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很轻,却将舞曲修炼的娴熟而流畅,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落步,全都分毫不差。且步子随着拍子踏下去,似是渐入佳境,舞得节奏越来越快,比之原曲快了许多。但饶是这样,舞步仍旧精准而曼妙,没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只觉善惠那袭铁锈红水光绫撒花大裙似是笼了一层仙光,舞出的动作被惑目的光泽连到了一起,稍一错神她便从曲颈问天舞到了展翅翱翔。
大家眼睛里只能看见善惠娇娆的身段和曼妙的舞姿,耳边只听得到乐曲若流珠落玉盘,嘈嘈切切,竭力去追寻善惠的节奏。孝钰洁白的额头上沁出了许多汗珠,手指飞快地拨碾过柔韧的琴弦,顾不上指腹撕裂的疼痛,不敢错神地跟着善惠的节奏,很快琴弦上染了血水,变得粘滑而弹不住。
萧怀淑眉宇紧皱,心疼地看着孝钰,推开前方的案几想要起身,却被尹相一把摁住肩膀,他目不斜视意态端方,低声道:“你是太子。”
不管孝钰是不是被迫拉进这里面的,这是两个姑娘的较量,也是两国颜面的较量,人家公主能在快节拍下舞出精髓,琴曲若是兜不住还要靠太子求情,那丢的可不是自个儿的脸。
孝钰深谙此理,如被赶鸭子上架,即便被烤熟了也不能中途撂挑子不干。
萧衍偏头垂眸看着琴台上斑驳的血渍,眼睛冷得如浸漫过山巅冰雪,空旷清透至极,映在里面的只剩下那些血腥的痕迹。他转而看萧怀淑,将他和尹相的动作收入眼底,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推开案几,快步撞入了善惠构架起的舞阵中。
《白鸠》本是一对交颈相依的鸟儿恩爱和鸣的舞曲,做双人舞更是水到渠成。萧衍加重了手上的动作,暗中蓄满了力道,迫使善惠把节奏慢下来。舞到此处,本有三个章节,他长袖翩甩,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硬生生地将善惠列开的阵仗收拢回来,往尾曲上靠。
孝钰时不时抬头看他们的舞步,见萧衍朝她使眼色,忙就着他的动作变换章节,不给善惠转圜倒转的余地。
弦乐悠扬漫过上林苑,善惠在靠近他耳畔时悄声道:“为何是她?我并没有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萧衍半真半假地将她推开,冷声道:“跟你无关。”
扳龙附凤,目望身轻。两人在渐渐慢捻低沉了的乐章里罗袖交缠在了一起,善惠若一枝弱柳扶风往后倒去,萧衍适时倾身扶住了她的腰,弦声汀然而止,舞毕。
上林苑中静谧无声,众人都是出身良好的皇亲贵胄,终日浸淫在宴会乐舞中,多少看出了些门道。从前只知太子与沈贵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不曾想晋王何时也这么护着她。
一时之间,目光都多了几分探寻深意,落在萧衍和孝钰的身上。
皇帝恍若未觉,看向萧衍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明所以的意味,抚掌大笑道:“舞得好,朕竟不知自己的皇儿还有这等本事。”
宗献王子本是稚龄少年,心下无尘,也迎合道:“从前本王只知王姐倾国倾城,姿容无双。今日见了晋王殿下,才知道什么‘无双’,都是妄谈。”
皇帝大笑,忙请善惠和萧衍入席,又令内侍加了一盅酒,各自举杯,众人莫敢不从,皆收起了方才生出来的遐思。
玩笑之际,皇后悄悄让昭阳殿的宫女领着孝钰下去上药,她避开众人视线,悄不作声地退下。萧衍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捧着手疼得脸色发白,雪样的指间如绽开了朵朵梅花,嫣红入骨。不禁蹙了眉,满面疼惜。
姜弥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弯身替他将酒鼎斟满,喟叹道:“可惜,她注定是太子妃,旁人想都不要想。”
萧衍将视线收回来,掠过姜弥沉郁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琥珀色美酒上。
萧怀淑亦追随着孝钰纤细的背影,并先一步察觉到了萧衍和他毫无二致的痴惘,扣在桌角上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尹相则宛如一个临渊观戏的旁观者,所有的一切落入他的眼中便可以有别的更深层的解释,他儒雅端方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冷笑,似有几分不屑,几分鄙夷。
---孝钰由着太医给她的指腹上了药,缠了绷带,便遣散了宫女,有些疲惫地斜倚在床榻上。她脑中总是浮现出宴席之上萧衍的眉目面容,他秀濯的脸上满是担忧,眸中似是燃着一簇光,隔着幔帐锦绸深隽地看向她,似乎在那平静无澜的表面涌动着惊涛怒浪,让她不知所以,无可招架。
为何,为何。她觉得近来自己的私心杂念越来越多,总是不由自主地分神,沈孝钰啊,沈孝钰,你是萧怀淑没过门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频繁地去想他弟弟,你要不要脸。
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企图将脑子的绮丽念头却都摇出去。倒在枕席上闭上了眼,不一会儿竟就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窗外依旧阳光炙盛,她朦胧着起身,茫然低头见自己身上披了一件深蓝暗花披风,下摆处绣着盘云而卧的青蟒蛇。那上面还有萧衍身上微苦的瑞脑香气,她有些愣怔,听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怀淑和安阳公主。
安阳一眼看见她十指间缠着厚重的纱布,心疼的几乎要落泪,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没事了,娘这就接你回家。”
身后萧怀淑迟迟未语,目光几乎阴郁地盯着孝钰身上的披风,孝钰察觉到了,垂眸低声道:“我刚刚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这披风盖在身上,不知是不是……”
怀淑飞快地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将那披风撷在怀里改将自己的外裳给孝钰盖在身上。他一贯的清风和煦,淡然道:“衍儿春天里刚大病了一场,又天生畏寒,这样冒失地把披风给了你可是一点都不顾及自己,你先随姑姑回府吧,我去将这个还给他。”
说完,朝安阳公主拘礼,便转身往殿外去了。
安阳公主看着孝钰低沉仓惶的表情,心下明白了几分,加之进宫时已听到许多流言蜚语,再忆及前些日子的支离景象,心中已有些笃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思及女儿年幼,尚分不清男女情爱与一般的交好,看到她这副样子,又觉心疼,便只叹道:“咱们先回家吧,娘与你慢慢说。”
第73章 番外——大厦将倾
沈檀听完了前因后果,不禁皱了眉,再转过身看看女儿,芙蕖之外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只觉心上压的事更重。但他自知这些乱麻似的事情急不得,得一件件捋顺,如有丝毫的急躁,就会让人算计了去。
他又生怕安阳担心,便温言道:“我去跟孝钰说,总能跟她说通。”
朝堂里的事牵扯各方利益,相互算计攀扯,再加上他与姜弥做下的那桩往事现下被尹相捏在了手里,不说清算,也不说翻篇,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吊着,让沈檀好生煎熬。但这些事无法和自己的女儿说,也说不出口,他搜刮尽了全部的智慧,也只能将话说到如斯的程度。
“孝钰,不瞒你说,爹现下与尹相的关系有些生分。若放在平常,你与晋王殿下走得近了些也没什么,你们晚辈在一块玩未必就犯了谁的忌讳。但现下的局势,姜弥狼子野心想要扶持晋王取代太子,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再跟晋王亲近,那么落在尹相的眼中,只怕他会多心。尹相的想法多数会影响太子,时间久了,就连太子也会心生不悦。你的举止行事关系到尹沈两家以及沈家和太子的关系,所以晋王那边,爹希望你能疏远便疏远吧。”
沈檀见女儿静陌的面容一派萧索失意,隐有满腹的心事,心中略有不忍,但又牵挂着朝局,不免揣测这温婉平静的外表下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涧栏外水天长净,夕阳的绚烂越发衬得流云黯淡,如绛河清浅。
孝钰沉默了许久,才仰头问:“爹,你的意思是衍……晋王,他会和怀淑争太子之位吗?”她问得艰难,有些许浅怆之色流露而出。
沈檀负手立在水渠前,任由宽大的朝服袍袖拖延在地,褐衣沾了些水渍,将颜色洗刷得更深。他想将话再说得明了一些,侧首见安阳有些不放心地辗转流连在回廊外侧,正朝这边看,他便默不作声地移换了位置,压低声音道:“今日姜弥又跟我提起你和太子的婚事了,他想方设法挑拨离间,还跟我说晋王也中意于你……孝钰,你当真以为那个晋王萧衍如他表面那么简单吗?”
“什……什么意思?”孝钰的声音微有颤抖。
“太子之所以久立不衰,无外乎在朝堂上有尹相及他背后的势力在支持着。但若是这些势力被分化瓦解了,那么太子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晋王他故意表现的对你有意,诱你和他亲近,就是想要激怒太子,让他解除和你的婚约。”
“晋王心里清楚的很,这份婚约一旦解除,沈家便与太子彻底分道扬镳。而他再在你面前献殷勤,若是让你动了心愿意嫁他,那么从前太子身后的沈氏一族的势力便会彻底尽归他所有。如此兵不血刃,计深策重。他自小便心机深城府重,真跟你耍起心眼来十个你加一起也看不透他。”
孝钰垂眸看着自己十指间绞缠的纱布,心像是被人揪到了一起。她看过许多话本,那里面凡是怀着险恶心思的公子少年郎在初邂逅小姐时无一不是体贴入微,知情识趣,更胜过那些心思单纯别无所求的人。
本就怀着目的,若不表现比他人更好,怎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她虑及此处,下意识地摇头。不,衍儿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深沉清冷让人总也看不透,但他总在她陷入危难时挺身而出,他待她的这些好那么真实,怎会是在演戏?
沈檀见女儿似是陷入挣扎,想要结束谈话给她一点喘息的时间,细细思索总能明白。但又怕女儿太过单纯,不彻底扭转了她的心思日后只怕旧态复萌,自己今日这些话就算是白说了。
他便沉了声音道:“孝钰,你想一想,他那晋王府里多得是姜妃赐给他的美人儿,各个风情,又会奉承,他怎么会把那么多心思放在你身上,若是不想从你这里图些什么,那谁信呢?你可别忘了,你是道门卜筮出来的凤尾星命,皇室中人对此深信不疑,谁娶了你谁将来就会君临天下,他见着你,只怕就像见着了来日的御座皇位一样。”
这一番话直戳孝钰心肠,一点偏斜都没有。
她无可否认,萧衍待她的那些好看起来再真,可他这个人总像笼罩在云深雾重里,眼中有着凌厉机锋,却时常沉默寡言,让人看不透。她有些落拓地想,他那般倾世风华,身边总不乏爱慕者,各个比她美艳动人,他又喜欢她什么呢?
---往后数月直到年尾,孝钰都不曾进过宫。即便宫里将善惠公主在临行前竟强虏了晋王要将他带回新罗传得再绘声绘色,也激不起孝钰要进宫打听打听详情的欲望。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不再喜好热闹,不再风风火火,时常坐在闺房里研究针凿刺绣,虽然绣的总是差强人意。
清嘉五年的春天,突厥大举进犯北境,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祸不单行,嘉佑皇帝身染沉疴,病倒了。在太医院束手无策之时,姜相进言让道士入宫为皇帝炼制丹药,尹相虽平日与道门交好,但对此却好像并不赞同。
他认为道门的丹药都是锦上添花的,在无疾时可以强身健体,若是真生了病,还得正经看郎中,服药。
大家都不曾往心里去,姜相和尹相是出了名的意见相左,一个要往东,另一个肯定是往西,不是两人敌对,便是两人在处世态度和行事准则上南辕北辙。
两人的争论以皇帝宣布前往骊山行宫修养而告终。皇帝带着姜相和姜妃去了行宫,留皇后主持太极宫内务,留太子监国,尹相辅之,看上去倒像是不偏不倚。但他特意留了晋王佐助太子监国,这就又让人浮想联翩了。自古帝位便只有一个,只要太子会监国理政就是了,做为皇子首先要修的功课便是安分守己,让晋王也如太子一样碰触政务,那不是太惹人遐思了吗?
此外朝堂上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便是秋吾公主的驸马当街行凶,杀死了与他起口角之争的平民。按照大周律例,应当判处极刑。秋吾公主是嘉佑皇帝的同胞妹妹,她亲上骊山行宫向皇帝求情,本来皇帝已有些松动,但在长安的尹相铁面无私,上书定要让驸马偿命,此事被宣扬的沸沸扬扬,皇帝碍于民意,便只好允了尹相挥刀斩妹夫。
此事一出,秋吾公主自是伤心欲绝,但沈檀却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他终日深居简出,眉头紧皱,似是担忧自己的前途。
尹太尉奉命领殷乌军出征韶关,皇帝本想让沈檀任行军录事,可直接向骊山奏报回禀军情。此举有钳制尹太尉的意思,避免将在外失去了管控。但沈檀抵死不从,在行宫里将头都磕破了,也不愿当恩师身边的探子。皇帝大怒,便让沈檀行军跟着运送粮草,当了个监粮官。
临行时,姜弥又去送沈檀,看了看长安这大好的锦绣春光,感叹道:“你不该辞了行军录事一职,看看秋吾公主的驸马,就是因为无官无职,让人说杀就杀了。若是换做你沈侯爷,在朝中有这般影响力,又是未来太子妃的爹,人家再看着不顺眼也不会像对待秋吾驸马那般刀口利落。总得先找好了替代你的人,慢慢卸了你的权,秋后清算。”
沈檀的脸色如浸在寒冰秋霜里,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自沈檀随军出征后,吴越侯便较往常低调了许多,朱门紧闭,谢绝外客。安阳公主的心里总是隐隐透着不安,觉得皇帝龙体欠安,朝中尹姜两派又斗的那般如火如荼,再加上那么多道士以炼丹为名涌入了长安。这繁华富庶的帝都总透出乱像,好像风雨将至前的隐兆。
孝钰在家中廖看春光,读了坊间最时新的传奇话本,正捻到一页,那院正家的小姐看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折子戏,脑中蓦然浮现出与自己师兄相处的过往,思及人生苦短,好些事情都索然无味,唯有那爱而不得的刻骨铭心令人愈加悲怆而心痛。
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已在不知觉中芳心暗许,才会那般迷惶而痛苦,终日无法心安。
话本中的小姐对自己的心恍然,而孝钰看到这一段也有些洞察了自己的心意。原来经历过许多淡若春风,暖盛旭阳的过往都是岁月里的点缀,唯有那个能让她患得患失,心中惶惶的人才是命中注定的山河岁月。
第74章 番外——宫闱生变
悟到了这一笺真谛,孝钰便如拨开了一直垂落在眼前的幔帐,触摸到了真正的阳光雨露。她一直觉得男女所缔结的婚盟是两姓之好,上佳姻缘便是令父母长辈都满意,两人性情相投,不相排斥便是最好了。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开了窍,所谓好姻缘必是建立在情爱之上的,而所谓情爱其实与旁的人并没什么干系,更不仅仅止步于两人是否性情相投,在一起不吵架。
那是一种虚幻无可言说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遇上了就会像是饮下鸩酒,穿肠之痛楚,却贪恋那一点酩酊醉意,令人在万分煎熬中也不忍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