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儿的泪,沈檀愣了愣,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是把挚亲当做了宣泄心中的悔与愧的目标,对女儿的话说得越难听,越是不择一切手段去维护昔日的尹氏,他心中便多了一分的安慰,似乎是溺水的人在苦苦挣扎,不让自己被那些犯下的罪孽所淹没。
想到此,便觉得女儿那双乌灵静澈的眼睛就像是通明镜,几乎要将自己的底细照个透彻,便逃似的奔出了房里,留下了一面哭着,一面摸不着头绪的孝钰。
在这样压抑且终日被悲怆所萦绕的环境里,怀淑并没有挺住,早早的‘英年早逝’了。那项计划除了怀淑一方的人,只有萧衍及他的心腹知道,在实行之前,怀淑曾将一枚红丝绦嵌玉的同心结交给萧衍,嘱咐他在自己‘死’了之后,内侍省派人来给他验身、着冕服之时一定要将这枚同心结给他挂在身上,他要带着它‘走’。
萧衍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大度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怀淑的丧事过后,萧衍只觉心里舒了一口气,暗中请求太傅在皇帝面前提一提他和孝钰的婚事,但在此时吴越侯府那边却传来信,说是沈贵女无故失踪了。
失踪?萧衍觉得沈家怕是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但当安阳公主忧心忡忡地到萧衍跟前,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色憔悴至极,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怀淑走了之后,我和沈檀都伤心了一阵儿,大约她爹对她说话冲了点,她心里又为怀淑难过,这丫头面上看着温和好脾气,心里脆弱得很,衍儿,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说着,又捏着锦帕拭泪。
萧衍这才觉出事态的严重。他立马召集了京兆府及左右金吾卫,暗中留意长安内及近郊关于年轻女子的报案情况,又加紧搜查孝钰可能会去的地方。
这样折腾了一年多,到了清嘉七年,孝钰仍没有音信,安阳公主终日以泪洗面,而沈檀也像是苍老了十多岁,连没长开的意初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时常在家里哭着喊“姐姐”。
在这样漫无边际的找寻中,萧衍的心渐渐的冷了。他知道沈孝钰虽然看上去迷糊,但其实一点都不傻。她一定知道自己一走了之后父母会有多么伤心,也定然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地寻她,可她就是能狠下心消失得彻底,任金吾卫将长安城翻了个也不出来,而这份狠多半是冲着他萧衍来的。
她那点小心思,必然觉得,就算她自己耗得起,一国的太子也不会迟迟不立正妃专等着哪一日从犄角旮旯里把她找出来再成婚。说不定,她就是躲在暗处,等着他耗不住跟别的女人成了婚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来。
萧衍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尊严和怀着满腔热忱捧出来的一片真心被人扔到了地上狠命地践踏。甚至在心里发了狠,他就算找到了天涯海角也要把沈孝钰揪出来,让她也尝尝这真心被践踏的滋味。
内心的孤寂苦闷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渐渐的,他开始流连于女色之间……东宫里有那么多的美人,千娇百媚,温顺绵软,各个都知情识趣,忙着讨好他,将他奉为天。半边衣带陷在温柔乡里,有时醉了,他便想不就是一个沈孝钰吗,便将她当作一页书翻了过去,他如今是太子,有着大好的前程,何必非要把自己搭在她身上。
这样想,在醉里可以获得片刻的安宁,可一旦清醒了,守着满苑的细花风雪,他又觉得这一辈子怕再也不能这样爱上一个人了。
清嘉八年,御史台已有奏疏呈到皇帝案牍上,建议为太子从世家文族中聘娶太子妃。
沈孝钰失踪了足足两年,即便再有天命在身,皇帝那边也有些微松动,他甚至也亲自劝萧衍:“一个妙龄女子失踪了这么久八成是凶多吉少,衍儿就快要行弱冠之礼了,婚事不好耽搁,不如先立正妃,万一孝钰要是回来了,让她给衍儿做侧妃可好?”
侧妃,萧衍的母亲便是侧妃出身,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从前每日清晨起来后还要去给皇后磕头请安,伏低做小才能安守着妾室的本分。
他恨沈孝钰,怨沈孝钰,可要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妾,心却一阵阵的疼。
因此,他唯有长跪不起,“父皇,儿臣从未求过您什么,这一次求您,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一定会把孝钰找回来的。”
第106章 番外-其衍几何(下)
皇帝看着自己这个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
如今也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低三下四,再三隐忍,心中也是不忍,便答应了他。
但其实萧衍自己心里清楚,两年的时间,六百多天,长安城内外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被当做漏网之鱼再去找一找的了。
自东宫婚事被搁置,皇后便时不时地邀姜紫苏去昭阳殿小住,刻意安排萧衍与她碰面,乐此不疲地干起了搬石搭鹊桥的事。萧衍被他这位母亲折腾得疲倦不已,干脆躲在东宫不出来,对外称病。太医院的都是些人精,手一搭脉就知道是不是有病,但都是行家,自然能编出一套听起来凶险但又不把话说死了的说辞。
既然对外说病了,自然就得清静度日,管弦丝竹加东宫里婀娜妖娆的美人暂且都得搁下。每日里就是看书休憩,赏花品茶,出乎意料得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反倒让他的心静沉了下来。从东宫藏书阁里找了一张详实的大周地图,从长安始勾连出了数道通往吴越的线路,他甚至亲自拿着地图从长安城门下出发,走过其中的几条路,沿途的旅舍、茶肆、酒寮都查验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长安城外人烟鼎沸,黄沙漫卷的土地,望之无垠,有走人拉货的到处揽生意,又有往来客商络绎不绝。看着这番帝都外的胜景,萧衍突然动了动灵机,沈孝钰离家大约也是一时冲动,凭她那个脑子怎能想到先去准备地图?
于是,试探着走到驻留城下的车夫跟前,问他:“可能为在下指一指去吴越的路?”
车夫倚靠在半旧的车壁上,惯常便是在城外找饭碗,有人出远门或是有货要拉,他的生意便来了。路上找营生的人都练了一副好眼睛,一眼瞧见萧衍,浑身绫罗,气度雍贵,俊秀无双,猜度着不是显赫高官,便是皇亲国戚,这样的人怕是不屑于坐他的车,便好脾气地往东南指了指:“这条路好走些,像您这样的贵人,走条官道虽说远一些,但好歹安全。”
萧衍顺着那条道看过去,确实一马平川,看起来好走许多,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样又过了半月,徐文廷在下朝后急匆匆地找到了萧衍,道:“殿下,有消息了,你说的那条路途经一个破旧的小庵堂,臣带人进去探了探,发现了一个寄宿的俗家女子,长相年龄都与沈贵女相似,臣私下里问了问庵主,她说这女子是两年前从这里路过,遇上大雨便在庵里住了一宿,听师太研习佛经,听了几日便决心不走了……”
萧衍立马放下了手头繁冗的公务朝政,带着禁军去了这个庵堂。确实是既破旧又小,门是老槐木,已让虫蛀了许多洞在上面,山下有嶙峋怪石,山上有苍旧槐树,不时有斑鸠鸹子飞过。行至山下两里外便不好骑马了,好容易拨弄过掩着道路的杂草藤蔓走到庵堂前,萧衍的心又揪了起来,他怕极了会空欢喜一场,可一想到敲开这扇门有可能会见到她,心里又是说不尽的烦躁窒闷,抬起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静默。
徐文廷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殿下,臣带着禁军守在门口,您自己进去吧,佛门净地,不好太叨扰。”
萧衍默然点了点头,终于鼓足了勇气敲开了门。
庵主有些犹豫,但看了看他的长相穿着,联想到孝钰刚来时也是一身富贵装扮,心里有了些猜度,便不隐瞒,直言道:“沈施主会帮庵里抄写佛经,平常偶尔也干些杂活,就像庵堂后院里的菜地,也是她帮着静月师太打理,师太年纪大了,并不能多做活,几乎都是沈施主在干……”
说着,从后角门去了后院,见那里绿油油一片,从门口的泥洼地蔓延到一里外的古井旁,秋风吹过,草芥清香。萧衍顺着并不好走的泥路走了一段,蓦然停住了脚步,见蓬叶堆里冒出个小脑袋,穿了一身浅茶色荆布粗衫,梳着极简单的单鬟髻,簪了根木钗,正对着长势喜人的菜叶子捉虫。
边捉嘴里边喃喃自语:“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末了,自顾自地笑笑:“我也应该算是王谢堂前燕吧……”从田地间拔了根发黄的枯草随手扔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萧衍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她裙裾上沾着的泥土灰渍,不由得蹙了蹙眉,看着那行为举止欢脱的背影,轻声问:“那么你这只燕子打算何时再飞回来?”
正弓着身专心除草除虫的孝钰陡然僵住了,维持着背对他弯身的动作半天没动,风过漫野,吹动绿叶如浪般翻滚,炙热的阳光下在绿浪上铺了一层极浅淡的影子。
孝钰慢慢直起了身,回过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去看萧衍的脸,可却又忍不住翻动眼皮偷觑他。
萧衍仔细地看她,往昔若凝脂般雪白的肌肤如今是浅黄的颜色,眉毛微弯不加螺黛修饰,反倒是月牙弯弯、清新浅浅的样子,唇上亦未点胭脂,但饱满且红润,犹如这清风隽永的田园,透着自然怡人的风味。
她默然抬头,低声说:“衍儿,不,太子,你能不能当没看见我,我……不想回去。”
萧衍不知是该笑她天真,还是笑自己荒唐可悲,面上的神情愈加平静轻缓:“你说呢?”
庵主一直守在后角门边看着他们两个,是怕万一孝钰不认识这个人或是不愿跟他回去,对方若是霸王硬上弓好及时叫帮手过来,但这么远远看了一会儿,两人似是说了几句话,孝钰便跟着那个人走过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庵主道:“今日的草还没有锄净,我一会儿再来,成吗?”
庵主一愣,看了看站在孝钰前面的萧衍,有种天欲雪时沉重压下来的乌云之感,让心口不由得一窒,忙说:“成,你尽管去,我让静凡来锄草。”
孝钰极勉强地冲她笑了笑,算是谢她,便领着萧衍去了自己的厢房里。
俗家之人所住的厢房比不得尼姑们的庵舍,因不是每日都有人住,所以建在了阴面,甫一进去就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脚底往上钻。萧衍坐下后环顾了四周,木桌和木凳极少有完整的,不是缺了个角就是掉了大片的漆,轩窗上是用劣质的纱布蒙着,还是新一块,旧一块,像是碎了之后临时又增补上的。整间屋子就跟孝钰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一样,给人一种山穷水尽无比凄苦的感觉。
察觉到他审视又有些嫌弃的视线,孝钰愈加心虚,默默地找了一个没有缺口的瓷碗给他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萧衍低头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黑色瓷碗,毫不客气地把它推了出去。
“你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比在长安里舒坦吗?”
孝钰下意识地点头,眼见他眸光微冷,讪讪地说:“这儿没人认识我,觉得轻松。”
萧衍瞥了她一眼,疏淡地勾了勾唇,道:“你初来乍到,自然是没人认识你的。可若是在这里住个十年,二十年,结识的人多了,经历的事多了,自然又会生出新的烦恼,到那时你又觉得烦了该怎么办,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流浪吗?”
孝钰默默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他又扫了扫她的衣着,闲凉道:“你若是越过越好便也罢了,怎得离家出走一遭,将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
孝钰这才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低声道:“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庵堂里就有粗布衣裳,能借我穿就不错了。”
“借?”萧衍微瞠目:“就是说这衣裳还不是你自己的,是穿了别人的?”
孝钰迎上他的视线,想点头,但触到眼底的一抹机锋,又沉默着低下了头。
萧衍霍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你赶紧跟我回去,姑姑和姑父天天想你都快想出病来了,这世上竟有你这样狠心的女儿。”
孝钰边往外拉扯自己的手,边说:“我爹觉得我是家门不幸,早就不想看见我了,娘也是,他们怎么会想我,巴不得我消失才对。”
萧衍回身看她,面上浮上一抹严厉指责:“家人聚在一起怎么会没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因为几句难听的话你就这么想自己的爹娘?”
“你懂什么!”孝钰猛地将他挣脱开,向后退了几步,倚靠在供奉着观音瓷像的香案上,哽咽道:“我要是回去了就得和你成亲,我不能嫁你。”嫁了你,对不起怀淑,她的父亲也会更加厌恶她,所有的人都会鄙夷她,这个贪图富贵不知廉耻的女人,背弃了曾经的盟约,转投了他人怀中。
萧衍沉静地看着她,冷声问:“那你想怎么样?怀淑已经死了,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两年了,就算是给他披麻戴孝也够日子了吧。”
“不够,不够。”孝钰捂着自己的肩膀,眼泪圆珠子似得滚下来:“他对我那么好,可我……我就是个枉顾恩义的小人,这辈子都不配过得好,我不嫁人,谁也不嫁,就在庵堂里过一辈子,心里还会好过一些。”
她这副几近崩溃的样子,伴着隐隐约约的抽泣,显得萧衍更加冷静,他沉默着站在她面前,过了一会儿,静声问:“那么我呢,我对你不好吗?我找了你整整两年,沈孝钰,是不是只有怀淑的好才值得你放在心底去珍惜感怀,而我的好便是一文不值的。”
孝钰抬头,隔着泪眼朦胧去看他,见他避开她的视线,欺身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冷硬道:“禁军就在庵堂外,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被他扯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孝钰伸手碾了碾他的衣袖,低声说:“先等一等……”萧衍回身看她,眼中寒光凛烁。
“你的衣裾上沾了点灰渍,鞋上也有,把它们脱下来我给你弄干净了再出去,你现在是太子,不能人前失了仪态。”
萧衍低头看过自己的衣裾和皂靴,果然是脏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孝钰的手腕,由着她去找了一双竹篾编的鞋给他换上,将外裳和靴子脱给了她。
他坐在矮凳上,见她将衣裳小心翼翼地搭在案子上,捏起裙裾一点灰渍处放在铜盆里小心搓洗,等洗干净了再点起蜡烛仔细地烘干。
靴子也是如此,等都整理妥帖了让他换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正当萧衍觉得刚让她替自己整理了一番,不太好再用恶劣语气相对时,她先开了口,“我想去跟庵主道个别,还有师太们,她们都挺照顾我的。”
萧衍一愣,点了点头,却是立马起身紧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