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一旁的芳蔼调侃道:“等五哥成了亲,我就能见到嫂嫂口中所说的‘将门风范’是何等风范了。”
  萧暘连忙道:“不用等那么久,妹妹想见现下就可以见,应该还没出宫吧。”
  太后斥道:“胡说,哪有这个时候就把人家叫来的,越发没规矩了。”
  听他们这样一言一语的,我想起一事,“先帝驾崩至今差不多两年,按照三年孝期是不是该等到明年过年时才能给端王办婚事?”
  太后道:“哀家翻过大周祖上成例,守了两年孝是可以成亲的,只不过夫妻需得分房,不能行合卺之礼罢了。”
  我们便心照不宣,不再在这上面多言语了。
 
 
第101章 
    回太极殿时已是日暮时分,行云有影,凉颸乍起。
  魏春秋端着拂节守在寝殿前,见我回来了,忙躬身上前,低声道:“陛下不太高兴,娘娘小心些说话。”
  我点了点头:“多谢阿翁提醒。”
  殿里燃着龙涎香,深郁醇厚的气味直往衣带上沾。萧衍正在案桌前批阅奏疏,听到脚步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吩咐身旁的内侍:“传膳吧。”
  内侍忙不迭地退出去,尖声细气地大喊:“传膳。”
  我见萧衍面色如常,只对着奏疏微微蹙眉,仿佛遇上了难解的问题,仔细觑看,并捕捉不到怒气。
  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端看他。连云纹锦的窄袖便服,手腕处以银箍束住,端得轻便。他俊秀的面庞上一贯不会有太夸张深浓的神色,即便是陷入沉思,也只是极淡抹的疑虑浮在面上,轻得好像春日水池上漂浮的一层水沫,阳光落下便会化开。
  这样看了一会儿,有膳食的香气飘进来,内官已端着羹碗糜碟走进来,淅淅沥沥地铺陈摆放开来。
  萧衍拿着他一直看的奏疏到了饭桌前,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字,吃起饭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我便也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吃几口饭,再抬头看他几眼,缓慢咀嚼,将筷箸放在齿间咬住,默不作声地看他。
  内侍给他把菜布好,拿起筷箸抬眼,一下子撞上了我的视线,清清淡淡地问:“你这么一边吃饭,一边心事重重地盯着我看,能吃好了吗?”
  “衍……”我声音微滞,垂眸低声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面前长久的寂寂无声,他叹了口气,抓着我的手道:“气已生过了,现在消了。”我抬头看他,温眷秀雅的面上挂着一丝无可奈何:“你就是这般心软,我又能如何呢?别胡思乱想了,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母后那边也很满意,你也费心了。”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说:“我就知道,衍有时也会心软的。”
  萧衍摸着我的鬓发,笑道:“本来觉得你比从前变了许多,可经此一事,突然发觉我的孝钰还是和从前一样,秉性如初。”
  我缩在他的怀中,当真是默默地舒了口气,替我自己感到庆幸,也替萧暘感到庆幸。
  ---太后那边动作很快,让监天司测算好了吉时,完成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步,立时便让萧暘娶秦银霜过门。
  自己心爱的养子娶正妃太后自然是要去贺一贺的,萧衍也极为给太后面子,不仅屈尊陪她通往端王府,还下旨追封萧暘的生母裴太妃为懿贤贵太妃,命工部大肆修缮其陵寝,极近死后哀荣。
  萧暘成婚那夜,我因身体不适被萧衍责令留在了太极殿,等到了过亥时,萧衍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我从内侍手中把他接过来,扶到榻上,见他面色如枫叶般晕红一片,不禁埋怨道:“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忘了自己的酒量了吗?”
  他迷蒙地抓住我的手,懵懂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说:“孝钰……你这么管着我,我喜欢。”
  用沾了凉水的帕子给他擦拭着脸,边擦边忿忿道:“我管你,你听吗?”
  “我自是听的,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便是你了……”他眼睛微眯,自酩酊沉酣中抓住了一缕思绪,探起身子猛地握住我的手腕:“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最爱我?”
  我去掰他的手指,跟铁水浇灌上的似得,怎么也掰不开。他挣扎着半坐起了身,将我拽到他怀里,有些埋怨地呢喃:“你总是有那么多心事,想着这个,顾着那个,你的心有多大,装得下这许多人吗?”
  在一片酒气中,在他的酒后醉言醉语中,我微有愣怔,他扶着我的头让我的脸颊贴着他,清幽地叹道:“其实我知道,那个高离是别人设的圈套,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我就是恨你,天天为了尹氏为了怀淑的事跟我吵,跟我闹。你让他陪你在墉台看夜景,是不是厌恶了在我身边的日子,想逃避想躲了……”
  我默不作声地在他的桎梏下抬头看他,见他轻薄的唇线微抿,恨意凛然地说:“想都不要想,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你就得耗在我身上了,尽早认命吧。”
  “衍……”我的声音中带着沙哑:“我也最爱你,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你了。可……那么多事情我就是放不下,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静默了一瞬,骤然松开手,惺忪着醉眼靠在床榻上,轻声说:“小玉儿,你为何不安心,你觉得对不起怀淑么?那我呢,这么多年,我的一片真心就可以轻易被践踏了吗?”
  我从榻上起身,想给他倒一杯水,手指触到瓷碗那一片冰凉时在心底激灵闪过,从袖中把那包迷药拿出来,尽数倒在了里面。
  端着茶瓯凑到他唇边,轻声诱哄:“衍,喝口水吧。”
  他的唇本就干涸,甫一触到温润的水,便贪婪地一饮而尽,我将他摁回榻上,为他盖好了被衾。烛光幽暗,勾勒出他一面的青濯秀逸的轮廓,很快,绵沉的鼻息喷出来,于静默无声中陷入了酣睡。
  我探着头连叫了他几声,唯有一室的寂寂,并没有得到回应。
  便弯身解下他腰间的玉玦,避开外间守夜的内官,直往他的书房而去。
  魏春秋没骗我,那枚玉玦上确实有个半圆的小机括,摁下去便冒出来细窄的钥匙尖,用它来开屉柜上的银锁确实恰到好处,将它打开后,一眼便能见到那方盛放遗诏的银盒,摸着上面的其形桑叶锁,我大舒了口气,果然是被萧衍放在了这里。
  将银盒放回去时我发觉那下面还铺垫着一张薄绢纸,见上面隐约透出些墨渍,应是写了字的。
  心想能被萧衍放在这里面的东西,一定是事关紧要的,便将银盒搁在桌上,去拿那张薄绢纸。
  甫一翻开,我大吃一惊,这竟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落款处的日期是玄贞元年九月,那正是我怀着润儿快要生而父亲举家离京去吴越奔丧的时间。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为父此去凶多吉少,若遭不幸,望女儿去山顶羊阁取关键之物以解前人之因。
  我来时随手点了小半截白色蜡烛,放在案桌上耀出微弱的光,便借着这光反复翻看了许久,确认只有这么一句话,才将它顺着折痕折好放回原处,又将银盒压在上面,把锁锁好,退出书房。
  我把玉玦上突出的钥匙摁回去,给萧衍挂回腰上。
  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以胳膊支着头,外侧这身子看在床榻上熟睡的萧衍。
  这封信里藏着太多的谜团,首先,它是怎么到了萧衍的手里。按理说,父亲虽将信写的如此隐晦就是怕落入旁人手里,可要以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我该托付个妥帖可靠的人才是,怎得最后信会落到萧衍手里。
  其次,父亲在信中的意思明明就是察觉出了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他为何还要带着母亲和意初一起涉险。
  最后,就是山顶羊阁,就算我明白父亲所说的山顶羊阁指的是哪儿,可又该去找谁呢,如果真是我所想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主动把东西给我,记得在父母死后我是单独见过他的。
  在这些百思不得解中,尘光恍然而逝,窗外渐渐透出白晕,暗淡的光透过茜纱落在地上,幔帐外脚步声轻微。
  “娘娘,陛下该上朝了。”魏春秋半躬着身子,担忧地看了一眼在榻上兀自睡得憨沉的萧衍。
  我便起身去叫他,叫了好多声才勉强把他从榻上拽起来,萧衍揉搓着惺忪睡眼,迷惑道:“怎么睡得这样沉,头还疼……”
  我装作意外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太医?”
  萧衍摆了摆手,挣扎着坐起来,道:“不必了,可能是饮酒太多了的缘故。”
  我忙让早已侍候在外的宫人端着龙袍冕冠进来,为他梳洗穿戴。
  他正微抬下颌让内侍给他戴垂旒冠,我在他身后替他把刺绣繁复且冗长的摆尾伸平整,听他问:“我昨晚喝醉了,没有胡言乱语吧?”
  我一愣,笑道:“陛下酒品好得很,一回来便睡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不再言语。
  送他去上朝后,我又在南窗的绣榻下坐了一会儿,捉摸了一阵儿,过几日就是润儿的生辰,按照惯例太子的周岁是会大肆操办的吧。
  但仔细想又觉得欠些什么东西,要尽善尽美总少不了再绸缪布置一番。
  这样磋磨了一阵时光,灵徽提醒我,照例今早端王和端王妃是会进宫谢恩的,先去祈康殿,过不了多久便会来太极殿。
  我忙梳妆打扮,将祎衣穿上。
  萧暘他们应该是计算着时辰,正巧等萧衍下朝才来拜谒,待他们走后,萧衍对我道:“昨夜母后一直夸这位王妃,说她端庄秀丽,进退有度,依照母后挑剔的性格,能这样夸一个人当真有些不易。”
  我凑到他跟前,对上他的双眸笑问:“那衍觉得端王的新王妃如何?我的眼光怎么样?”
  萧衍愣了愣,挑了挑我的下颌,笑说:“我拒绝在你面前评论别的女人,哪怕她是端王妃。”
 
 
第102章 
    我甚是无趣地挪到一边,他望着我,笑意却愈加深眷浓郁。
  ---秋风萧索,渐渐刮来了寒意,我与萧衍同榻而眠,比从前更加频繁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好容易陷入沉睡还会被梦魇惊醒。
  眼见着我一日日憔悴下去,萧衍很是忧虑,不禁将总也寻不出良方的太医院申斥了一顿,还让从民间请来的化外神医为我把脉,但效果也是欠佳。
  我沉住气过了几日,才试探着向萧衍提议,可否请西岳观的道士来去晦祈福。萧衍没有一口回绝,但有几分犹豫:“宫中素有成例,中宫抱恙许久,按理是可以请道士进宫驱除晦气的,但……韶关那边传来奏报,霍顿占据了突厥北部王庭,须磨嘉被赶到了南边,开始骚扰大周韶关边境的百姓,我这几日要在凤阁继续与朝臣们商讨拟定应对之法,可能要与之一战,怕不能在太极殿里陪你。”
  心想,我便是故意找了这样一个时机,就是不让你陪。但面上不露声色,只说:“我最近总是心慌,道家门法未必灵验,但起码可以让我心中安宁一阵儿,衍只管去忙,这些道长进宫或是出宫自有人安排的。”
  萧衍思忖了许久,才答应。
  到了那一日,西岳冠的道士入宫,在缁衣墨裳间我果然见着了怀淑的身影,他依旧戴着半边金铜鬼面具,趁人不注意,掀开幔帐走进来。
  还未等我说话,他便担忧地盯着我的脸,问:“小玉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说话间,将手指搭在我的腕间,眉宇蹙得极深,叹道:“心悸之症,你有多少心事将自己的身体作贱成这样?”
  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在他的一番牵挂责怪中竟渐渐安沉了下来,我看他,说:“怀淑哥哥,能不能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幔帐外是吟哦咏诵的道家典籍,伴着清脆的铜铃声传进来。他未曾犹疑,便把面具摘了下来,眉眼五官带着记忆中的熟稔,而这一身的气质却与从前极不相同。
  他见我盯着他的脸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浴火’虽说是金蝉脱壳之药,但逆天悖理,极为伤身,所以我的样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嗓子也被这烈药烧灼坏了。”
  我心中甚是凄惶,轻声说:“即便样貌改了,声音变了,可我知道你就是怀淑。”
  怀淑安静了一瞬,问:“小玉儿,你让我入宫,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望着幔帐是刺绣的碎花枝叶透出冷茫茫的光,心中反复斟酌,才道:“那日在吴越侯府,你与我一同听到了父亲与姜弥的谈话,也该知道尹氏是被冤枉的。我原以为父亲贪生怕死,为保功名利禄不愿将事实真相大白于天下,可如今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更或许他便是为了这件事而死。”
  怀淑喟叹道:“这件事情与你并不相干,不要总将这些事放在心中,也不要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孝钰,你什么都没做过,却平白承受了这么多,你并不欠谁的。”
  我摇了摇头,伤悒道:“可我父母若真是因此而死,我不能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尹氏逆案与沈家的血案这根本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天不能揪出杀他们的凶手,我一天就不得安宁。”
  怀淑半蹲在榻前,有些心疼地凝望着我,甚是无奈的样子。
  “怀淑哥哥,经历了这许多我也想通了许多,想要让真相大白是不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没经历过失去至亲之痛的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唯有将筹码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有一搏的希望……”他眸光清莹透亮地直视我,我顿了顿,与他四目相对,说:“怀淑,你要答应我,只可以用我给你的东西对付姜弥,不能伤害萧衍。”
  怀淑将视线移开,平淡地问:“遗诏?”
  疑虑稍在心中成型,便立刻被驱散。姜弥为了搜捡遗诏曾闹出那么大动静,在朝中有耳目者自然会知道的。
  我点头,他反问我:“若遗诏真在你身上,凭你的心机城府怎么可能瞒得过萧衍?”
  “我曾经过于天真,想将此事寄托在萧衍身上,所以把遗诏给了他。”见他平静如许,我只觉也释怀了许多,慢慢说道:“那份遗诏被桑叶锁锁着,他打不开。我已知道他把遗诏放在哪里了,半月后是润儿的周岁生辰,你想法儿混进宫里,我把它给你。”
  “不行!”怀淑断然拒绝:“若是让萧衍知道你把遗诏偷出来给了我,他会怎么对你?你现在的身体还经得起囚禁折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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