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他略微沙哑却无限温柔的声调,好像回到了过去,我习惯性地摇头,“不,我就要去。”继而目光炯炯地盯着怀淑的侧面,满怀期冀。
他只被我盯了一会儿,便无奈地投降认输:“算了,去就去吧,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变故。”
我心下雀跃,若是从前那般未嫁少女,真想抱着他的胳膊转一圈。但我未想到,这一去,却未曾如怀淑所言‘不会出什么变故’,而是出了我们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过了几日,怀淑带着从雪晴馆里取回的锦盒来接我,我们又一次循着原路去了清泉山庄。林清泉果然守信,甫跟门房提了提《溧阳日落图》,他们立即便如待贵宾将我们迎了进去。
林清泉亲自接待了我们,虽是温儒相待,客气跟我说话,但眼睛一直紧盯我手中的绿绸面锦盒,透出如饿狼觅食般莹亮的光。
等到寒暄得差不多了,我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将锦盒端出来,笑道:“日落图在此,庄主是否需要验货?”
林清泉二话不说忙令随侍仆从上前来接过,雪松蓝甸的卷轴被急切地展开,林清泉的目光一寸寸从画轴顶移到底部,禁不住滋滋赞叹:“妙哉,难怪当年沈檀非要将画攥在手心里不肯给我看,若是我见到了,倾尽全力跟他拼了也得将画夺过来。”
他沉醉在画轴中,仆从依令将舅母的画像拿过来,我展开看了一眼,只觉眉目温婉,轮廓柔和,依稀就如当年舅母重生在眼前。
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怀淑自我手中将画拿了过去,亦是满面感怀凄怆,缓缓将画轴卷起,放入我们拿来的那方锦盒里。
那厢林清泉已从日落图中走了出来,吩咐下人添了盏新茶,问道:“两位公子竟能拿到这幅画,可是跟先吴越侯有什么交情么?”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含笑道:“并没有荣幸能与先吴越侯相交,不过是跟当今的这位吴越侯有些来往罢了。”
林清泉了然:“也是,沈檀的弟弟承继了他的爵位,自然也承继了他的藏品。”顿了顿,叹道:“说来也可惜,先吴越侯当年是何等风光霁月的才子,出身显贵,才华横溢又深受尹相器重,有着大好的前程。即便后来尹氏没落,他也是京中的一品侯,皇后的父亲,门庭煊赫,莫有能与之相比的。可到后来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至今仍没抓到凶手,当真令人唏嘘。”
我的视线犹如蒙在了雾里,眼前渐渐模糊,察觉到林清泉古怪的目光忙若无其事般地抹了抹眼睛,端起一抹自然舒隽的笑颜。
怀淑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林清泉道:“在下二人初来洛州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不知能否在府中叨扰一两日?”
林清泉有些为难,但抚着手下的日落图,还是勉强道:“我让下人在后院为二位收拾出厢房,只是今夜需得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
怀淑诧异地问:“这是为何?”
林清泉犹豫再三,似是有难言之隐,含糊道:“因今夜有贵客来访,实在不便相陪,请二位见谅。”
我心想,那日萧晠来访也不过是抛下满屋宾客去招待,怎么今日吞吞吐吐看上去更加紧张,难不成这洛州地界还有比萧晠更尊贵的客人吗?
……心头蓦然一滞,我有几分猜测、几分笃定地去看怀淑,他亦在看我,清润温儒的面上有些许苦笑,仿若有阴云绕顶,冲着林清泉道:“既是如此,我们定当遵从府上规矩,绝不给庄主添乱。”
---清泉山庄的伙食比芷萝山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守着一桌珍馐佳酿却无胃口下咽。
怀淑抚着额头,叹道:“前些日子圣驾已抵洛州,没想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110章
我站在窗前端看外面景致,天气初肃,翠峰如簇,寒烟霭霏漫过丛林,将精致院落映衬得多了些许神秘孤杳之感。
心中灵机一动:“今日这样大的阵仗,人肯定都涌到前堂去了,不如趁着这个时机,探一探这清泉山庄的后院?”
怀淑将手从额前拿下来,坐直了身子,幽思沉定地看我。
“若是这林庄主真跟当年贩卖私铁利器一案有关,而最近又出了康王谋反用了旧物的事情,那这山庄里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见吧?”
怀淑垂下眼睫,作沉思状,好半天才抬头看我:“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我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将旧年日志整理出来又在上面添了新标注,定然是他发现了什么,且发现的事情是和林清泉直接相关的。说不定他的死也与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关系……”愈说到最后,我愈觉得或许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们,才让我们进了这清泉山庄。
听我这样说,怀淑的神色陡然宁肃了起来,“若真是这样,探一探也是应该。只是……”他沉敛了眉目,严肃看我:“你要老实待在厢房里,我自己去探。”
我本能想反对,但考虑到自己并无武艺傍身,跟随怀淑无法襄助他反倒会添乱,唯有诺诺地答应了。
谁知怀淑这一探竟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未归。我独自在厢房中坐卧不安,想出去找一找,又怕他正走到关键一步这样出去打草惊蛇反害了他。
心中焦虑万分,伸手撩了撩灯烛上的火光,在墙上映出了明暗相接的驳影。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我晃然回身,见怀淑抚着胸口艰难蹒跚地跌进来,走到灯火稍明处,才发觉那清水般流畅浅淡的缁衣上沾染了淋淋血渍,有一大块深极发乌凝在上面,周围洋洋洒洒扑缀着血珠,像是被人迎面浇灌上的。
我大惊,忙去扶他,见他苍白的面上冒着冷汗,孱弱无力地说:“我们得快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
“出什么事了?”我边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边搀扶住他几欲倾倒的身体。
怀淑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
他引着路往后苑小角门去,果然走了没多久就听见院落内掀起一阵喧沸鼎嚣的吵嚷声,渐渐逼近,有破开门扉的声音,继而大叫:“堵住后门前门,莫要让他们跑了!”我们趁着乱忙从后门跑了出来。
夜间已至宵禁的时辰,长街之上杳无人烟,唯有几许灯火从临街衢的屋舍中透出来,勉强照着前路。
我们要尽快赶回芷萝山让红缨为怀淑治伤,又要躲避巡街的官兵,四处摇晃,走得极不安稳,怀淑终于撑不住,坐倒在临街的巷口处,肩膀微微颤抖,气息微弱,看上去伤得极重。
我朝他胸口摸了摸,借着微弱的光芒见到手中沾了大片鲜血,黏稠温热,还带着他身上清淡微苦的檀香。
“怀淑哥哥……”我心中一急,想将他扶起来,可看着他的伤处又不忍,进退两难,悔愧万分,再开口时已带了哽咽:“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
怀淑强撑着摇了摇头:“这只是个意外,不要自责。我稍稍休息一下,还能走,小玉儿,不要怕,我不会倒下的。”
我不想看他苦苦支撑、强自忍耐的样子。可他伤得这样重,需要立即看郎中,我又不敢将他丢下独自去寻云红缨来,因为我怕,若是丢下了他,会像从前一样再也找不回来……颤抖着握了握他的手,从自己丝裙上撕了一块下来缠裹住他的伤口,在他的胸口前打了个结。一抬头见怀淑正神色专注地看着我,倚靠着粗粝干糙的墙头,浮淡虚弱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把画揣进袖里的,我怎么没瞧见?”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袖间露出来的一角卷轴,隔着衣缎往里挪了挪,低声道:“方才见你受伤,一时慌乱我也差点忘了,还好是把它放在显眼地方的,你大概伤得太重,光顾着疼了,没瞧见。”
怀淑拉住我的手,两掌相合,我们中间隔着黏重的鲜血,却仍试出他的手温沁凉、手劲乏力。
“小玉儿,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问过你,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我一怔,愣愣地看他。离宫数月,其实我们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在芷萝山上,不是我的身边有红缨,就是他的身边有方远,至于他在洛州的宅院雪晴馆我更是从未涉足,怀淑也从未邀我去过。
我心里都明白,时至今日,我们之间一定要保持距离,要将‘避嫌’二字时时挂在心头,即便是没有人看着,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己也问心无愧,可是有些事本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此刻,他大约是伤得太重,有些迷糊了,因眼中瞳光略显涣散,胸口渗出的血将绷带都浸红了。我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强撑着往芷萝山的方向走,说:“我过得很好……”
“你……爱衍儿吗?”言语迷远幽淡,他的身体极大重量靠在我身上,似乎连意识都开始不太清醒。
我紧抓着他的衣衫生怕因自己力量太小扶不住他,一步一步艰难走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开始催促我:“回答我啊,爱他吗?”
抿了抿唇,极短极轻地应了一声:“爱。”
身侧是良久的沉默,直到能看见芷萝山那隐没在黑夜里青峦浮黛的山形,他才缓慢地说:“那就好。”
我将他带回药炉时,大半边衣襟都被血浸透了,我的心好像悬在半空里,怕极了。好容易叫开了门,红缨穿着松耷的寝衣,揉搓着惺忪睡眼出来,刚要抱怨,陡然看见浑身是血、面色苍白的怀淑,眼中的困倦立时驱散,忙上前搀扶着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边问着话,却是毫不耽搁地把怀淑扶到了床榻上。
眼见她诊脉,查看伤口,又让我去把玲子叫起来一起抓药煎药,虽然她一直皱着眉,不曾说过怀淑伤逝如何,可随着她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准备一切,我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折腾了一夜,日出时分,怀淑仍旧沉沉昏睡着,没有丝毫要醒转的迹象。
我低头凑近看了看他,红缨在身后道:“出来吧,他没事了,伤得太重需要好好休养。”
点头,要转身走,手却被他抓住了。
床榻上的人依旧陷入昏睡中,双眸紧闭,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呢喃自语:“小玉儿……”我愣怔地看他于梦魇中抓住我的手,白皙修长,犹如玉精心雕琢而成,有着温淑柔和的根骨。仿佛天生就该在云间养尊处优,万万不该落于凡俗之中。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好像一片落叶在风中辗转而落那般轻。红缨与我一同看他,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我们的手上。
“那时他刚从宫中逃出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浴火’虽是起死回生之药,但药性极烈,对身体的伤害也很大,即便是有我在旁照料,也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能保证他可以如常人般生活,不再依靠药物。起初他难受时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叫柳居风的人来看他,有时是抓着他的手,有时是抓着我的手,叫‘母后’叫‘舅舅’,有时也叫‘小玉儿’……”
我鼻子一酸,将头偏开。
红缨望着怀淑的眉目,愈加痴愣:“起初两年他托柳居风打听,说是你失踪了,急得跟什么似得,非要下山去找,被我好一顿揍,若是那时下了山只有死路一条,他这不是坏我名声吗?”她回忆起往事,笑了笑:“什么方法都用了,好容易挨过了两年,又听说萧衍把你找回来了。那日他很高兴,好像长舒了一口气,又总是笑,我以为他真放下了。可夜间自己又孤身一人对着夜幕发呆,那样子看上去孤孤单单、可怜兮兮的,让人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在是与非、情与义之间挣扎过,痛苦过,可没想到,那个时候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怀淑也是那么的痛苦,甚至他心头的苦比我更多、更深。
是呀,我怎么会轻信了他风轻云淡的外表,以为他在乎的不多,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只要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痛、不苦?
守在他的榻边,任由他抓着我的手,看着他沉沉睡过去,清俊的面容那么安宁平和,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些惨烈、血腥的往事联系到一起。
红缨歪头看我,道:“我也不知你在宫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怀淑一定要把你带出来。可是你当初得了那样的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若是过得遂心如意,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那副模样。若是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就好好地陪在怀淑身边吧,好不好?”她眸光闪烁着期翼来看我,星熠烁烁,仿佛只要我一点头就能溢出来。
我躲开她的视线,垂眸看着怀淑,沉默不语。
玲子将药端了进来,及时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我坐在榻上将怀淑扶起来,让红缨给他喂药。玲子站在一旁,抬起胳膊挠了挠头,疑虑道:“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山上来了外人,躲在暗处看我们……”
我心下一惊,想不会是昨天清泉山庄的人追上来了吧,但一转念,他们若是追上来,眼下芷萝山上就三个女人,一个伤患,直接打上来就是,何必躲在暗处偷窥呢。
红缨狐疑地走到窗前环视了一圈,喃喃道:“真假?赶紧把名贵药材都锁起来,别让人偷了。”
我和玲子:“……”
---过后几天,怀淑恢复得很快,除了中间红缨派玲子下山去向晴雪馆递个信儿之外,我们三人都是衣不解带、片刻不离地守着他。
中间有人拿着红缨花笺来请红缨下山看病,也被她一律回绝了,因她实在放心不下怀淑的伤,怕自己离开一时半会再出什么变故,我和玲子应付不了。
我问她:“你不是信以为天吗?卖出去的红缨花笺还可以不认呢?”
她严肃道:“当然不能不认,只不过若是我有事去不了,得退还双倍购买红缨花笺的钱。”
我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她对怀淑的感情竟这么深了,正要感慨一番时,见她扶了扶鬓角的红珠花,胭脂俏面恶狠狠地盯着怀淑看:“都给他记账上,等醒了一块付账。”
我:“……”
在这样尘光若水中,怀淑醒了,我正将喂完药的瓷碗拿开,红缨替他整理床铺,见他微微挪动了下身体,嗓子眼里溢出些许破碎的声音。
我们忙围靠在床榻边,见他缓慢睁开了眼,红缨回望了我一眼,禁不住粲然一笑,但见怀淑将迷惶的视线瞥向她,忙又板起脸,“醒了就好,我这就把账单拿来,赶紧让雪晴馆那帮人来结账,结了账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