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盯着奏折,喟叹道:“朱笔御批,回呈凤阁,我只写了‘准奏’二字,便能要了二哥的命,我们身上本流着同样的血,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在我的印象里,他已许久没有叫萧晔‘二哥’了。当上太子,各自劈府,见了面至多也只是一句‘康王兄’,礼数周到,却又透着疏离。走到最后这一步,尘埃落定,他再也威胁不到萧衍什么了,才想起这旧时的称谓。胜者对于败者总是有着天生的怜悯,特别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
“这只能怪萧晔自己。”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也只有想法让萧衍心里好受一点:“谁让他犯了糊涂去谋反,天下伦理规统,莫不可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从兴兵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有今天。”
烛台上蜡烛烧得荜拨乱响,投落到强壁上纷繁的暗影。萧衍将朱笔搭在砚台上,有些寥落,却又醒澈地说:“你说的对,成者为王,自己败了也怪不到旁人身上。”
他的话里含了一丝刻意,毫无隐藏地透出来,像是故意要让我捕捉到。我便只当没听出来,如常地站在他身侧,默然陪伴着他。
萧衍也不作声,又掀开另一封奏折看,是齐王萧晠请罪的折子,还是老一套,说自己失察,致使康王旧部从洛州叛逃到赣州,险些酿成大祸,望萧衍降他的王衔。
他将奏折合上扔到一边,有些好笑道:“从萧晔被押送进京,晠弟上了不下十封奏折,言辞恳切,乞求我责罚他,这事本来也怪不到他头上,若说有错也是朕当初贸然让他们换封地,欠了些思虑,朝中也并没有攻讦他的声音,何苦这么谨小慎微。”
我思忖了片刻,说:“不如顺了他的意思吧,降为郡王,封地减半,这样齐王会安心一点。”
萧衍回身看了我一眼,将那封被他扔出去的奏折又捡了回来,捏在手里晃了晃,苦涩道:“我怎会不知,他是怕我。”
我能体会他心中的怅然凄落,即便是再强硬的人,也不希望亲情短缺,亲人离散。可,我也真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了,只好说:“你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君王,怕你是应该的。”
萧衍提笔沾了一点朱砂,将奏折掀开,了了数笔,放在烛火下烘干了便又合上。他感慨道:“成为君王是想让众人惧怕,不敢造次的,可当所有人真得都怕了我,这其中的孤寂寒凉也只有自己来尝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看我:“孝钰,你也怕我吗?”
我愣了愣,摇头:“我怎么会怕衍,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我的衍,而只是皇帝陛下,那么我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揽住我的腰,“不会的。”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寻叶行苑,想起了年少时的嬉笑打闹,那个时候我们都是那么平凡,却可以心底无尘,享受着世间最常见、最清澈的快乐。可如今,我们终于走到了权力的巅峰,受天下黎庶的朝拜,享尽了世间的至尊至荣,可却失了从前的心境。
好像每得到一样身外之物,就要从自己的心里挖出去一块作为代价。皇后、太子、母仪天下、世家尊荣……我有了这么多东西,可是再也找不回那个萧衍眼中笑起来会有星星的小玉儿了。
---深夜,一个不起眼的内侍端着一杯出自大内的御酒悄然去了刑部大牢。黑漆托盘上端正地摆放着青鼎酒盏,琥珀色的美酒与监牢的简陋格格不入,未及,里面映出了康王那张早就梳洗过显得很干净的脸。
他穿着深蓝绸锦暗缕麒麟的亲王服饰,头发梳得很齐整,尽数绾在墨玉冠中,神情坦然,看不出丝毫的畏惧与惊慌,好像已做好了准备在等这一刻。
酒中滴染的是牵机。内侍眼盯着他一饮而尽,才放心离去。
牢狱中阴暗潮湿,他居的这一隅格外安静,并不曾跟那些吵闹肮脏的囚徒相互拥挤在一处。大约是因为他犯的罪太大,又或许这是他那个当皇帝的弟弟施恩赐予他的最后尊严。
世间万千终归尘与土。
他倚靠在强壁上等死的一瞬,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是谁教他的来着,只略微想了想,便想起来是萧怀淑。
他生母早逝,因而萧怀淑和尹皇后都格外照拂他。他生性好计较,什么便宜都要占,谁都嫌弃过他,唯有萧怀淑自始至终宽容待他。
他抬起头从窄小的窗户向外望去,弦月高悬,清晖一片。
肺腑已开始烧灼了疼痛,他快要死了。
突然释怀了,他的今天会是许多人的明天,有什么可惋惜的。况且他的儿子已经被救了出去,他萧晔会有后人留在这世上,哪怕那乾纲独断的皇帝再愤怒,也无济于事。
想起这一桩,他便是痛快至极,仿佛这一生从来都没这么痛快过。
夜风而至,从牢狱深处的阴暗角落里走出一人,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萧晔的嘴角已有血珠渗出,他笑了笑:“来送我的吗?还是怕我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人未动,只是紧紧盯着濒死的萧晔,仿佛只是想亲眼看着他死去,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你放心。”萧晔擦了擦唇边的血,笑道:“即便是有酷刑加身我也不会说,我可是一直都像看看我那个不可一世,算无遗策的好弟弟栽个跟头的样子……”
衣袂处沾上了一块灰尘,萧晔艰难地忍着疼痛俯身去拂掉,他顺带平整了衣襟,心满意足地倚回墙头,撑了没多时,头歪到肩膀上,死去了。
---太后的生辰在八月,礼部早备好了贺典,司乐的单子呈到了太后手中,她翻检了数遍,勉强勾画出几阕合心意的。
萧衍和我分坐她两侧,芳蔼站在太后的身后,刚从太后手里将礼乐单子接过,便听她叹道:“年年都是这么几出,听都听腻了。”
萧衍忙说:“本来皇后已让司乐为庆母后生辰排了新歌舞,可恰逢萧晔作乱,前方战士浴血,宫中不好歌舞升平,便叫停了。眼下再排时间已来不及了,朕保证,明年母后大寿时必定能看上新歌舞。”
太后端起茶瓯品了一口,难得和煦地说:“其实能不能看上新歌舞也没那么重要,哀家主要想趁着生辰向皇帝讨一样礼,不知能不能如愿。”
我默默将手中的绢布团扇搁到桌上,端起茶瓯,做出专心饮茶的样子。
“母后您说吧。”
“还是暘儿的事,哀家替他张罗了月余的婚事,生了一肚子气。这京城中的世家勋贵凡是家里有未出阁姑娘的都让送画像上来,跟商量好了似得,不是这个抱病,就是那个定了亲,借口五花八门就是不愿攀暘儿这门亲。前些日子礼部送了几幅画像过来,模样都还好,哀家一看门第,哼,连六品官阶的破落户出身都敢往祈康殿送,当真是欺负人。”
太后余怨未消地瞥了一眼萧衍,“众人眼睛都雪亮,知道皇帝不待见这个弟弟,也就跟着怠慢作践他。”
芳蔼听太后的话说得太刻薄,抻了头像是想替萧衍说些什么,我暗自朝她摆了摆手,她看了我一眼,才作罢。
萧衍将手指搁在案几上,闲凉道:“娶妻娶贤,世家女子未必就是好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就算了,母后何必去生这份气。替暘儿选个贤惠懂事的正妻好过娶回来个骄矜跋扈的世家女子。”
太后似是动了怒,狠瞪了萧衍一眼,冷声道:“这造反被你处死的康王正妃是出身清河崔氏的世家女子,你的皇后也是出身吴越沈氏的世家女子,都是先帝皇子,凭什么到了暘儿身上便要不重门第了。还说什么既然不愿意,就算了,哀家记得当初沈家也看不上你,一万分的不愿意,你怎么还巴巴地跟在后头追了两年,非逼着人家嫁。”
被她这么一点拨,我倒先坐不住了。只得将刚端起的茶瓯放下,有些尴尬地把视线移到别处。
芳蔼低声埋怨:“母后,嫂嫂又没有得罪你。这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几时轮到自己做主了。”
第97章
太后扫了我一眼,冷硬的面上稍显出些松动来,不再说话。
萧衍的声音没了温度,透出疏离寒意:“朕那时是太子,萧暘如今是什么身份……总不能为了他的体面,朕去下旨替他强娶一门世家女子吧。”
太后静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已没了刚才的戾气,平添了几分温言商议之态:“你给暘儿提一提王衔,这些事不都解决了吗?”
我心想,太后在这件事上还真是执着,碰了多少回冷钉子都不肯回头。她要是能把对萧暘的心分出一半用在萧衍身上,母子之间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疏远。
细细想来,太后也是怪不容易的。
萧衍冷笑了一声,说:“英王殁了,康王被处死,齐王也被降成了郡王,这个时候去提萧暘的王衔,他可就是诸王之首了。且不论他年岁最小,单论功勋资历,他哪一点当得起诸王之首?”
太后面上一凛,却也无话可说。
我和萧衍一齐从祈康殿里出来,待走得远了些,才问:“你明明就是打算提萧暘的王衔了,就算不欲让母后提前知道,打个岔就是了,何必再跟母后闹得这么僵。”
萧衍止了步,纳罕地看我:“你怎么知道?”
“你让户部送了食邑州郡的图册上来,又从枢密院调了关于亲王兵防的详册,这些日子命暗卫紧盯着萧暘的举动,种种归结起来,不是想提他的王衔又是哪般?”
萧衍揉了揉眉间,笑道:“天天让你跟在我身边,守着奏折,听着朝政,眼见脱胎换骨,脑子比从前灵光了不是一星半点。”
我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
萧衍垂洒下皂色绉锦广袖,携住我的手,止了笑意,温儒道:“我也不是说你从前笨嘛,就是……资质上佳,仅欠琢磨。”
姑且饶了他,我由他握着,往他身边靠了靠,绸袖绞缠到一起,连同影子也有半边重叠在了一起。
萧衍不由得唇角微弯,问:“那你能猜出来是因为什么吗?”
我含蓄地抿了抿唇,斟酌道:“我可不敢猜了,万一正中红心,岂不是要落了个揣度圣意的罪名。”
萧衍将手挪到我的肋骨处,震慑式得要来挠我,森然如许:“沈孝钰,你最近可总是有意无意地来取笑调侃我,朕已在发怒的边缘了,且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快说,不然小心大刑伺候。”
我笑不可扼地把他的手掰下来,道:“衍以封赏为名,将此次平叛的大半韶关将领留在了长安,又遣派了你的心腹去边关替换他们。此举,怕是有心收拢兵权,也瞒不过姜相吧。”
“太后三番两次地要求提萧暘的王衔,是有心为了自己的养子,怕多半也是姜弥要求她这样做得。衍总是在维持平衡自己与姜相的关系,你每进一步都要再让他三分,或许是你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也要用萧暘来安抚安抚他吧。”
萧衍默了一瞬,笑道:“幸亏你是孝钰,不然能将我的心思猜到这种程度,非杀不可。”
知道他是在故意吓我,便语意幽深地说道:“衍得庆幸有我这个人啊,不然你绸缪布置了一番,却无人欣赏,岂不孤独。”
萧衍将我的手合拢进掌心,静声道:“虽说是姜相的意思,可母后肯这样为萧暘出力,足可见他也确实很讨母后欢心。”我垂眸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有些无可奈何,但又不忍放任他心境凄凉,只好说:“家中许多孩子的,就是乖巧的,嘴巴比较甜的,外加弱势一点的比较容易讨长辈欢心。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啊。”
身边是良久的静默,直到回了太极殿,他才说:“可我是母后亲生的,萧暘算什么?”
我歪头想了想,摸他的脸颊道:“对,把这些话去跟太后说,就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去质问她,把你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满全都说出来。”
他愣了愣,面容上掠过一抹晦暗,低沉道:“算了,由她去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看着他笔挺秀颀的背影,我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八月初五太后生辰那日,萧衍颁旨尚书台,晋封静穆王萧暘为端王,送宗府造册,礼部备典。
我见他在太后寿宴上依旧穿着郡王的服饰,便趁着更衣在无人时悄声问他:“听说司衣局早就把你的亲王礼服送到府上了,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他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册封典礼尚未成,我若是着急地把衣服穿上了身,落在皇兄眼里岂不多心。好赖亲王爵位就在那儿,也跑不了。”
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便只举杯道:“恭喜了,端王殿下,诸王之首。”
萧暘抬起酒鼎与我的相碰,些许寥落地说:“从前我是诸王之末,也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如今我是诸王之首,倒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孝钰,你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心情?”
我强自嘲笑道:“你这是矫情,我要是你,趁着现在的热乎劲儿,赶紧娶上王妃,快些回封地享福去。”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叹道:“别跟我提王妃,我头疼。太后替我张罗了许多世家女子,最终看中了国子监祭酒刘舒的闺女,今日她做寿正让刘夫人把刘小姐带进宫里,从开宴到现在,我已见那刘小姐向皇兄抛了不止一个媚眼了。”
我一愣,搭上灵徽递上来的披帛,安慰似得拍了拍萧暘的肩膀,道:“我这就出去棒打鸳鸯,辣手摧花去,反了她了。”
长安的风气并算不得保守,女子向来张扬大胆,犹以世家为盛。我坐在萧衍身侧,眼见那刘小姐媚眼如丝,毫无避忌地往御座上瞟,刘夫人明明看在眼里,也不管。
我故作怨怒地说:“衍,若是平常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那是太后给萧暘选的王妃,他也太可怜了。”
萧衍把酒鼎放下,诧异地问:“什么王妃?他怎么可怜了?”
我扯着他的衣袖,越过一池清越歌舞看下殿去,正碰见刘小姐往这送秋波,见萧衍望了过去,愈加桃之夭夭,几乎要溢出蜜来。
萧衍愣怔了片刻,冲我笑道:“你醋坛子打翻了就打翻了,扯萧暘做什么,这种奔放的女子母后会让她当端王妃吗?”
“其实我应当习惯了才对。”我喟叹道:“你长成这个样子,不怪别人总盯着你看。”
萧衍揽过我的腰,将头凑过来,喷了我一脸的酒气,“我刚才偷看了一眼母后,脸色难看得紧,你且往我身上靠一靠,做些恩爱样子,也好绝了旁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