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萧衍点头,怅惘叹道:“有娇妻在怀,君王不想早朝啊。”
  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极为通情达理地说:“这样是不对的,你得做个勤政殷劳的好皇帝。”
  他静默了一瞬,颇为无奈地问:“那你能把手松开吗?”我的胳膊环过了他的腰,手紧抓着他的寝衣,自掌心一点揪起了数道觳纹。
  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叮嘱我要应时喝药后,才翻身下榻去上朝。
  萧衍走后,我便坐起了身。窗外有莺雀婉转啼叫,伴着檐角积雨滴落的声音,轻茫茫地传进来。
  妆台上的玉玦不见了,应是被萧衍随身佩戴走了。我脑子里有片刻的空荡,随即便回过了神,总得先确认一遍遗诏是不是在那里面。
  ---从太后寿宴之后,祈康殿那边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消息。据芳蔼跟我说,太后本来极为中意刘雪柳为端王妃,但宴饮过后便不再提她了,而为萧暘选妃的事便就这么搁下了。
  芳蔼只当家常来说,我却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萧暘一日不成亲便一日有理由继续留在长安,他与姜弥过从甚密,又是诸王之首,稍一差池便可能成为心腹大患。
  但我又想,萧衍既然敢让他当亲王,想必也留了后招,不怕他们勾结。
  世事无常,着实没有必要去提前担忧。芳蔼也觉得世事无常,还向我调侃:“康王兄因谋反被处死,齐王兄又因错漏而被贬为郡王,老千岁离世,所有事叠在一起,竟让萧暘钻了空子当了这诸王之首,真是人生际遇莫可预测。”
  又平淡过了月余,我的病症丝毫不见好,反倒有加重的趋势。过去还能在饮药后去往别处转一转,而今也只能窝在寝殿里缠绵病榻,弗能起身。
  有时,我也觉出些怕来,万一自己真的熬不过去,那许多没有来得及做的事,还有我的润儿该怎么办。
  心里积郁太深,我在饮了药后趴在床榻上,对着看奏折的萧衍叹道:“万一我要是真不行了,我是不反对你再立新后的,可有一点,你们不能虐待我的润儿,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衍眼皮都不抬,冷声斥了一句:“胡说八道什么。”他面上清冷平静,可我发觉握着奏折的手在微微发抖。并总趁我不注意偷眼看我。
  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便不想去惹他伤心了。
  司乐那边新编了歌舞,而内侍也从膳房里搬来了新酿的美酒。据说闽南的卢氏兄妹要起身离京,萧衍特意设宴为他们践行。
  我躺在榻上总有丝乐声如流水潺湲般漾过来,搅得自己难以安睡。便索性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于无人时有个面生的小宫女默然走进来,手里端着糕饼点心。
  她将瓷盘摆放齐整后,低声道:“掌道让我问娘娘,可顺利吗?”细语如丝,不仔细听还真如叹息一般微弱。
  我愣了一下,首先想到别是有心人安排了来试探我的吧。但听她刻意加重了‘掌道’二字,旁人怎会知道怀淑的身份。
  些许谨慎地回身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小宫女拖着臂纱往前走了几步,浅淡地拂了拂身,“无垢,娘娘已听过,掌道只是有些不放心娘娘,才将奴遣来。”
  我静默了片刻,出于慎重考量,不应与她多言,但又不愿放过这个好机会,便含糊其词道:“我想要一包迷药,能给我带进来吗?”
  小宫女伶俐地颔首,悄声道:“奴婢弦儿,娘娘有事可尽管吩咐。”
  我点了点头,顾忌地往殿门口看了看,她乖觉领会其意,不慌不忙地敛袖告退。
  正殿那边隐有箜篌弦引传过来,伴着曲乐悠扬,我捉摸起了这个宫女。她语带玄机,勾连着我和怀淑之间的辛秘,不像是假意来试探我的。但若不是,怀淑竟能在萧衍的眼皮子底下往太极殿安插内应,还能让她接近寝殿,当真是厉害得很,不容小觑了。
  萧衍说,宁兰芷是怀淑故意派来离间我们感情的,我不信,一来怀淑为人不至于如此下作;二来,宁兰芷是借着忠勇公卢芳奎的名号进宫的,怀淑便有通天之能怎会和拥兵十五万的边陲大将扯上关系。
  可现在看来,我确实小觑了怀淑的本事。
  宴乐过后几日,那宫女果真替我弄进来一包迷药。以白绢布包着,藏在膳食金铃炙酥的内馅里。
  她特意选了一个萧衍不与我一起用膳的晚上,在宫人们都忙着布菜、铺摆碗碟的时候,灵巧地将点心摆在我跟前,清脆道:“娘娘,这是膳房新制的,极为可口。”
  我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四目相对,各自会意。
  将这包迷药藏在身边许多日,总是找不着合适时机来用。萧衍日益忙碌,有时我入睡时尚未归,而清晨起身时早已离去,据说是检阅京畿驻军,在凤阁商讨兵法制改革。
  其间靡初进宫来看了我一遭,她的气色看上去还好,鬓边簪着白绒花,一身银丝素裙,外披珍珠白缣帛,俨然是贵妇的装扮了。
  与她寒暄了一阵儿,她见四下无人,悄然靠近我,低声道:“孝钰姐姐,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意清好像就在我身边……”
  抬眸看她,见流露出些许迷蒙,哀愁道:“我从家中出来,偶遇大雨,身边唯有一个婢女,并没有车舆跟着,墙边便有一把油纸伞,思来想去,这样的事情除了意清还会有旁人做吗?”
  我被她说得犯起了愁,担忧地问:“你还有旁的缘由觉得他就在你身边吗?”
  靡初愣怔了片刻,素白的小脸摇了摇,怅惘道:“就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希望她的感觉是假的,意清若是真在长安,那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便叮嘱靡初,这样的事情不可对别人说。
  靡初清冷地勾了勾唇:“我现在还能去对谁说?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宜川姑姑离了长安,秋吾姑姑又是那般急躁性子,轻易也不敢跟她说什么,只能日日被关在府里,对着墙壁说罢。”
  我扶了扶她鬓角的珍珠钗环,关切地问:“顾长青待你好吗?”
  靡初垂眸静默片刻,轻声说:“他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我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只得劝她:“我知道这门婚事你是不情愿的,可事已至此,还是沉下心来和顾长青好好过日子吧。他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并未比意清逊色在哪里。”
  靡初清婉秀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抹的仿佛红玉阶前的一株白睡莲,透出心如沉灰。
  “我是个人,不能由着人家替我朝秦暮楚,说换人就换人。”她将话吐出来,怔了一怔,觉出些异样来,小心翼翼地看我:“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你……”
  我勉强地冲她笑了笑,“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靡初抓过我放在榻上的手,怅然道:“姐姐,我已许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有些口不择言……只是,好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的紧,你恐怕不知道前些日子闹出那么大阵仗的康王谋反,他其实……是被人逼反的。”
  我惊惶地抬起头,警惕地环视了殿宇四周,见确实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双眸莹光熠熠,暗声道:“我偷看了陛下给顾长青的密旨,南郡李应晖揭杆作乱,陛下早就下了严旨,若是敢丢一城一池,不管位卑位尊皆斩首示众。淮西军严阵以待自是不敢怠慢,范瑛向朝廷提请增拨军费十万两,陛下只拨给他五万两,可军饷从长安运过去,范瑛的儿子范栩连同应属康王的军饷粮草也一同截走了。康王初来乍到自然争不过范氏,便上书要求陛下给他做主。奏疏发到御史台,陛下暗令顾长青私下里抽出来,不予回应。南郡那边战事日兴,康王发不出饷银,所辖属军连饭都吃不上,向就近的州郡要求开仓,一律都吃了闭门羹。李应晖也有探子啊,知道赣州内里不稳,便集合军队全力攻之,康王大约知道万一被攻陷了也难逃一死,这才造反劫掠了附近官属粮仓……”
  殿宇里安静的很,靡初的话虽然绵弱细微,但却像是珠子汩汩落下,砸在了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见我良久沉默,她往前挪了挪身子,道:“陛下也太狠了,明明是他逼反了康王,却还是毫不手软地杀光了他的亲信,连康王妃的母族清河崔氏都难逃刀口。”
  我心中暗道,或许从一开始就算准了要借此除掉崔氏和康王在朝中的党羽。若真是这样,这个局大约从萧衍让齐王和康王换封地时就开始布了,或者更早,从他登基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除掉这个一直不服他的兄长。
 
 
第100章 
    想通了这些事,我抬眸看向靡初,极为审慎地告诫她:“这些事情不该你操心,一定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再向人提了。”
  靡初迷惶地愣了愣,还是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
  夜间萧衍一反常态地早回来了,带着一身寒霜凉气,眉眼间也尽是疲累。我替他将外裳脱了,换上寝衣,到了一杯热茶给他。
  他问了我的身体是否有不适后,便将茶瓯搁到矮几上,不经意似的问:“听说靡初今日来看你了?”
  我点头,心想等着他来问,不要主动说些什么了。
  果然,萧衍的面上带着一点温雅的淡笑,似是专门为了迷惑我,轻轻地问:“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只是一些家常,女子的闺中密语,衍不会有耐心听的。”
  萧衍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清淡地说:“当初便是为了提一提顾长青的门楣才将靡初许配给他,可凭顾长青的相貌人才也不至于辱没了郡主,她便是那么高傲,连新婚后的进宫谢恩也是让顾长青自己来。”
  我不能替靡初辩驳太多,因她的经历与我太像,若是说得多了萧衍一定会多心。便只有叹道:“她成亲当晚英王便离世了,靡初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个爷爷相依为命,自然是伤心,怕御前失仪吧。”
  “她是不是怨朕,心里还想着意清?”
  我又该怎么说呢,两人终归是定过亲,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了那么久,怎能说忘就忘。可我与怀淑当年也定过亲,真这样说出口了,岂不是等于往自己身上揽了官司。
  斟酌了许久,才说:“靡初心思单纯,心里有什么也是藏不住的,掀不起大风浪,衍不必过于介怀。”
  萧衍将视线在我的脸上流转了许久,道:“你还是挺护着她的。”
  我靠在了他的胳膊上,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又差一点成了我的嫂子……”
  “所以她也格外喜欢与你亲近,进一趟宫,连母后那里都没去,就先来看你了。”
  我平静如许,这太极宫里又有什么样的风吹草动是能瞒得过萧衍的。
  宫女将汤药送上来,萧衍接过搅动汤勺替我吹得凉了些,紧盯着我把药喝了。他拿着锦帕替我擦拭嘴角,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边挂着一丝笑意:“这次生擒萧晔有功,我褒奖了忠勇公卢芳奎,让卢氏兄妹带了许多赏赐回去,那卢守瑾倒谨慎,说了一大车恭敬逢迎的话,他妹妹却是爽快,只说‘兄长忒得啰嗦,当陛下愿意听你聒噪吗?咱们快些回去,守好大周的疆域比什么都强。’男子优柔,女子却甚是爽利,真是阴阳颠倒。”
  他说到卢漱玉时眼睛中透出一抹晶亮的神采,带着欣赏赞扬的意味。我便试探着问道:“衍觉得卢小姐的性情比她的兄长强?”
  “不光比她的兄长强,比长安中这些自命不凡,自持身价的世家小姐强了不知道多少。各个靠着祖荫便觉自己尊贵无比,整日里拿腔作势,哪一点比的上人家自小便随父兄镇守西南边陲,屡挫敌军,巾帼不让须眉。”
  见我含笑看他,些许不自在地住了口,略微发窘地看我,笑了笑:“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不过见惯了长安的莺歌燕舞,乍一见她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罢了。”
  我点了点头,拖长了语调道:“是呀,长安的世家小姐跟忠勇公千金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只是衍口中的世家小姐范围忒广了些,少不得我也得好好反省一番。”
  萧衍忙说:“你与她们怎么会是一样的?你自小便待人真诚,温善纯良,心思清透,胜过这世间的所有女子。”
  我好笑地问:“衍说得这些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优点么?跟人家的巾帼不让须眉可没法比。大概我恰好是在你年少没见过多少世面时让你喜欢上了,若是放到如今跟卢小姐一起出现,大约也让她衬成庸脂俗粉了吧。”
  萧衍愣了愣,懊恼叹道:“我跟你提什么卢小姐,真是闲的。你就是你,是跟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不要拿自己去跟别人比。”
  好容易抓住了他的一点把柄,怎能放过这乘胜追击的机会,便紧抓着不放,追问道:“那卢小姐也是跟这世上任何一个都不同的?”
  萧衍好笑地看我:“她与别人同不同,跟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一贯镇定自若的面上浮掠出焦虑,却又强压下去故作淡然,以至于两颊如胭脂淡敷般微红,忍不住勾了勾他的下颌,笑出了声。
  他总算回过味来,眸中精光内蕴,清亮地看我:“你是在故意逗我?”我兀自笑着,不去理他。他便来掐我的腰,森森然道:“沈孝钰,你最近可真是长本事了,我若是再不收拾你,岂不让你骑在头上了。”
  我忙去躲避他的魔爪,一时避得急了,牵动了内气,又咳嗽了起来。接连的咳嗽带着沙哑自嗓子里溢出来,止也止不住,只能用手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萧衍也不与我闹了,坐在我身侧不停地捋顺着我的后背。
  咳了许久,直到嗓子间被我咳出一点血腥味儿才勉强止住。萧衍忧色颇深:“孝钰……”
  我摇头:“没事,不必担心,只是咳嗽。”
  他将我搂在怀里,说:“我已让徐文廷和沈槐替你暗访遍寻天下名医,太医院那帮酒囊饭袋,惯会把人越治越厉害。”
  我竭力将血腥气咽下去,暗自平气,才说:“我会好的,衍不要为我担心。”
  头顶沉默了片刻,他才说:“你不要总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便强撑着,哪里不舒服要说。”
  我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了眼。
  许久,觉得自己气息平稳了,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才从他怀里探起头,一下触到了他眼里的怜惜挂怀,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其实好多了,衍如果不信,明天叫太医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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