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在父母的灌输期望下以将来能嫁给萧怀淑为荣,那承载了尹沈两家的修好,承载了笃信预言的王朝未来,许许多多的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在她脑子里生了根,长出繁茂的枝叶,及至到了最后,她自己都深信不疑。
可唯独忘了一件事,她和怀淑之间,有没有情?那样的投契与和睦究竟是不是情?
纵然有再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在前,仿佛她必须要嫁给怀淑才算圆满,但所有人都好像忘了,这番姻缘承载了再多的东西,她也是个姻缘,评判一份姻缘最直接的标准就是情,两情相悦,才是好的姻缘。
她豁然从案几前站起身,任广袖长衣,缓带飘垂,忙不迭地四下张望叫了嬿好进来,替她梳妆换衣,准备进宫。
孝钰乘坐着车辇入宫,沿途所见景致只觉怪异至极,本应是禁军镇守的岗哨却换做了北衙六军的袍服样式,且进入内宫以后进出官吏皆行色匆匆,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心中犹疑着进了东宫,见内侍前脚叠后跟地引入谒的官员往议事殿去,遂在纷乱人云中抓了一个小内侍,问他太子可忙着?
内侍见是孝钰,犹豫了一阵儿便说:“殿下在寝殿休憩,贵女且去看他吧。”
游廊外有汀水鸥鹭曲颈向天,远岫忽明忽晦,与回渺烟波交相辉映。孝钰望着这美如画的东宫景象,与往常一般无二,但心中犹疑却更深。
迎来送往,忙成这样,堂堂东宫太子却在寝殿休憩,那么又是谁在主持大局,又在谋划着什么呢?
她由内侍引着进了怀淑的寝殿,细如烟沙的幔帐四下飞舞,映着一室悄无人烟的静寥,怀淑独自坐在轩窗下的绣榻上,正在抚琴。
琴音低徊,似有无尽的怅惘哀愁在其中,难以抒怀。
内侍躬身退下,孝钰慢慢走近怀淑,见他穿了一身极平常的银白飞鹭缎袍,发髻冠玉,露出一截优雅的脖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气质翩然而脱俗,并不像一个太子,更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似是有所感应,他停下了抚琴的动作,默然回头,正与孝钰四目相对。
他一贯温润地淡然微笑:“孝钰,你怎么今日想起来看我了?”气韵便如周身的陈设布置,静和而安平,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孝钰就是有种直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悄然上演,而怀淑那张温和平静的面容之下也隐藏着沸涌不定的波澜,但他就是这么不兴尘埃的淡定着,让她揪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怀淑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孝钰不安地透过半开的轩窗往殿外看,见东宫卫士皆甲胄加身,严阵以待,像是即将要去打一场硬仗。她脑子中有根弦陡然崩开,不由得抓住了怀淑的袍袖,颤声说:“怀淑哥哥,依照大周律例,宫规成俗,你是不能私自调集东宫卫队的……”
相较外面的混乱陈杂,萧怀淑显得格外镇定,他嘴角上噙着一抹淡然,“孝钰,我这个太子兴许是当的太久了,让许多人煞费苦心地要把我赶下来,父皇兴许是信我的,但可惜……”他嘲讽地摇了摇头:“我不信他。”
这种情形,她必然无法将想要对他说的话说出来。惟见窗外人影憧憧,不时有利刃银光闪过,她紧抓着怀淑的袍袖说:“不管你与陛下有何误会,如今他在骊山养病,嘱托你行监国之职,身为臣,身为子,你都不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否则……”她惶惑不安地低垂了双眸,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怀淑轻抚着她的手,嗓音似一尾琴音般悠扬,浑浊着窗外风露的寒凉,“我并未大逆不道,只是想要寻求自保,姜弥欺人太甚,竟叫那些道门败类污蔑我行巫蛊诅咒父皇,父皇召我孤身前往骊山与他们当面对质,那骊山里尽是姜弥党羽,我若是这样去了,那不是成了人家刀俎上的鱼肉?”
孝钰眉宇微蹙,目光四下零落,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那……也不一定要行此举,万一……谋反可是大罪,即便你是太子,也不会被轻易饶恕。”
窗外有细微的声音,似是踏过檐下的碎花枝的轻响,她心中蓬蓬跳着,觉得好像有人在窥视他们。但听身后传来密匝交错的脚步声,内侍拥簇着尹相走进来。近一年她未见过尹相,从前只觉得他是个风趣且睿智的长辈,言谈文雅且颇具才思,行事磊落让人钦佩,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他的目光里带着凛寒的杀气,连抬一抬衣袖都像是含混着凶戾冷肃。
怀淑下意识地将孝钰挡在身后,平稳淡抹地喊了一声“舅舅”。
尹相的目光只有极短的一瞬从孝钰身上扫过,便转身吩咐内侍:“请沈贵女去偏殿住下吧。”他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与怀淑详谈,才想将她支开。孝钰在电光石火之间清透洞明,纠结起这一切的未必是怀淑自己的意思,甚至现在掌控局势的都不是怀淑,而是他身后这位执权多年的左相。
孝钰想,是不是怀淑又有什么分别,最终这一切都是要算在他这位监国储君的身上。
内侍走近前来要送孝钰去偏殿,怀淑凝睇着她许久,终于一改优柔,断然道:“不,孤要派人送孝钰回家。”他转而看向尹相:“万一将来举事不成,而今吴越侯不在长安,安阳姑姑又闭门不出,起码可以将吴越侯府与此事撇干净吧。”
尹相闻言敛却了一身的肃杀气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孝钰,目光中清透而邈远,仿佛忆起了什么往事。他平静地说:“既然太子仁慈,那便依照你的意思来办吧。”
怀淑长舒了一口气,吩咐内侍出去整顿车马,预备将孝钰送出宫。
孝钰的视线一直流转在怀淑脸上,饱含着对他深切的担忧,嘴唇嗡动,想要再劝他些什么。但怀淑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又暗自将视线瞥向尹相,暗怀慎重地提醒她勿要再多言。
怀淑一直送她到殿门口,修身长立,微笑润如玉,“小玉儿,你勿要担心我,先回去,等事情过了我再派人接你回宫。”
孝钰见他的脸在光影明暗错乱中几乎白的透明,心中隐约流动着不祥的预感,她屡屡回头看怀淑,总好像他随时会化作一片烟雾,消失不见。
她不懂朝政,可是再不懂也知道,谋反是大罪,历朝历代凡兴此祸无不牵连甚广,怀淑此役能赢那便罢了,若是不能,按照株连的法则,她们家也逃不过,怎么会只是因为她父亲不在长安就能逃过一劫?
她忧心忡忡地随内侍走出来,听见身后人压低了声音说:“晋王还在宫中,杀了他,看姜弥还怎么蹦跶。”
脊背刹时一阵冰凉,连带着走路的脚步都酸软的几乎迈不开腿。
即便人人都知祸乱当前,但内侍待她仍十分周到客气,大约是因为顾虑着她和萧怀淑的那层关系。春风丝袅,碧天清晓如被水浸漫过一般,瓷器一样剔透的白玉兰绽放在枝头,碧瓦朱墙,檐下有花荫成影,勾勒出瓣蕊的轮廓。
她闻着那股清新怡然的香气,脑子空了一瞬,再回过神来时在宫苑墙柳下见了个有些眼熟的宫女,依稀是从前在勤然殿伺候过的。
孝钰趁着内侍去准备车辇,将那宫女招呼到跟前,低声问她:“你可知晋王殿下在哪儿?”
那宫女本生的灵巧秀气,又认识孝钰,白瓷一样的下颌微抬,也捏着嗓子答道:“应是在凤阁听诸位大学士议政吧。”
孝钰探究似得深深凝望着她,也拿不准能不能信得过她,但此时已没有了更好的选择,那些内侍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众目睽睽之下再无机会了。她将腕上的赤金缕花手镯褪下塞进宫女的手里,低声道:“去找晋王,告诉他东宫有变,于他不利,快些躲起来。”她将话说的含糊不清,认为凭萧衍的智慧一定能听得懂。
宫女愣住了,惶惑不安地屡屡抬头看孝钰,准备车辇的内侍已从后院转了出来,孝钰将宫女的白皙手指合上,那金光流错的手镯被她紧紧箍在手心里。
这宫女确实不辱使命,在路过雪魄殿时见到了姜紫苏,她正端着刚出锅的点心想去凤阁,紫苏见着宫女慌慌张张,毫无仪态,不免蹙了眉宇,却见她像是见了救星般地拽着紫苏的衣袖,“姜小姐,快……快去找晋王,沈贵女让奴婢传话,东宫有变,于晋王不利,快些躲起来。”
紫苏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忙丢弃了手中精心制作的点心,捏起裙裾往外宫凤阁奔去。所幸,尹相临时起意要兴兵,只来得及在太极宫外更换守卫,内宫与外宫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她顺利地赶到凤阁,将话带给了萧衍。
萧衍清隽的脸上神色大变,未置一言,在众臣瞩目之下退出了议事阁。紫苏紧跟着萧衍,“表哥,怎么办?”
萧衍转身问她:“谁告诉你的?”
紫苏秀琦的面容一滞,眼珠转了转,细声道:“是我在东宫外听尹相的近臣议论的,我听到后便立即来找表哥了。”
萧衍思忖道:“现下,太极宫外应已被尹相所把控,我们是无法出宫了……去永巷,那里有一处废殿,殿中有密室,我们先暂且去哪里躲上一躲,待深夜时再出来打探情况。”
---孝钰回府没多时,便听见外面传进话来,长安城已在北衙六军掌控下关门落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东宫令出,召京畿各路车马火速集结,同时开内附库,取出存放的刀剑兵刃。京中许多官吏皇亲被火速召进宫去,往后数日,太极宫如同一座铜墙铁壁的囚笼,再没任何消息透出来。
长安的百姓虽不明就里,但都知道出了了不得事情,各个紧闭门户,不敢再外出。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清冷一片,到处都透着死寂。
因先听孝钰说了些宫里的情况,安阳公主心中有数,守在锁得严实的侯府里仍忍不住数落:“这尹相可真是糊涂,这样一来岂不是落实了谋反叛逆吗?那姜弥现在估计乐开花了吧。”
第75章 番外——寥落此身
孝钰心中却挂念着萧衍,诚如怀淑所言,是姜弥谋算诬陷了太子,那么此时的尹相一定恨他入骨,也会将这怨气迁怒在萧衍的身上,更有甚者,为了断姜弥的后路,会杀了萧衍来泄愤。她被困在这侯府里,唯有向上苍祈祷萧衍千万要藏好了,不要被尹相搜出来。
但看似平静的日子也没有过太长时间,韶关传来消息,说是殷乌军左前锋季康子率军献鄯州城给突厥,而殷乌军主帅尹惟庚瞒而不报,任由突厥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燕州以北。
安阳公主彻底地慌了心神,她抓着孝钰的手道:“你爹也是随军出征,前线传不进来信儿,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孝钰心里乱糟糟的,也理不分明头绪,但她自知不能给凄惶不安的母亲再火上浇油,只得昧着良心说:“爹只是运粮官,就算上战场也轮不着他,突厥也犯不上去杀一个运粮官。”
虽说犯不上,但刀剑无眼,万一认不准呢?
长安城中风云突变,正当人心惶惶之时,传来尹相率军兵围骊山的消息,以清君侧为名,势要铲除奸佞。皇帝火速调集了宣水长曲驻军来对抗,并下旨不准伤害太子和尹相性命。
在两军对峙之际,外地勤王的军队适时赶到,尹相军队溃不成军,在宣水被打得大败,唯有退回长安城。此时长安城内有士兵奉晋王之命突围出城将京畿布防图传到了骊山,勤王之军迅速攻入城内,尹相率少许军队溃败而逃。
此时,前线传来消息,尹太尉不服诏令,被传旨的军队斩杀于燕州以北。
尹相逃至长安郊外的陶家庄,恰听到父帅死讯传来,又听闻姜弥派了折冲都尉黄炎来捉拿,那黄炎是个宵小之辈,向来被尹相瞧不起,他大约是不愿在这样的人手上受辱,在陶家庄悬梁自尽。
父兄的死讯传入内宫,皇后尹氏当夜就在昭阳殿悬梁自尽。
孝钰在第二天清晨才得知了皇后的死讯,她正在梳妆,听报丧的内侍刻板地说话,泪水不住地往下掉,将新上好的妆容洇湿了。她将头上的朱钗首饰都拿了下来,把绫罗绸缎换下,穿上了素纱。
再然后皇帝回鸾,火速清除了长安城里尹氏党羽,也是在那个时候,安阳公主火速地将吴越侯府里给皇后设下的祭祠拆掉,她吩咐下人要对此缄口不提,更嘱告孝钰,皇帝极有可能会对尹家进行清算,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尽量撇清干系,免受株连。
孝钰为母亲的胆小颇为不屑,但她没想到,所谓株连竟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尹氏九族被灭,上至白须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无一幸免。等灭完了尹氏九族,又轮到平日里与尹相交往过密或是直接间接参与过叛乱的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九品城门官,全部被杀。
沈檀从韶关死里逃生,带着残留的部队历尽千辛万苦返回长安,刚一进城门,就被拘了起来。
卸职押送宗正府,择期候审。
孝钰和安阳在家中左等右等,却等来了这噩耗。几乎是同一天,废黜太子的旨意便从尚书台发往六部,昭告天下。
众人并没有多么意外,从尹氏落败的那一天,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太子迟早是要废的,不管曾经他多么的谦和仁孝,美名远播,做下了这一桩事,便是将从前所有的好都抹的一干二净。
太子的倒台意味着曾经权倾朝野的尹氏彻底退出了舞台,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因此,安阳公主寻遍了长安城,也找不出一个能为沈檀说句话的人。
求遍了众人,最后求到了老英王的身上。
英王萧道衡是皇帝与安阳公主的堂叔,向来温和慈祥,他不忍对安阳袖手旁观,便劝她道:“你也不必太过着急,沈檀被押送的是宗正府,宗正府是什么地方,是处置犯错的皇亲国戚的地方,不是刑部,不是大理寺,说明他身上至多是与尹氏来往过密的错处,并没有能要命的罪责。”
孝钰跟在母亲身后,不免忧心忡忡,与尹氏来往过密,放在今天就是能要命的罪责。
他们正在英王府谈论着,忽听外间似有响动,仆从来回禀,说是皇帝将册封新太子的圣旨发到了尚书台,不日就将行册封大典。
孝钰低了头,双手细微不能自已地抖动。
英王淡漠道:“是哪位皇子?”
仆从齐齐跪拜,恭声回道:“晋王殿下。”
“那么废太子呢?”
“陛下赐废太子敏王之尊,幽禁西客所,终生不得出。”
安阳公主头朝里侧,禁不住落下泪来。英王递给她一方干净的丝帕,喟叹道:“别哭了,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只是这朝政将来怕是要落在姜氏的手里了,天意如此,当时尹相搜遍了太极宫都没有将晋王搜出来,反被他探知了京畿行军布兵的底细,若不是晋王,尹相也不会兵败如山倒,兴许能搏上一搏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