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破旧庵堂里出来,萧衍让孝钰骑了自己的马,而他牵着缰绳慢慢走着,禁军里有人看不过去,想上前将自己的马让出来,被徐文廷抬胳膊拦住了。
这样走了一段,两厢缄对,萧衍忍不住抬头看她,见她正盯着天边那一抹绚烂的夕阳在出神,橙红的光晕渡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精致的半边脸轮廓,一时让他移不开眼。
曾经,以为万紫千红在身侧,或许可以将她慢慢放下。但见到了她,才恍然发觉,那些对她的念想从未消失减淡,不过是极狡猾的潜藏在了心底深处,给他以平静的假象,就等着某一刻破茧而出。
他想,或许他是舍不下她了,若是这样,那也便没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一两样是不能舍下的,不然不是太孤独单调了吗?
第107章
人家都说山中岁月幽静,不理尘世纷争,过得尤其快。在这芷萝山中,我算是深有感触。遥想当日怀淑将我送到这里,对我说,此处避世日久,山主乃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晋云医书》之作者云献的后人,名曰红缨。
江湖中传言,云红缨医书之高超决胜古今,堪与华佗、扁鹊比肩。她每年往江湖中投放十张红缨花笺,凭此笺可请动云红缨亲自出诊一次,不管病得多重,伤得多重,都能药到病除。
怀淑将我送过来,就是带着一张红缨花笺来的。他将盛放银两的布包裹交给云红缨,嘱咐了一大堆,最后颇为认真地说:“诊金、食宿我都给了双份,别的都好说,不许饿着小玉儿。”
我听得新奇,什么叫饿着,她有那样起死回生的好本事,必然日进斗金,数钱数到手软,还会缺了病人饭食吗?
没想到,真会。
头十日,还勉勉强强能喝上碗清粥,到了第十一日云红缨扭扭捏捏地来找我,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些日子山上吃得不错,那都是顾念小玉儿你在,尽量拿好的来招待了……”面前的云红缨双十年华,穿了身红裙,胸前绣着连枝并蒂莲,头上扎墨绸头绳,将整个人趁出些英气,说起话来却很是婉转,那时常会被石头硌到牙的粥也叫吃得不错的话,那我还真要反省反省,是不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红缨继续说:“其实我常年都是施医赠药的,再加上药炉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漏雨了,要修整又是一笔费用,所以接下来几天咱们得艰苦一点了。”说完了,她便抬起头眨巴着晶莹明亮的双眼幽幽地看我。
我实在想象不出比清粥还艰苦的吃食是什么,可听她说得那般可怜,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招,只有答应了。
答应的后果就是以后连清粥都喝不上了,只能日日以野菜充饥,吃了个把月,一直吃到除夕,把脸都吃成了菜色。
我很是纳闷,这样严寒风雪的冬季,哪里那么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野菜。
所幸,怀淑临走前给我了五个藤箱,都是父亲生前留在宋灵均那里的,据怀淑说不止五个,但他怕我病中伤神太甚,所以只肯给我五个,等看完了这些再给我剩下的。
藤箱中整齐摆放着父亲的手书和许多他收集珍藏的孤本,上面皆有他所做的注解。夜深时,因难抵而无法入眠,我便会找出来看一看。
在这样幽静的环境里,我倒是能读进去书,而那些从前无法理解的章节要义也都会有新的透彻的感悟。
除夕之夜,云红缨破天荒的准备了一篓细面和三两肉并一大堆野菜,神秘兮兮地来问我能不能把饺子包的尝起来只有肉味,没有野菜味。
我有些为难,下了好大决心把自己腕上的玉镯摘下来,递给她:“要不,你再买些肉?”
她极为自然且迅速地把玉镯揣到自己怀里,不忘奚落我:“你们这些贵族,一看就不知道平民生活,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守岁,谁出来卖肉?”
我愣了愣,心想,是呀,今天是除夕,是该跟自己家人在一块的,怎么会有人为了几钱银子撇家舍业地出来呢。
见我发愣,云红缨立了三根手指截住我涣散的目光,道:“请停住你那些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把饺子包的只有肉味,没有野菜味,对了,玲子回家了,只有咱们两个包,得快些了。”
玲子是云红缨收的小学徒,顶多十五岁,小姑娘鼻子眼都长得珍巧,整日跟在云红缨身后捡药材,称药材,熬药材,还要时不时听她聒噪,水用多了,浪费;柴用多了,浪费;锅用狠了,浪费。小小年纪,本是机灵清莹的长相,愣是被她折磨的天天愁眉苦脸。
现下她走了,也只有换我来愁眉苦脸了。
往馅料里倒了酱油和醋,又撒了些盐,云红缨盯着我的手腕看了一阵儿,道:“你的左手是不是受过伤?”
我一怔,点了点头。
“你是那样的身份,怎么会轻易伤到手?”
我低头沉默,拿筷子搅了搅馅料,不去看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红缨便不问了,只东拉西扯地跟我说:“等年后我要下山挣些银两。”
我实在想象不出,把每张红绫花笺卖到一百金的人怎么会缺钱缺到这地步。
她手里包着饺子,目光微微放空:“等开春了,我还可以去后山打些兔子回来,到时候就能一饱口福了。”
我抬眼看她,“怀淑哥哥说后山有狼,你……”
“有狼怕什么,我跑得快。兔子肉吃了,还可以拿兔子皮缝围巾,省得买了……”
真真是要钱不要命。
我们闲聊了一阵儿,有人敲竹寮的门,我将面皮放下又在帕子上抹了两下手去开门,见是怀淑领着那一贯跟在他身边的小道士方远来了。
方远手里提着两块腊肉和一只除了鸡毛的鸡,看得我一阵眼发直,悄没声地咽了几口唾沫。
怀淑了然,笑道:“我就知道这云红缨秉性难改,她这几日都是怎么糊弄你的,快说给我听听。”
说话间,云红缨已出来了,我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怀淑和方远让进去。
怀淑现下的身份是青桐山掌道柳居风,虽说青桐山在同安郡,可在洛州也有分教,此前怀淑便常年住在这里,当年他服用了‘浴火’自宫中逃脱时也是在云红缨这里养了近五年的身体,在神医精心调理下才慢慢康复。
我从莫九鸢的话中知道,柳居风确有其人,且自小便是在青桐山长大的,虽然半张脸蒙着,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但堂堂天下一道门的掌道,怎会如此轻易就被替代了,那真正的柳居风又去了哪里。
对于我的疑问,怀淑并未正面回答,只说以后会告诉我的。
这次重逢,我确然觉得怀淑神秘了许多,仿佛身上有许多秘密不为人知。
他在除夕的夜晚带来了腊肉和鸡,红缨自然是高兴的,但她并不打算把这些美食都烹煮了,天人交战了许久只肯蒸一块腊肉,在怀淑和方远的左右夹击、威逼利诱下才被迫把鸡也炒了。
等热菜上了桌,饺子下了锅,我们围着桌子坐在一起,举杯相碰,算是过年了。
怀淑饮满了整盅酒,笑吟吟道:“正月里清泉山庄要办鉴宝大会,据说林庄主会拿出其珍藏的古董请人品鉴,但入见之人也需得拿一样价值连城之物相赠才能入了清泉山庄的门。”
红缨啃着鸡翅膀,不屑地说:“真是会做生意,他只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一看,便要把人家带去的东西揣到自己口袋里,典型空手套白狼嘛。”
怀淑看了她一眼,笑道:“可饶是这样,我听说已有许多江湖人士、朝中高官为了参加他的鉴宝大会已开始四处打听林庄主的喜好了。”
这样说来,那这位林庄主和他的天泉山庄应该确实有能拿得出手的宝物,才会引得八方来客。
我看向怀淑,问:“那……怀淑哥哥也是想去吗?”
他将剩下的一块鸡翅膀从红缨的筷子下抢出来夹到我的碗里,敛了敛衣袖,温煦道:“往年我也是并无多大兴趣的,但今年不同,小玉儿来了,我便带你去散散心。”
我有些心动,但虑及他刚才所言,会有朝廷高官去凑热闹,又拿不准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一时有些犹豫。
像是透彻了我的心意,怀淑道:“你不必担心,长安传来奏报,皇帝陛下在年节后便会起驾来陪都巡视洛河,朝中重要官吏皆要随行,怕他们想来也抽不开身,而微末的官吏,他们自是不会有机会见过你的。”
巡视洛河?我的筷箸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不是一定会来洛州吗?
怀淑看了我一眼,似叹非叹道:“大约他并不是知道你在这里才来的,而是因为洛河去年屡屡决堤,淹没大片庄稼,导致民不聊生,而派来监修河道之人又不得力,少见成效,所以才要亲自来看看。”
第108章
我默然点了点头,拿筷子戳着碗里软繻的米饭,抬起瓷瓯喝水,一时无言。
云红缨转了转眼珠,兴致勃勃地问怀淑:“那你可知道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来洛州吗?”顿了顿,又加了句:“上次见他已是五六年前了,是不是还长得那么妖孽?”
我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看云红缨,她亦看我,“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两在东宫见过的。那时你们刚刚成亲,我为怀淑解除‘浴火’余毒,缺了一味珍稀药材火灵芝,四处寻求无果才找上了当时的太子,说来也真是有意思……”
她神情邈远,作回忆状:“那时我是通过当时禁军副统领高士衡进宫的,他将我带进去时太子正在东宫议事殿议政,姜弥就在他跟前,人家愣是镇定自若地说我是他的私交,姜弥盯着我神情古怪至极,大约是没往好地方想。不过现在想想,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竟能做到那般淡定沉着,果然不是池中物,这太子与皇帝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我有些想起来,那时崔良娣为了她还来找过我,说是从外面来了个女人,被萧衍奉作上宾,还破天荒带进了书房……原来是她。
说话间,煮锅腾腾冒出了热气,我忙起身去捞饺子,听怀淑在身后说道:“你不说我还有些忘了,既是这样圣驾到洛州以后你便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了,若是被衍儿身边的人认出了你,顺藤摸瓜,小玉儿便在这芷萝山里藏不住了。”
请瓷盘子端在手里有些打滑,险些没攥住摔出去。方远连忙将我手里的接过来,道:“钰姐姐,你可小心些,别烫着。”
话音落地,怀淑和红缨齐刷刷地来看我。
我有些局促地回到坐席上,窗外陡然刮过一阵狂风,呼啸着盘旋而过,吹动枯枝残叶摔打在墙沿上,发出细碎密匝的声响。
红缨探头靠向怀淑,压低了声音:“我看那皇帝像是个脾气大的,自个儿皇后都跟着你跑了,他还肯再要吗?”
怀淑看了我一眼,思忖道:“可小玉儿离宫至今,长安城内并未有什么风浪,反倒是传出皇后身体抱恙,迁居骊山行宫修养的消息。他若真是想一刀两断了,煞费苦心地安排这一出干什么?”
红缨略加思索,似是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点了点头。
怀淑将筷著搁下,认真地问红缨:“依你看,小玉儿的身体怎么样了,你也给她医治了些日子,有没有大碍?”
红缨娇俏的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自然是没有大碍了,不过得注意修养,戒忧思深虑便是了。”
我奇道:“从前在宫里,御医都说没救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好像没费力就给我治好了。”
红缨拿起鸡腿开始啃,边啃边吐骨头,眼皮上翻,显露出几分目中无人的倨傲来:“那些御医要是顶用,当年也不会连怀淑是真病假病都诊不出来了。”
心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好些事确实超脱出世俗成法的,便不再多想了。
这样在山中又住了几日,青山岳麓间细如碎玉的白梅枝桠迎着冬雪,几乎全被遮盖住了,唯有一缕寒冽的清香幽然飘转而出。
正月初三那日意清来看过我,稍坐半日便匆匆下山。而正月初七怀淑孤身一人来接我,说是清泉山庄的鉴宝大会就在今日。我换了男装同他下山,行至山麓,踌躇着开口问道:“你与意清走得并不近吧,我还以为你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怀淑牵着我的手走过一段泥泞湿滑的山路,才缓慢道:“他的身边有舅舅的旧部,这些人大多是从当年的韶关逃回来的,经历过生死,心中另有打算,我不便与之为谋。”
他说得含糊隐晦,而有感当年韶关一役皆是父亲所祸,我也不愿多在这上面纠结,只是看准了竹林四处悄寂无人,低声问他:“遗诏你可看了吗?”
怀淑摇头:“我并未将它打开。”
我诧异:“为何?”
他沉默了好一阵儿,拂掉了自沿途枝桠碾落到衣襟上的雪,喟叹道:“小玉儿,我觉得现在并不是打开它的最好时机,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准。我时常想,姜弥如此势大,要想将他扳倒,那得是怎样的力量?而用了这种力量,又该如何做才能不伤到衍儿?”
我亦有些迷茫,总觉得身处一片孤舟迷雾中,怎么也摸不清该行进的方向。
这样踏着积雪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山下清泉山庄。远远望去,气派的雕花大门两面敞开,门口宾客如云,车舆辇轿停了一整条街,仆从进进出出忙着迎来送往。
怀淑从胸襟里拿出两张红缨花笺,递给了仆从,他们立时满脸堆笑将我们迎了进去。
我边走,边悄声问怀淑:“为了解解闷,又花了两百金,红缨大概不会问你少要吧。”
怀淑笑道:“讨价还价了半日,才讲下来二十金,一百八十金,她待咱们还算够意思了。”
走到前院,有穿着更光鲜的仆从从内室迎出来,将我们让进前堂,我便朝怀淑笑笑,不再言语了。
在前堂里品了会儿茶,陆续有宾客进入,大约半个时辰,几个身形强壮的仆从拥簇着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众人立时放下手中茶瓯,停止了嬉笑交谈,正襟危坐。
来人大约五十岁,相貌儒雅,慈眉善目,穿一身深褐色大袖锦衣,以苏绣刺出青山白鹭的纹样,看上去雅致而颇有意境,望之便知不俗。
怀淑悄声告诉我:“这便是林清泉。”
林清泉捋了捋腮下短髭,笑道:“承蒙各位朋友光临寒舍,在下深感荣幸,深感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