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芳蔼见状,忙说:“不,吴越侯好容易来看嫂嫂,不必急着走,我该快些回祈康殿,母后还等着我呢。”她说着,视线不经意掠过屏风,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转了回来。
  我心中一阵慌忙,却要保持面上的平静,安然道:“那我送妹妹出去。”
  她也不曾拒绝,敛过臂纱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奔到屏风前,将绘绢屏风推折起,一时,意清和怀淑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前。
  “沈意清?”芳蔼率先注意到他,极为诧异地叫出来,我忙去捂她的嘴,低声道:“芳蔼,当我求你了,就当没看见,行不行?”
  她犹疑地回身看我,“嫂嫂,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沈大人既已跑了就该跑的远一些,舅舅可派了人四处查找他,万一被抓到那可是死路一条,怎么反倒往宫里跑……”她观察着两人的穿着,颇为顾虑回身看了一眼平静站于身后的沈槐,狐疑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第103章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她,而沈槐和意清亦站立在原地,缄默不语。
  芳蔼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娇面上疑虑更深,冲着我道:“我要见皇兄。”我摇了摇头:“你皇兄睡下了,这会儿恐怕不能见你。”芳蔼微诧,观凝着我的面色,许久未言,蓦然,紧撷着我的手往一旁走了几步,刻意避开沈槐和意清,问我,“嫂嫂,你要做什么?你把皇兄怎么了?”因动作幅度太大,摆头之际注意到一直躲在暗昧中未曾言语的怀淑。
  她迷茫地紧盯着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默然而立的怀淑,似是觉得他面善,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窗外更鼓声悠扬而入,沈槐焦急地瞥了眼天色光景,又将目光投向了怀淑。
  在芳蔼紧抓着不放的纠缠中,阴暗角落里一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嗓音沙哑而低滞:“芳蔼。”
  听到他开口唤她的名字,芳蔼愣了愣,慢慢地放开了抓着我的手,将视线重新投落到怀淑身上,端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了,她不可置信地轻声叫:“大哥?”
  怀淑兀自望着她,缄默着点了点头。
  芳蔼如遭重石而击,震惊不已地上下打量怀淑,双目圆睁,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震惊之余,她回身看我:“嫂嫂,你要跟大哥走了吗?那皇兄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心焦,又咳嗽了起来,生怕惊动了外面再惹出事端,勉强压着。
  怀淑看了我一眼,冲芳蔼道:“你在宫中许久,难道不知你嫂嫂的病症到了何种程度了吗?太医院已无力回天,皇帝陛下从各州郡征召上来的郎中也都束手无策,这样下去只能等死。我要带她走,是为了让她活命。”
  芳蔼急切道:“可你若有神医之选,可以向皇兄力荐,他……”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地住了口。
  “力荐?即便不是我,假托吴越侯向陛下力荐神医,凭他的多思多疑立刻就能猜到背后之人是我,到时会有多少无辜之人遭殃?依他的秉性,孝钰的病他的太医院治不好,却让我所荐之人治好了,他心中会没有疙瘩,能让孝钰安心养病吗?”
  芳蔼没有只言片语的反驳,像是也默认了他所说。只是说:“可这也太荒谬了,大周的皇后竟要随人出逃?”她环视了三人一圈,思忖道:“你们敢来,必是有备而来对不对?禁军,宫城护埇都打点好了是不是?”
  三人不言,算是默认了。
  芳蔼断然道:“我劝你们不要这样做。不管你们如何神鬼通天,能将手伸到皇宫内苑,等皇兄发现嫂嫂不见了必定会先从禁军查起。他生平忌讳自己的近臣暗通外敌,到时恐怕雷霆之怒下少不了大肆清算,那这刚平静了几天的朝局又会有大风浪兴起,与江山社稷来说绝不是好事。”
  意清要说什么,被沈槐阻止了,他镇定地问:“那依公主所言,我们该如何呢?”
  芳蔼看着我,脸上隐有挣扎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说:“让嫂嫂换上我的衣服,连夜出宫,就说要去五哥府上住几天……”
  见我摇头,她忙说:“我是皇兄的亲妹妹,又有母后护着,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我还是觉得不妥,沈槐却已抢先一步道:“多谢公主,此法确实是上策。”
  芳蔼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话,而是将自己的钗环披帛拆解下披在我的身上。
  “嫂嫂,你要多多保重,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芳蔼抿了抿唇,大约见我脸色不好,劝慰道:“从前我亦觉得纲常规纪是重要的,可经了一场和离,突然想通了,人生在世,能好好活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那些俗规成法且不要看得太重了。我曾亲耳听见太医向皇兄禀报,他们对你的病症已是无能为力了,若这宫墙外能有一线生机,那你便去寻一寻吧。”
  我只觉得感动,与芳蔼相处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让我觉得她如现在这般亲近体贴。可这样的好连同他们三人眼中的期盼一同化作巨石,密密实实地压在胸口,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若是走了,我还能回来吗?我还回得来吗?
  临出殿门时,芳蔼叫了声“大哥”,众人回身看她,见她神色微恍,轻声问:“他们都说你没死,我还只以为是胡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怀淑愣怔了许久,直到沈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淡抹地冲芳蔼笑了笑:“自然是好的,多谢妹妹挂怀。”
  她只穿了素衣,鬓发上也没有钗环,清清淡淡映衬得人更加真实,冲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我随他们到了顺贞门,果真被禁卫拦下了。夜间暗昧,我穿着芳蔼的衣服坐在沈槐的车舆里,禁卫只敢扶帘看一眼,便在车舆外躬身问道:“公主这么晚了怎要出宫,身边怎也不带宫人仪仗?”
  看了沈槐一眼,他扬声道:“公主跟端王说好了,要去他府上小住几日,因快要宫禁,怕耽搁了出宫时辰,才匆匆坐本侯的车出来。”
  禁卫像是狐疑,隔着帘子往里探了探头,许久未说话。
  蓦然,禁卫喜道:“端王和王妃正巧过来了……”
  我大惊,忙抬头看向沈槐,他亦是一脸的惊慌,轻挑车帘,向外看去。
  那是端王府的车舆仪仗,两侧车幔半挂着,露出坐在里面的萧暘和秦银霜。
  王府卫队将车舆停在了我们身侧,禁卫忙躬身上前,揖礼道:“参见端王,王妃。”
  萧暘醺醺然的声音传出来:“免了,那不是吴越侯府家的车舆吗,怎么停在这儿了?”
  禁卫道:“芳蔼公主也在车上,说是要到您府上小住几日。”
  沈槐额上冒出几滴汗珠,暗自拨过佩剑,拽紧了我的手腕。
  萧暘纳罕:“哦?妹妹要到我府上住几日?”踏阶下车舆的声音传来,萧暘晃晃悠悠地过来,一身的刺鼻酒气,掀开车幔,笑道:“沈侯爷,芳蔼,你们唱的是哪一……”他陡然住口,见鬼似的盯着我的脸,半天说不出话。
  “殿下,您怎么了?”禁卫愈加狐疑地探头看他,萧暘闻言,狠抿了抿唇,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酒,眼睛透亮,一面的谨慎,立马把车幔放下来,回身道:“是……芳蔼与本王说好了,要去府中跟王妃作伴,你快些把宫门打开,别误了出宫的时辰。”
  禁卫虽有疑虑,可还是徇令大开顺贞门,放我们两辆车舆出去。
  甬道狭长,两边有烛光映照,静谧无声,唯有车轮辘轳而过,将两侧漆红的宫墙不停甩于身后。
  沈槐一直捏着剑鞘,总也不肯放松警惕,透过车幔缝隙紧觑着外面。
  这样提心吊胆了一阵,总算走出了太极宫,到了外城街衢上。几乎甫一离开禁卫的视线,萧暘便从车舆上跳了下来,钻到我们的车里,拧着眉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看着萧暘,深为他所担忧,见了我的神色,萧暘不安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怎么一副将我害了的表情?”
  他身后,那新婚燕尔的端王妃已挑了车幔往这边看,我忙把萧暘扯进来,将幔帐落下。
  沈槐道:“臣今日与皇后有事外出,明日定将其送回。”
  “你少蒙我。”萧暘摆了摆衣袖,“你这车舆走的方向是吴越侯府吗?分明是往城外去,是不是打算天一亮城门打开就出城。”
  我心想还真是一点都不傻,遂有些不安地透过车幔看了看跟在车前做小厮装扮的意清和怀淑,萧暘和芳蔼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不能叫他把他们两个认出来。
  沈槐轻咳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被萧暘制止,“你别说话,让沈孝钰跟我说,你这是又折腾什么,身体好了?”
  在萧暘鄙薄的眼神下,沈槐视若无睹的顽强开口:“娘娘病得厉害,宫中太医已束手无策,臣想带她去外地医治。”
  萧暘好笑道:“你有名医就往宫里举荐啊,皇兄知道了必然大加封赏,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沈槐意味深长地看他:“怕是不好向陛下举荐……”迎着萧暘的疑虑,他道:“殿下可听说过怀淑殿下尚在人间的传闻,这死人尚且能回生,娘娘的这些病症自然不在话下。”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沈槐一眼,心想他还真是兵行险着。
  果然,萧暘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说……”
  “我是娘娘的叔父,怎会害她呢?害了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萧暘垂眸消化了半天,蓦然抬头看我:“孝钰,我这算不算是帮你出逃了,明儿皇兄追究起来,我是不是死定了?”
  我心有不忍,可想到事情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试探着说:“你是端亲王,又有太后和姜弥护着,大约不会有事吧?”
  萧暘几乎要哭了出来,愁眉苦脸地看我:“那你走吧,好好治病,若是能见着大哥,替我向他问声好,这么多年了,我也挺想他的。”
  我心中断然没想到萧暘是一个如此重情义的人,几乎热泪盈眶,但在沈槐的提醒下只得匆匆与他告别,趁着夜色风黑,宵禁在即,立时往城门赶。
  车舆行至半路,换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意清和怀淑上来,而沈槐下了去,我万分吃惊,他竟要再回吴越侯府。
  “为何不回?”他漫不经心道:“我如今是吴越侯,又是凤阁侍中,若是不明不白走了,姜弥岂不要高兴死了。”
  我急道:“你就为了跟姜弥赌气,要置自己于水火中?”
  他换了一副凛正神色,“谁说是赌气,我跟姜弥可有许多账要算呢。”
  我一愣,狐疑地看他,莫非他都知道?但怀淑截断了我们的谈话,冲我道:“沈槐自有应对,你不必担心,我们需得快些,早先与城门的守城官打点好了,他会偷偷打开西角门将我们放出去,若是再不出去,万一衍儿醒了,察觉到这一切,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遂犹豫不舍地与叔父告别,跟着他们走了。
  弦月高悬,莹辉宛如素练披洒而下,铺了一地的银霜。出了城门后,长安城的墉楼在身后渐行渐远,宛如浩瀚夜幕中一颗星矢,渺小微弱,光芒越来越暗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怀淑歪头看我,清幽地问:“小玉儿,你如今心中是何感觉?”
  我愣怔片刻,竟轻舒地笑了:“心中不舍,牵念,愧疚,可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许多事情终归是要迈出一步的,在这宫墙困囿下,许多事情想不通,做不到,可又逃不开,竟渐渐忘了外面还有一片广阔天地。”
 
 
第104章 番外-其衍几何(上)
  萧崵这一年真正是流年大顺,先是莫名其妙捞了个端王的封爵,稀里糊涂成了诸王之首,而后他皇兄跟姜相斗法,略胜一筹拍板让他滚回封地。眼瞅着这后半生就是顶尊贵的闲散亲王日子,要多逍遥有多逍遥,临了临了,又玄乎了。
  传旨的太监兜里揣着秦银霜命贴身侍婢偷偷塞进去的金锞子,到避人处悄悄对萧崵道:“陛下调派了数百名禁军,暗自守住了太极殿往外的各个通道,您早做准备,往太后和姜相那边都递个信吧。”
  萧崵向内侍道了声谢,待将人送出去,瞬时瘫在椅子上。
  “殿下……”秦银霜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可是因为昨晚的事?吴越侯到底将什么人带出了宫?”
  萧崵昏昏寐寐地抬眼看她,见额前一抹红霜六菱花钿,正是鲜妍明媚的色泽,将人也耀得容光焕发,明艳动人,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如霜。
  “唉,本王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你抓紧时间在家收拾细软,紧盯着外面风向,万一不对,赶紧跑吧,本王不怪你,逃命要紧。”
  秦银霜面色不改,挽着珍珠软缎的臂纱站得笔直,看着萧崵,“您还没回答妾的问题,昨夜究竟出了何事?”
  萧崵摸了摸额头,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凛正,不苟言笑,冷静端正得让人发指。但这样的表现,在这个时候却让人心里无端的平静了几分。
  得了,不跟自己媳妇说还能跟谁说。
  他便将事情原委一一都描述出来,这期间他紧觑着秦银霜的反应,本已烈火烹油的内心悄然冒出来几分得意,心想饶是她平日里刀山火海崩于前依旧镇定自若,大概也没听过这样的事吧,知道了就算不是方寸大乱,起码也得来个神色大变。
  现实无比精准地打了他的脸,听完了他的话,秦银霜只是静默了一瞬,道:“妾同您一起入宫,去向母后请安。”
  萧崵一愣,不禁仔细端看她,见她吩咐了人准备车舆,又将府中总管叫进来,精选了几个平日里机灵敏锐的扈从跟着他们入宫。
  “那……用不用派人去向舅舅报个信。”见着她安排的周到,行事动作有条不紊,迅速抛去了要看她花容失色,惊慌错乱的愿望,不由得跟她正儿八经商量了起来。
  秦银霜略微沉吟,道:“先不必了,这事儿妾会酌情跟母后禀报的,至于姜相那边,暂且没有必要。”
  萧崵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出门,走到院子里,没忍住又低声问她:“那你觉得一会儿见了皇兄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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