淑,贸然将九鸢扯进去,那不是在害他吗?
  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可萧衍……我若是不告而别,私自出了围场,还是去见怀淑,他心里余怨本就未消,彻底不会跟我翻篇。
  烦躁地来回踱步,丝萝裙纱慢慢拂过地上铺的羊毛毡毯,总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我不能在明知怀淑可能会有危险的情况下置之不理,而不能全然不顾及萧衍的感受,真是进退维谷,难如登天。
  这样捉摸了一下午,还是决心两厢权衡,取其轻。
  一直到日落时分,连绵相接的山峦尽头被夕阳晕染了大片的嫣红,绿草如茵与碧天相接,慢慢被暮色笼罩。
  萧衍掀帐而入,眉眼飞扬,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似是极为尽兴。他将黑色蟠螭龙纹大氅脱下随手扔给了内侍,走到桌边,坐到我对面,自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小心翼翼地觑看了他的脸色,问:“衍,你今日心情可好?”
  他举着茶瓯的动作微滞,转而笑如春风和煦:“自然是好的,我还打了好几只白狐,等把毛剥了给你做氅领。”
  我僵硬地笑了笑,顾忌似得看了看随侍在帐篷内的宫女和内侍,“我有话想单独和衍说,能不能摒退左右?”
  萧衍挑了挑眉,露出几分邪气而古怪的神色,极为痛快地让他们都出去了。望着厚重的皮囊毡帘被掀起又落下,我又开始犹豫,这些日子他总是阴郁不定,喜怒无常的,好容易今日心情这么好,万一再惹怒了他……可,我们之间最忌讳的便是欺瞒和不信任,就算会让他不快,也好过骗他。
  “孝钰,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啊?怎么这样的脸色?”他笑意清朗,眨着一双隽秀的凤眸,澄澈明净地看向我。
  “衍……”我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些许冰凉的凭靠让我的内心有了些微的安宁,缓慢道:“你可知青桐山在洛州尚有分馆,就是城中颇负盛名的雪晴馆。我今日才得知,雪晴馆前些日子遭人袭击,馆中十数人尽数被杀,连道馆都被人一把火烧了。我推测着时间,应和怀淑受伤的时候差不多,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好像全冲着怀淑去了。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要不要查一查?”
  随着我的话,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如同一张活色生香的俊秀笑颜,迅速被人扯去了筋皮,只留下一副寒涔涔的骨架。他将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阴阴凉凉地说:“原来你要跟我说这个。”
  我有些心虚,但自觉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是乖乖闭嘴,等他的反应吧。
  “孝钰,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你找回来,省得你人是回来了,心却不知丢在哪里。”这话越听越觉得阴阳怪气,我只有好脾气地陪着笑:“衍,你说过去我们不知道怀淑身居何处也便罢了,现在知道了怎不能不管他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可怜,好歹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他眉峰一扬,眼中透出些凛寒的光,偏偏话音轻柔,带着音弦般的韵律质感:“是呀,他是我的大哥,应是我来关心他才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微停顿,柔缓一笑,凝视着我:“差一点忘了,与你也是有关系的,你们还定过……”
  我起身捂住他的嘴,轻声道:“衍,你冷静些,不要生气。”他乖乖坐着,任由我将手掌心紧贴着他的唇,没有将我推开。我便轻轻将手拿开,蹲在他面前,将胳膊搭在他的膝上,抬头望入他的眼底,柔声说:“不要生气,我没有瞒着你做些什么,只是想和你商量。我总觉得洛州这地方透着古怪……还有那个清泉山庄,你可知道怀淑就是在那里面受的伤,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应该另有隐情,否则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萧衍垂眸看我,微微一笑:“清泉山庄?就是你用《溧阳日落图》给他换尹皇后画像的地方?孝钰,你可真够大方的,自己父亲的遗物说送人就送人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低头嘟囔了一句。
  萧衍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颌,迫我与他对视,“你肯这样平心静气地跟我商议,是怕自己有什么动作瞒着我被我发现了后果更遭吧。你怕我心有介怀,又怕怀淑会遇险,两厢都放不下,所以才折中。”他挑了挑唇,“看上去公平得很,可凭什么啊,我是你的什么人,他又是你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把我们放在相同的高度去平衡?”
  我抬起胳膊在左边一切:“这一边是他的安危。”在右边一切:“这一边是你无休无止的吃飞醋,我是把你们看得同样重要了吗?”
  萧衍眨了眨眼:“那这么说我还得高兴?”
  仿佛又绕进了死胡同,跟他缠连得怎么也掰扯不明白了。我决心快刀斩乱麻,要一句准话:“你管不管这事?”
  他眼波一横:“我不管,你预备怎么着?”
  我咬了咬牙,抑制自己要把他掀翻了的冲动,握住他的手,言语恳切近乎哀求道:“你管吧,洛州有许多事疑点重重,借着查一查也是好的。”
  “我难道看不出来洛州有古怪么?”萧衍的面上浮掠着一抹思虑的神色:“从萧晔谋反开始,看上去虽是在赣州起事,但其实与洛州紧密相连。他的部军所用兵刃有一部分是元乾年间的,我命人查了枢密院籍册,形制与当年父皇命尹相用从胡商那里收拢来的铜铁所打造的一模一样。只是那一部分明账上已回炉再融,竟还有剩余,又和尹相有关系,又适时地到了萧晔的手里,被他用来谋反,不是太巧了吗?”
  我思索了一阵,抬头看他:“衍是怀疑萧晔的背后还有人?”
  萧衍抚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摇了摇头:“我不怀疑,他的背后肯定有人。单从他的那些旧将自洛州顺利出逃,而齐王又迟迟没有上书禀奏来说,这事儿就不是那么简单。”
  我一惊:“你怀疑萧晠?”
  他道:“我命刑部查此事,查到洛州当时的守门佐军,这些人开始不承认,但严刑之下,招认出是奉了齐王之命暗中将萧晔的旧部放出去。”
  我想起康王刚就戮时齐王那接连上书祈罪的惶恐模样,很是不解,问他:“那你可召过萧晠来问话,他能解释清楚吗?”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手指紧扣,沉声说:“现在不是时候。我若是将这些证据甩在萧晠面前,以此为名召他问话,不管是不是他做得,他必然更加恐惧。再不济,他也是辖兵两万的郡王,若是惧怕到极处破釜沉舟干脆反了……自然,剿灭一个曲曲郡王是易事,可我刚登基不足三年,自己的兄弟接二连三地造反,就算他们不怕死,我还得顾忌自己的声誉。所以,先等一等,再看一看,我心中始终有个疑影,觉得指向萧晠的证据来得都太过顺利。”
  我叹道:“可你心中还是有了疑虑,所以你在洛州这么久,哪怕萧晠的封地是此处与你近在咫尺,却也从未召他来伴过驾。”
  萧衍说:“我是故意的。我自问有些了解萧晠,若真是他做得,我这般疏远,他必然会慌,人一旦慌乱了就会犯错,到时候很多东西就不问自明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心中有些许难过,只觉得亲人相疑、同室操戈是一件悲哀至极的事,可是有时又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
  坐在萧衍的腿上,背部紧贴着他的胸膛,感觉他心跳得快了些,可又久久沉默不语。一时有些不安,回头看他:“衍,你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渺远又显得略微苦涩:“在想,若是坐这张龙椅的是大哥,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人人都会真心拜服他,而你……也不必这么左右为难。”
  我垂眸思索了一阵儿,轻声道:“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一定会顾你周全的。”
  萧衍的身体略微僵硬,继而叹道:“我今日的心情真的是挺好的,被你这样一搅合,彻底糟透了。孝钰,我已留了暗卫在芷萝山保护怀淑,他是什么情形我都知道,你不必操这么多心。”
  我横眼看他:“一句话的事,你非要扯这么远,早些告诉我,能怎么着?”
 
 
第115章 
    他抬高了声调:“你现在还来怪我?”
  言罢,将我推开,自己站了起来,玄袖拂于身后,赌气似得说:“晚膳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身警告我:“洛州不比长安,你最好不要任意妄为,否则惹出什么事端我可不替你善后。”
  撂下这一句话,便拂袖离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宝蓝缕金的长袖垂曳到地上。眼见内侍将毡帘掀起,外面几许垂暗的夕阳光色自缝隙里照进来,一瞬,帘子落下又全遮挡在外。
  在南苑围场又待了五日,萧衍天天早出晚归,除了入寝用膳,安心留在龙帐内的时日屈指可数。我有时发愁,心里不安,可看着他面对我时就像给自己筑了层冰壳子似得,好些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了。
  这一夜,刚躺下合上眼,便听屏风后传进来轻敏的脚步声,内侍压低了声音:“陛下,荆大人求见。”
  萧衍一下子就坐起了身,我忙也坐起来给他找外裳披上,心里还奇怪,按理说能深夜来进谒的不是确然有紧要的事,就是御前近臣,可我怎么不记得官位高尊或是御前近臣里有个姓荆的。
  帮他把外裳的丝绦带系好后,萧衍极为古怪地低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便转过屏风出去了。
  我坐在榻上,竖起了耳朵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陛下,芷萝山出事了。”
  萧衍不经意地往屏风这边瞥了一眼,波澜不兴地问:“怎么了?”
  “监守芷萝山的暗卫全都被杀,那三个人也不知去向,臣在附近搜罗了一番,只找到一个叫玲子的姑娘,她说云红缨带着那位柳掌道从后山小径跑了,至于暗卫是被何人所杀,她并不知情。”
  萧衍将手搭在凭几上,思忖了一会儿,沉声说:“派人在洛州仔细找一找,他眼睛看不见,跑不了多远。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那人点头应是,躬身抱拳道:“臣告退。”
  龙帐里安静如初,只余炭盆里木炭烧灼的哔啵声混杂着外面低啸的风声传进来,显得更加宁谧。我歪头看了看更漏,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不知现在云红缨和怀淑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在这样夜深浓重的时分又是否有片瓦遮顶。
  萧衍从屏风外转进来,默不作声地翻身上榻,伸手把我也摁回了榻上,声音低沉:“睡觉。”我犹豫地歪头看了看他,心想,姜弥如今是在长安并没跟着来洛州,而除了他,又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是起了风,帐角悬挂的铜铃总是响个不停,泠泠淙淙,甫一陷入睡梦便又被搅扰得清醒过来。我觉得萧衍也睡得不安稳,虽然他躺得平整的跟座雕像似得,也不见有什么翻来覆去的动作,但我总有种感觉,他也没睡着,只是躺了这么一夜,天刚蒙蒙亮,便起身出去了。
  我独自在龙帐里待了大半日,忽听外面淅淅沥沥的落下了雨,心中有些烦躁,问侍立一旁的宫女:“陛下去了哪里?”
  宫女偷觑着我的脸色,怯怯弱弱地说:“和卢姑娘出去了,奴婢听说要去围场猎鹿。”
  我紧捏着手炉,上面浮雕缕出的燮龙紧印在掌心,胳得生疼。
  在这密不透风的帐篷里待着,四周都是玄黑相接的细密图纹,像是不断逼近的网将人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禁想,萧衍将我带到这南苑围场,就是为了把我放在火上炙烤的吗?
  霍然起身,将手炉搁在一边直直地往外走,宫女手忙脚乱地给我披上雪色凤雉狐毛大氅,甫一掀开毡帘,细密的雨被风刮到脸上,透着清清丝丝的凉意。
  见内侍紧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不禁问:“你在听什么?”
  内侍道:“有千军万马正往南苑过来……”
  我一惊,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部军无奉诏不得擅动,陛下并无遣派过军队啊。”
  话音刚落,见萧衍在众人拥簇下疾速往龙帐这边来,漆黑的发丝上落了点点晶亮的雨珠,见我站在帐前,没有任何的停顿,只是顺手携了我的手走进来。我见身后跟着许多文武朝臣,一进到帐里就去屏风后,听他们慌慌张张地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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