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堂下有人笑喊道:“林庄主不必客套了,快让我们进藏宝阁一饱眼福吧。”
  林清泉冲声音发出的方向笑着颔首:“还是老规矩,一次只能进五人,其余人在此等候,等欣赏完毕后,在下会摆几桌薄宴,招待各位一顿酒,若是有从外地来的,也可在寒舍寄宿一晚明日再走。”
  我同怀淑因来的早,所以赶在了第一拨先进去。
  所谓藏宝阁是一幢三层高的青石雕花楼。自花苑水渠上的木板桥而过,掩在一片桂花树后,四角缕着腾云麒麟的飞檐直冲苍穹,门边有汉白石狮子左右相对,十层长阶修得平整而排场。走进阁内,可见布局宣阔,每层只有一间,鳞次摆放着几个离穹顶三寸的乌檀木柜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珍品,在陈展的物件前搁着一块青石牌,上面以篆书写着各自的名称来历。
  漫步行到二楼的柜子前,那里有方青石牌只写了一句诗——‘晨尽度散关,此道何当难’。我一时觉得眼熟,又见其下的青石牌写了后两句——‘险驻攀山梯,助我登青天’。一时了然,原来是我父亲的诗。
  便将那两方青石牌后的漆盒打开,却只有上阕的里面有一卷画作,而下阕空空如也。将那幅画作展开,竟是父亲生前好友关山先生的《溧阳日出图》。画还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幅,右侧提了‘晨尽度散关,此道何当难’二句诗。只是以洒金花硬纸细细装裱了起来,卷轴好几处都脱了漆,像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观赏而磨掉了。
  在这里见到旧物,不禁感慨,盯着画作出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小公子也喜欢这幅画吗?”
  回身一看,是林清泉,他将视线投注在画作上,似是无限痴迷喜爱,道:“关山先生尚在世,其画作纵然珍贵也算不得价值连城之物,相比之下,藏宝阁中有许多价值数倍于它,但小老儿就是喜欢先生笔下的意境,给人以山高水阔、天地幽静之感,看得久了竟想象若人能在其中该有多好。”
  我笑道:“林庄主坐拥万贯家财,却能有如此心境,真是难得且让人羡慕。”
  林清泉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啊,只得一幅《日出图》,《日落图》却是被人抢先了一步收入囊中。那人先见过两幅图,只将《日落图》拿走了,想来‘日落’的水准要远高于‘日出’,可惜我却无缘得见。”
  见他那副痴样,我不免有些好笑:“既然您知道日落图被谁拿走了,直接找他要来看一看就是,那人不会如此小气,连看都不给看吧。”
  林清泉两道眉宇拧在一起,拍了拍大腿,气道:“他就是如此小气,把画捂得跟祖传元宝似得,连看一下都不成……”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慢慢降息了声,出了会神儿,继而叹气道:“算了,已经死了的人,不好说他坏话。”
  我似被人点了穴道,身体有些僵硬,脑子一滞,恍惚问道:“那人是谁?”
  “还能有谁,就是这画上诗作之人,先吴越侯沈檀。”
  ---与林清泉分开后,辗转在藏宝阁内转了半圈,最终在三楼的一式香檀木小柜前找到了怀淑,见他也正对着一幅画作出神,两眼发愣,眼眶发红,竟是要哭了的样子。
  不禁纳罕,莫不是也遇见了已故亲人题字的画作。悄声上前,偷眼往画上一瞥,两道视线立刻也被粘黏在了上面,移不开了。
  那副画,线条疏淡,笔墨匀称,将尹舅母画得极为传神生动。
  我见怀淑这模样,不忍打搅他,便将紧随身后的林清泉拉到了门边,低声问他:“那副画……”
  他朝画作探了探头,说:“那是家兄林寒因之作,当年他应尹相之邀入宫为尹皇后作画,画成年余,尹家便出了事,家兄也跟着心灰意冷,遗落画作在此,孤身一人飘然于江湖之中,再也没露过面。”
  被触及往事,一时也有些凄怆心酸,戚戚然问:“那如果在下想要这副画,庄主要如何才肯相让呢?”
  林清泉微诧,转而仔细地打量我,疑道:“小公子跟尹皇后有何关系,为何会对此画感兴趣?”
  我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庄主肯为了一幅《溧阳日落图》而耿耿于怀至今,就不许在下对此画一面倾心,只想将其收入囊中吗?”
  林清泉了然,当下看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但转而又有些为难:“这是家兄之物,怕……”
  “若是以《溧阳落日图》相换呢?”
  林清泉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睛莹亮,似是带着几分惊喜:“你真能拿到日落图?”
  我点头,林清泉立马道:“若是有日落图,便是将这一整柜的画都给你也无妨……”正说着,仆人悄没声地进来,附在林清泉耳边低语了一番,他脸色大变,立马吩咐:“将他让到内厅,仔细侍候,我这就去。”
  紧随仆从走了几步,还不忘回身向我道:“小公子若是改日拿了日落图来,直接跟门房说就是,在下翘首等候。”
  与他约定之后,便叫怀淑一起出了藏宝阁,我们都没有心思赴宴,便悄悄地出了清泉山庄。
  乍一出来,见外面停放着四骥车舆,围着如意云织锦幔帐,守在门外的也都是兵士装扮的壮汉,钢盔与皂靴,腰间别着长剑。
  怀淑仔细看了一会儿,冲我道:“洛州这地方除了萧晠,不会有人用郡王幡仪了吧。”
  我点头,心想难怪方才林清泉那么紧张。
  “这些年看起来,似乎也只有萧晠比较合衍儿的心意,不曾亏待了他。”
  想起太极宫里的种种,心中五味陈杂,但许多又无从说起,只有清淡道:“他们自小便交好,衍是念旧情的人。”
  我想起那幅舅母的画,转而问他:“怀淑哥哥,若是我想往长安叔父那里去一封信,请他给我寄来一件父亲生前的旧物,该如何做才能不令人生疑呢?”
  怀淑沉思了一番,问我:“这东西要的急吗?”
  “也……不是很急。”
  他静声道:“京中传来消息,衍儿是正月十五过后便起驾来洛州,等他离开长安,你可以南山道人的名义给沈槐写这封信,不过……”他转身看我:“不要你自己写,衍儿会认得你的笔迹。”
  那夜我是随叔父出的宫,许多人都看见了,无从抵赖。虽然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让萧衍不曾追究他,但想来,以萧衍的性子定会派人监视叔父,及查验往来信函,若是这个时候有书信从外郡寄过去,怕也逃不过暗卫的眼线,必然会先送到萧衍的案牍上。所以,怀淑之言不无道理。
  便应下了,心想,若是让红缨给我代笔,她会不会跟我收代笔费。
 
 
第109章 
    过了上元节后,山中光景便沐上春光,一日日渐暖。
  涧潭里冻得结实的坚冰开始融化,碎成了薄薄的冰片,敷水漂浮,顺着湍急的流水一直淌到抱山石处,慢慢与那里映射出碧天的渌水化为一体。
  云红缨一大清早就被洛州城里一户操办绸缎买卖的富商派人接走了,据说那富商年过五旬,膝下一直空空,好容易在知天命的年纪得了个儿子,长到三岁便患了怪病,大腹便便,头部肿大,偏四肢纤细得如刚出生的婴儿,且随着年岁渐长畸形更甚。富商四处求医无果,才在今年花重金从江湖掮客那里买了一张红缨花笺,请云红缨给他的儿子诊病。
  趁着红缨不在,只有玲子一人在药炉里忙着翻晒药材,山中极为清静。借着天光,我在屋内又将昨夜看过的父亲手札整理了一遍。
  那里面记录了一篇父亲的游记,元乾三年,他曾随尹相来洛州督办官盐河运,当时韶关边境不稳,突厥屡屡犯境,但大周朝内久居安逸,兵怠心疲,不乏畏战者。嘉佑皇帝在胡商经由的重郡大开互市,令官商以中原珠宝锦缎交换外来的兵戈利器。当时尹相怀疑有官商勾结屯卖私铁,顺藤摸瓜,找出当时专替官吏洗黑钱的钱庄老板林姓商人,经过一番查证,锁拿了二十余名涉案官商,请旨后就地斩杀。
  乍一看只是一篇普通的游记兼办案日志,但在林姓商人那里勾勒了一笔,且用墨比之其余地方显得更新,好像是写好了之后便放在一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被重新拾起,且后来发生的事还是跟这林姓商人有关。
  我将书页翻到背面,上面以楷书端正写着——‘林姓商人有一兄,善丹青,性豪爽,深为尹兄所喜,常把酒言欢。’轩窗半敞,我对着窗外沥沥石路,横云漫度,心想,大概知道林姓商人是谁了。可那日听林清泉的话他似乎与父亲有过几面之缘,父亲为何不直接在日志中以名姓相称,而要称他为林姓商人。
  我将这一本日志单独拿出来,准备等怀淑来了之后与他商议。
  日暮西斜时,红缨还没有回来,倒是怀淑前一步到了山上。他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孩子,领着方远急匆匆而来,四处找红缨,说是这孩子病了,高烧不退,让红缨给看看。
  我亦有些着急,望着孩子被烧红了的脸颊,忙说:“红缨下山给人看病去了,要不快去找别的郎中吧,别耽误了。”
  怀淑踟蹰了片刻,将孩子塞到我怀里,说:“你将景沐看好了,我下山去寻一寻红缨,若是我们走岔了她先回来,务必让她先给孩子看病。”
  我微愣,低头仔细端看怀中孩子,轻声问:“景沐?”
  怀淑点了点头:“晔弟的儿子,自康王一家被处斩后我便将他藏在洛州的道门分教雪晴馆中。”
  在一旁急得不停绕步的方远忍不住,催促道:“掌道,咱们快些吧,晚了怕景沐受不住。”
  怀淑倾身上前,安慰似的抚了抚我的胳膊,才反身同方远一起快步下山。
  等他们走远了,我低头看这孩子,脸颊烧出了桃花红色,双眼紧闭,延出了两道极长的眼线,这样看上去应该与润儿有些像吧。我拿不准,因润儿的长相在我的脑中已有些模糊了。
  来芷萝山这么久,怀淑第一次抱景沐上山,看他的神情大约是怕我触景生情吧。
  裹在锦衣里的孩子像是很难受,低哑着嗓子嘤咛了一声,白嫩的小手攥成拳,绵软无力地抬起又放下。我将他放在床榻上,用锦帕沾了些冷水给他擦遍了全身,脸色稍见好转,便听竹寮外传进红缨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别拽我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医活了。给那富商儿子看病已是累极,还要听你使唤……”
  我忙将床榻边紧挨着景沐的位置让出来。
  红缨脸上满是疲倦之色,将手搭在景沐细小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缓慢起身,满脸幽怨地看向怀淑:“只是平常的风寒,你带他去看寻常郎中都是能治好的,小题大做。”
  怀淑将脸上的乌金铜面具摘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于还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水,温声道:“有劳红缨替他开药,我会带回去仔细照看的。”
  红缨出去将玲子叫了过来,低头嘱咐了一番,又回来,轻轻一笑,调侃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这么紧张做什么?”
  怀淑清润的面容浮掠出一抹浅淡的哀伤,极为怜悯爱惜地看着景沐,喟叹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本不必受这份罪的。”
  “打住。”红缨摆了摆手:“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都是常态,就算他现在长在金尊玉贵的康王府,谁也不敢保证不生病,不遭罪,你能养着他已是仁至义尽,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怀淑默不作声,我却有些诧异,红缨竟连这孩子是康王遗孤都知道,她与怀淑的关系真的这般亲密毫无保留了吗?
  说话间玲子已将煎好的药端进来,怀淑将粗瓷碗接过来,弯身坐在塌边,缁衣软裙缎泼洒了一地,远山浮绘的水墨如浸在雾中,原来已迟暮,而屋里又没有点灯。
  景沐服下药后便一直昏睡着,可摸摸额头烧已退了,因外面冬雪初融,山路极不好走,外面又是黑夜,红缨便留怀淑和方远在山上住一夜。我留心听着,她似乎没有跟怀淑提住宿费的事。夜间吃了饭后,见怀淑孤身一人徘徊在竹篱夜月下,走得近前时,想问问他关于红缨的事,这些日子以后我自己观察着,红缨虽然待人大大咧咧,但对怀淑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同,而怀淑也很信任她,或许可以撮合他们。
  但想想直接说这些事,总是有些突兀,便暂且搁在一旁估摸着选个好时机再说。
  山坳中的夜格外寂静,月色清幽,如一层轻纱披在群麓山峦之上。这样站了一会儿,我便将父亲手札的事说给怀淑听。
  他微诧:“那些手札我也粗略看过,并未发现……”
  “那是因为怀淑哥哥并未跟林庄主交谈过,也未曾听他提及兄长和尹相的渊源。”
  怀淑沉吟道:“听你这样说,我想起一事。去年晔弟在赣州起兵时,平叛的淮西军在阵前捡了一些兵刃,范瑛特意书了一道奏折,走八百里加急呈入长安。我后来着在朝中的眼线留意了一下,据说那些兵刃用的是元乾年间的旧铁,上面有年号字样,而父皇当年改元清嘉之后,陆陆续续给军队分发了新字样的兵刃,并将旧刃回收。而所俘获的叛军中,也只是有极少一部分兵士用这样的兵器,所以我推断大约是什么人给他的。”
  “当时这个念想也只是从脑中闪过,可你刚才提到姑父的游记,我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按理说,当年舅舅查的是官商勾结贩卖私铁利器,此案声势极大,牵扯其中的那个钱庄老板不该有活路,可他不仅活着,还成了洛州当地有名的乡绅,甚至齐王都跟他有所来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再者说,按照大周律例,这样大的案子即便证据确凿,也应立即押送长安由父皇亲自判决,可当年仅费了一道圣旨,就让舅舅监斩了他们,回头看去确实有些草率了。”
  我摸了摸脑袋,遥望星河暗淡,有些迷糊:“父亲怎么也不写的清楚些,这不是让我们猜吗?”
  怀淑歪头看我,蓦然笑了,黑夜中他的眼睛极亮,像两颗蕴着晶光的夜明珠。
  “你写给沈槐的信有了回音,他随信还附带了一只锦盒,今日因景沐生病来得匆忙,忘记带过来给你,等改日再送来吧。”
  我似乎从乱如麻絮的丝线里摸到一点头绪,“要不,我们再去一次清泉山庄?”
  怀淑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嗓音轻柔:“小玉儿,我觉得你的身体刚有些好转,还是专心修养,这些费心费神的事先放一放,许多事情总得慢慢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