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见怀淑视线迷茫地朝着我们转了一圈,坐起身无奈道:“你要让我结账也得点灯啊,这么黑漆漆的,我怎么能看清账单?”
  我看了看轩窗外透进来亮堂堂的朝霞之光,不可置信地看着怀淑的眼睛,像是被人扼住了穴道,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第111章 
    屋内是绵长的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间的喘息声。
  怀淑坐了一会儿,抬起手往眼前晃了晃,一直因疑虑而深拧的眉宇骤然松开,缓缓道:“不是没点灯,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红缨立时上前,拨开怀淑的头发检查他的头部,问:“你到底还伤在哪儿了?”
  怀淑摇头:“我并未伤到头部,只有胸前一处伤,是被暗器所刺。”
  暗器?我想细问,可红缨立刻说:“你先安静一会儿,我替怀淑再仔细诊一诊。”
  我便缄声,不再问了。
  可红缨诊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诊出个所以然来,反将我指派出去和玲子一起煎药,蓬草搭起来的药棚子,生着一个旧泥焙的小火炉,上面温着药罐子,腾腾的热气顶着盖子一下一下的嗡动,像是要冒出来似得。
  我不时往竹寮里张望,只看见红缨还在切脉,反反复复,似乎根本拿不定主意。
  她是神医啊,誉满天下,御医都治不了的病在她这里都是小菜一碟,怎么还会有她拿不准诊不出病因的病?
  玲子拐了拐我的胳膊,顺着蜿蜒山路指出去,见春树饶絮旁意清正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来。
  我立马将扇火的蒲扇扔到一边,上前去迎他。
  意清隐有担忧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听说你们出了些事,你可有伤着?”
  我摇头,低哑地说:“可怀淑受了重伤,他……他的眼睛看不见了,红缨正在替他医治。”
  意清安抚似得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进去看看。”
  意清进了竹寮没多时,红缨就出来了,嘴里嘀嘀咕咕:“有什么事还得背着人说……”我心思微动,想靠近去听一听,却被红缨拦住了,“你的病并没好利落,且不要这么多心事了。既然怀淑他们不让你知道,自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我被她半劝着半拽着拖回药炉旁,继续守着那不旺不灭的火。
  往后几日,红缨每日都给怀淑灌几大碗药汤下去,他胸前的伤愈合得很快,可眼睛总是看不见,及至到了最后连红缨都无法,屡屡叹道:“真是怪,怎么可能?”
  意清走了之后我曾多次向怀淑询问那夜发生的事,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他受着伤,眼睛又看不见,我也不好逼问太甚,只好暂且将清泉山庄的事搁下了。
  尘光一日日逝去,山上渐渐春光烂漫,雪白清秀的栀子花开了遍山漫野,时常招来蜂蝶流连驻足。
  怀淑在床榻上躺的太久,要我扶他出去走走。我便扶着他在山路边转了几圈,一棹碧涛自山顶潺湲而下,有碎花逐着波漪流去,清澈的水中时常还能看见游曳的鱼儿。
  “小玉儿,你给我说说,现在山上的光景如何?”
  怀淑已渐渐习惯了不能视物的生活,右边拉着我的手,左边自然地去摩挲近物,摸到一棵玉兰花树,扶着树皮使劲儿地摇了摇,有白玉兰花应声而坠,落到他的掌间,他捏到鼻下轻轻嗅了嗅,清悠一笑。
  “冰雪消融,清水潺湲,里面飘着落花和小鱼。还有你眼前的白玉兰,花叶舒展,开得很茂盛,你闻到香气了吗,还有蝴蝶停在上面呢。”
  怀淑笑了笑:“我好像听见了,落花的声音,小鱼游过的声音,花的香气我也能闻到。这样看来,其实眼睛也没有那么重要,看不见了之后其他的部位反倒更灵敏了。”
  我内疚地说:“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去清泉山庄,非要你去探个究竟,你也不会受伤,不会双目失明。”
  怀淑微仰头,沐浴着春日阳光,无奈道:“这么一句话,就这么几天,你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小玉儿,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
  我咬了咬下唇,默不作声地扶着他上前走了几步。身侧流水清澈可见底,明晰地映出一个伺机而动的身影。
  极短的时间,我立刻把怀淑推了出去,银光流朔的刀从我们的中间砍下来,落到地上,击起一片扬尘。
  刀刃折耀出阳光,晃过怀淑的眼,他双目微眯,灵巧地翻身躲过了接二连三砍下的刀。
  红缨和玲子听见声音已跑了出来,手里各拿着一根棍子,红缨冲着那五六个从沿路树丛中冒出来的持刀杀手恶狠狠道:“敢来芷萝山撒野,让你们有来无回。”
  虽然我们三个胡搅蛮缠与这些杀手缠斗,但看得出来他们是冲着怀淑来得,刀锋剑刃所指皆是要取怀淑性命。
  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我们已落了下风,红缨和玲子手里的棍子被踢掉,连人都顺着山缘滚到一边。我回身,见怀淑正堪堪躲过了迎面劈过来的刀,可却看不见他身后正有杀手亮出利刃朝他刺过来。
  来不及细想,我倾身上前挡在他身后,那把开刃极薄的刀直冲冲地朝我的腹部刺过来,我害怕地闭了眼,却听一声尖啸破空袭来,紧接着是血肉被刺穿的闷顿声,想象中的痛迟迟未来,睁开眼,见面前的杀手后背插着一根长剑,那把锋利的刀停在我腹前一寸,随着杀手的倒下而坠到地上。
  我忙将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避的怀淑扶起来,见似是从天而降了一些人,极快速伶俐地将这五六个杀手料理掉了。他们都穿着便服,但刀柄上坠着红犀,脚上穿着黑革繶靴,动作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紧密,杀起人来绝不拖泥带水。
  禁军,他们是禁军。
  似是察觉到周围情状的转变,怀淑微微侧头,问我:“小玉儿,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救了我们?你的手怎么在发抖……”
  红缨和玲子已从地上爬起来靠拢在我们的身边,仍旧警惕地看着这些救了我们人。见他们火速将尸体清理开,极整齐地分站山道两侧,仿佛这里不是刚遭遇围追截杀的穷山恶水,而是宫廷云阶前的丹墀,立时便会有典乐銮仪。
  澄净的阳光将山道照的明亮,掩去了那些因杂草丛生而透出的破败潦草,透出几分云随雁字,晚来翠眉的闲雅清致。我终于见他顺着这样一条道走到我们近前,穿着一身深蓝绸锦交襟长衫,外裳领处缀着雪狐白毛,服帖柔顺地倒在脖颈旁。
  我下意识地松开紧攥着怀淑的手,怀淑极为不安地反抓着我的手,在一片安静中问:“小玉儿,到底怎么了?”
  萧衍径直走到怀淑跟前,看都没看我一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儿,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怀淑一怔,慌忙松开我的手,甚至立时想站得离我远些,往旁边挪了挪,但因为看不见被地上乱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萧衍扶住他的胳膊,回头瞥了一眼红缨,没什么表情地问:“可有说话的地方吗?”
  红缨两眼发直,好像当头一棒把她打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有。”
  日光从白玉兰的东面移到了西面,竹寮的门紧闭,禁军守在外面,而我……被他们赶了出来。
  我现在还记得萧衍把我从屋里推出来,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凉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你出去。”
  在他身后刚摸到凳子坐下的怀淑闻言,亦歪着头补充:“对,你出去。”
  于是,我现下只能坐在草棚里,替玲子翻晒药材。
  红缨目光炯炯地往我身边凑,“别晒了,你把药捡出来扔了,把草杆留下了。”
  我低头一看果真如此,便把草圃篓扔放到一边,托着下巴出神。
  “你说,他们一会儿会不会打起来啊,要是真打起来怀淑可吃亏。”
  我歪头看红缨,“要不你进去看看?”
  红缨立马将头摇得犹如骰色,吸着冷气道:“我可不敢,看看那脸色,跟要杀人似的,别再迁怒于我,把我的竹寮烧了。”
 
 
第112章 
    山风清冽,撷着春寒料峭与花香刮过来,将垂落在地上的衣袂裙裾吹起来。
  望着隐隐发蓝的炭火,我突然想起一事:“怀淑出事到现在,我们已让玲子去雪晴馆报过信了,为何那边到现在都没有派人过来看?方远他们就这么放心得下怀淑么?”
  红缨明艳的眉目间亦浮淡着几许疑虑,不明所以地看我。
  我们两正为此疑惑,身后吱呦一声,竹寮门被推开了,只觉面前晃过一阵浓酽的蓝风,手腕已被人扼住,生生地从板凳上拖拽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萧衍的手指紧扣在我腕上脉搏间,力道之狠像是稍稍加码就要把我的筋脉捏碎了一样。被拖着往山道上走,禁军快步跟在我们身后,我下意识地去掰他的手要挣脱开来,他豁然松开,因为没收住力气我不由得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住了。
  他目光冷的像一块千年玄冰,望之一片沉凝到底再无其他,他咬了咬牙,往竹寮撩了一眼,五分戏谑,五分森寒地问:“怎么了,舍不得吗?”
  是有些担心怀淑,他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现下眼睛又看不见,雪晴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青桐山又远在千里之外,他几乎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接下来可怎么办?
  但触及萧衍的视线,我又觉出几分心虚,近来所做的这些事确实太对不起他了,唯有低声道:“我还有一些东西在这里,我想去……”
  “我会派人来替你拿回去的。”
  话音刚落,他又抓住我的手腕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顺着山道石阶往下走。
  我回身看了看竹寮,见微微掀起的轩窗后静立着一个身影,依稀有着颀长消瘦的轮廓,正伸手摩挲着身前的物件将头转向我们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如今连目送也做不到了。
  我们在车舆上一路无话,及至略过沿途风景,行入洛州行宫,被他拽得连路都走不稳当。入寝殿时,魏春秋穿着簇新的浣白锦衣迎出来,只匆匆瞥了我一眼,忙躬身道:“陛下,您怎么把宁姑娘带来了?这……”
  萧衍毫不停顿地往寝殿里面走,沉声说:“你看仔细点。”
  魏春秋又抬头看向我的脸,大吃一惊,忙道:“哎呦,娘娘,您,您……”
  萧衍将我扔到缕着朝阳五凤的曲足香案前,那里有一方柔软的缠丝绣榻接住了我,揉了揉被他捏得发麻的手腕,听他说:“派人知会骊山那边,可以把阵仗都撤了……另外对外就说是母后不放心朕,让皇后来照顾朕的饮食起居。”
  魏春秋躬着身子连忙称是。
  我抬头看向萧衍,他背对着我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垂落在身侧的攥起又松开,裹在锦绸里的胳膊微微发抖,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我有些胆颤地心想,他该不会想打我一顿吧。
  殿内静谧无声,我和魏春秋都不敢说话,他这样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多久,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替我换下了那身在山间穿的浅绿绵衫,呈上了缕着金凤缀满珠络的皇后祎衣。刚梳妆完毕,便有太医紧随而来给我请脉,时间不长,太医什么话都没说就收拢起棉垫和悬丝起身告退了。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试探着问宫女:“殿中点的是什么香?”
  宫女正将盛放着花折鹅糕和红豆饼的小瓷碟放下,冲我举袖敛身道:“是乌沉香。”
  我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看得宫女一阵发懵。
  萧衍晾了我好几天,这期间有人将存放在芷萝山中盛放父亲手札的那五个竹篾藤箱给我搬回了寝殿,我见那些纸笺书册被收拢得很是规整,想是送过来之前萧衍已查看过了。
  洛州行宫奢华之度远超长安的太极宫。墙壁以椒泥刷过,以釉彩描摹出泛着浅金光泽的朔方图绘。幔帐是珠影纱,白天只将外面厚重的绸锦幔帐悬起,垂落下珠影纱,将炽盛的阳光筛得温润而柔和,恍若一缕烟轻飘飘地投落进殿宇里。
  所用的凭几和妆箧都是闻之有异香的檀木,手抚在上面有着浑厚羌实的触感。
  在这里面待到第十日,我的心总是悬着,好像知道有把刀迟早要落下来,但刀柄握在人家的手里,迟迟不落,又不曾拿开。
  宫女替我出去折了垂枝碧桃,精心地养在花瓶里,浸的都是调了蜜汁的水,在窗前开了许多天都不曾枯败。
  这些天我总听宫女们议论,萧衍屡屡召见司农卿、支度营田使及工部的随行官员,查验了洛州刺史任上关于兴修河道、防汛的钱粮款项,连杀了十二个涉渎职、贪腐的官吏,将人头悬在了洛州城门上,百姓连连叫好。
  血淋淋的教训在前,新上任的地方官丝毫不敢懈怠,忙就地测绘,赶制图纸,监修河道,争取赶在汛期前构建起工事。
  我心想,若是这样,那么留在洛州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便忧心忡忡地将桃花枝从花瓶里拿出,换了新鲜的水进去,刚想将花枝重新插回瓶里,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我拿着一支开得艳秾的桃花,僵立在窗边,散淡的阳光扑进来,而身后裹挟着暖意的龙涎香缓缓袭来,带着我所熟悉的温度。
  “衍……”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该说些什么:“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
  腰间箍得更紧,细碎的吻落在后颈间,传来他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没原谅你……”我稍稍放松弛了的心又紧张起来,想要回身看他,却被挟制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维持着这样背对着他的姿态,他将我拖到了床榻上,单薄而又繁杂的衫裙层层叠叠落于榻边,我想回过身仔细看看他的脸,可他不准,将我摁在枕席间,面颊紧贴着软枕温凉的缎面,不许我碰到他。
  我能清晰地感触到他对我的怨与恨,并且我也知道,这都是我自找的,纯属活该。
  被他压在床榻上许久,等到他终于松开,有些疲累地躺倒在我身侧,纤薄的白寝衣被汗浸透了,紧贴在身上。他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迷茫,几分冷淡,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直愣愣地看我。
  我从床榻上爬起来,忍着浑身的酸痛沉默着对上他的视线,他淡若烟霭地笑了:“孝钰,我早就说过,你若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那么却不能再放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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