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紫苏站在姜妃身边,时不时替她递干净帕子,偷眼悄悄看萧衍,见他半倚靠在乌兰木椅子上,神色沉定地好像一潭净水。
“母亲,您别哭了,让舅舅把请求册您为后的折子撤回来,再也不要让他底下的朝臣为您请封了。”
姜妃一愣,眸中隔着泪水射出凌厉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上太子了便不管你母亲了吗?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庶出的太子,人家能不戳你脊梁骨吗?”
紫苏连忙去扯姜妃的衣袖。
萧衍却笑了,将手中茶瓯放下,转而看着姜妃,“母亲聪明得紧,一下子就把关键点出来了。”
姜弥茫然地看自己儿子,见他风轻云淡地问:“您说,现如今父皇最怕什么?”
“怕再出一个尹相和萧怀淑?”姜妃有些不确定地说。
萧衍淡笑着摇头,“怕朝局动荡,江山不稳。他龙体欠安,再也经不住任何的风雨了。所以,儿子才能这么快当上太子,不是父皇多倚重我,而是他不得不倚重我,换了任何一个皇子上来,在舅舅如日中天的权势下,大周社稷都不能像现在这么稳当。”
姜妃不哭了,她愣怔地看着萧衍,大约明白了一些。
过后,朝中逐渐生出了对萧衍的非议。许多朝臣提出,大周立国以来,册立太子,无外乎立长立嫡,萧衍既非嫡子,也不是长子,按照现在的局势,次序排在他前头的康王才最有资格立储。
起先皇帝以为只是有人不满姜弥蹿升的太快,故意为难。谁料这声音滚雪球似得越滚越大,渐渐有了不能遏制的趋势。为了稳定局势,他不得不通知礼部,将册立新后的章典提上日程。
册立新后那日天朗气清,是监天司核算好的吉时。萧怀淑在西客所的窗前问站在外面的孝钰:“外面,这是册立新后的典乐吧。”
孝钰咬了咬唇,默然点了点头。
萧怀淑将头转回来,些许寥落地摇头:“母亲尸骨未寒,他们倒不怕昭阳殿里的魂灵。”
孝钰气上心头,道:“陛下这样凉薄,怀淑,你便当没有这个父亲,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不照样有活得好的吗泽?”
萧怀淑看了看她,一反常态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今日册封新后,萧衍身为太子理应出席,但却以身体抱恙为由从册封大典上提前走了。他漫无目的,在上林苑里左右晃荡,最终走到了西客所这里泽。
西客所的墙很高,很厚,但站在外面也能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站在外面许久,没有人知道他来过,隔着一堵墙,怀淑与孝钰在里面,萧衍在外面。
一如从前,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太子,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公主长女。
而他呢,他的母亲是寒族出身,生下他以后依旧是位份低微的婕妤,他的舅舅辛苦钻营,很长时间都被人当做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对待。萧怀淑的光芒越盛,落在他身上的阴影就越多,哪怕他的心机智谋样样胜过他泽。
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有父皇的关注,有朝臣的尊敬,还有他萧衍也在心底爱着的女人。
他终归抢了他的位子,而他的母亲也登上了皇后宝座,过往所有的晦暗阴影都不复存在了,连同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情也一同消失了。
第77章
玄贞元年十一月初十,皇长子萧景润被册封为太子。在经历了临轩册命,谒太庙,群臣上礼,受朝贺之后,颁行圣旨昭告天下,太子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我端坐在上座,耳边是礼官的宣旨声,刚念到“宜膺择嗣之举,俾受升储之命”这一句,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润儿突然将胳膊从襁褓里伸出来,软濡的手握成了拳向空中抓了一把,嘻嘻哈哈地将脑袋探了出来。
乳母略显慌忙地紧拢着锦绸,将润儿规整地包裹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去看旁的东西了,一双眼睛紧盯在润儿身上,看着他缩在红绫锦绸里,像条虫子似得不时蠕动。
储君的金册典印由太子少师代为接过,恭谨地放在一旁。润儿依旧闹得欢实,浑然不觉这场热闹的庆典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润儿运气很好,他是皇后的儿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父皇要幸运太多太多了。我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御座上的萧衍,恍然见他也在看我,视线平和痴惘,好像已看了许久。
那我刚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润儿看,应也全落在了他眼里。
是呀,他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想念润儿至深,他与我而言,太重要太重要了,与他分离的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可是,没有人能救我,即便是一国之君的萧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他也有他的无奈与顾虑。
---册封大典过后,我想了一个好主意。日日午膳时分我便简装轻依仗出行,在勤然殿门外站上一站,那里面的乳母被嬿好买通了,会在这个时辰抱着润儿去院子里站上一会儿,我便能站在殿外好好地看看他。
虽然近在咫尺,可他在殿内,我在殿外,严格来说也并不算违背了祖制。况且,册立大典已结束了,木已成舟,也并不会有太多人再将目光盯在我和润儿身上。
冬日澄净明澈的阳光从光秃秃的枝桠间撒漏下来,落在勤然殿的院子里,在地上勾勒出一块块光斑。乳母有时好心,故意将襁褓扯下来一块儿,好让我能清楚地看一看润儿。
但我一边贪恋着润儿那日益长大的面庞,一边又担心冬日风凉会伤害了他。
或许,每一个当母亲的都如我这般,在关乎自己孩子的事情上,会变得无比纠结。
从勤然殿回去时我的心情会好一些,能那么近距离地看一看润儿,就好像他依然在我身边一样。
孟姑守在昭阳殿前,沉静的面上有一丝笑意,“娘娘,吴越侯来了。”
我微有愣怔,反应过来,半月前萧衍已颁旨由我的叔父沈槐继任吴越侯爵位,并封他为太子詹事。
孟姑鲜少有喜形于色的时候,此刻却是真的高兴:“听说,沈大人回来了,娘娘您总算可放心了。”
我脚步一顿,有些恍惚地回身看她,却听嬿好已在我耳边欢欣雀跃:“姑娘,大公子平安回来了,太好了。”
沈槐果然给我带回来了这样的好消息,他穿戴着鹖冠蜀锦朝服,一洗过去自吴越来时清新寡淡,多了几分沉稳,几分雍容。
“意清突闻父母噩耗,正伤心欲绝,长跪祭祠前不肯起来,等他心情平复了,我会让他进宫来向娘娘请安。”
我强迫自己稳定了心神,问沈槐:“你们是如何找到意清的?你有没有问他,这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什么?”
沈槐沉默片刻,斟酌着说:“意清这些日子是在兹兰山深处查案。原是那里面地形别有洞天,藏匿了一队山贼,烧杀劫掠之后将尸体就地掩埋,将劫到的钱粮化整为零,买通了兹兰山驿馆官吏带出去。那里谣言多增,外人不敢靠近,才渐渐有了鬼山一说。意清已将山贼拿下,事情原委写为奏折,呈报陛下处置。”
我思索着点了点头,又觉出些不对。宋灵均曾对我说过,曾有几百人的运粮队伍在兹兰山莫名失踪。要斩杀几百训练有素的将官,那得需要多少山贼?而意清自入兹兰山后便失去了踪迹,并没有机会向外界寻求增援,他当初可只带了十几个陪戎副尉和两个寺丞进山。如何能将那么多的山贼拿下?
见我似是陷入迷惑不解,沈槐轻咳了一声,略显顾忌地看了看满殿的宫女,“娘娘,请您摒退左右,臣有话要说。”
我见他神色凝重,果真是有隐情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回身看了一眼孟姑,她敛袖而退,领着一室的宫女尽皆出去。
“臣与金吾卫在兹兰山中发现了许多黑衣装束的杀手,他们身藏淬毒凶器,暗自潜入山中想必是奉了谁的命去杀意清。可不管是山贼,还是杀手,亦或是跟随意清进山的陪戎副尉和寺丞,他们全都变成了尸体,无一活口。”
他抬眸看我:“也就是说,山中尸横遍野,只有意清活着走出来了。”
我看着沈槐:“那你有问过他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槐澹静的面容上毫无波澜:“问过,但意清似乎并不十分信任我,不愿说太多,只说是副尉与寺丞和山贼、杀手缠斗,最后同归于尽了。”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并不是我不愿相信意清,只是娘娘没有见到,双方人数差距太过悬殊,若是势均力敌,同归于尽,怕是没有人会相信。既已修书上奏,陛下也不是傻子,迟早要问他是怎么一回事的。”
我摸着腰间悬着的银缎菡萏纹香囊,慢踱了几步,心中也犹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意清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那些要他命的杀手又是谁派去的?
香囊中有风干了的香草和虞美人,清香中带着一丝苦而涩,让人心神宁定。我定神想了许久,那杀手十有八九是姜弥派过去,意清正直良善,从不与人为敌,朝中最想置他于死地的人除了姜弥还有哪个。可我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豺狼环绕下全身而退的,难道有人暗中保护他吗?
我想起一事,默然停步,仿佛于混杂中抓住了一根线头。父亲当初瞒天过海,为尹家留下了意清这么个孤苗,难道除了我们家里人之外他真得没有告诉过外人吗?京中盛传,尹相生前留下了暗桩和诸多隐藏的势力,包括曾经入宫假借刺杀萧衍之名来营救怀淑的那些人,还有一直疯传是殷乌军残余所建立的海陵东阁。
如果这些人知道当年所追随效忠的尹相还有遗子尚存人间,他们又怎会置之不理?暗中保护,在必要时现身为意清扫除强敌,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一层,我便平静了神色,对沈槐道:“叔父不必忧心,等过几日意清进宫,我会细问他的,或许事情另有牵连,他暂时不知该如何说罢了。”意清的身份始终是最大的秘密,少一个人知道,意清就能多一份安全,还是先瞒着吧。
沈槐沉敛地点头:“娘娘心中有数就行,那臣先告退了。”
幔帐微斜,摇曳出一地的锦绣丝光。沈槐前脚刚走出昭阳殿,便有宫女神色慌忙地跑进来,“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突染重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太医现下已都去了勤然殿,陛下让奴婢来告知娘娘……”
第78章
我的脑中如有滚雷轰鸣扫过,
忙拨敛过裙袂往昭阳殿外奔去。
勤然殿外停驻着执五明扇的数十人皇帝仪仗,内侍与宫女逶迤绵续直站到宫苑的河渠边上。甫一踏进殿内,便见勤然殿里侍奉的宫女、乳母跪了一地,穿着明金铠甲的禁卫扈从遍布院落四角,一派凝重肃正的气氛。
魏春秋捏着手指出来迎我,谆谆劝道:“娘娘,您别太着急,太医在里头诊治,说并不是要命的病症。”
我根本没有心思再跟他说些什么,只想快些见到润儿。湖水色秋罗销金帐漫垂而下,萧衍正坐在床榻上将润儿抱在怀里,太医围着他们站了一圈,秦院令似是正向萧衍禀报着什么。他们见我进来,匆匆中断了回话,又回过头来朝着我跪拜。
心里一阵烦躁,蹙眉向他们道:“别跪了,快给太子诊治。”
我从萧衍手中将润儿接过来,见他裹着一张寸许厚的虎斑软毯,小脸苍白的像是褪了色的白锦,双眼紧闭,呼吸绵弱均匀,已经被哄睡着了。
秦院令继续回话:“太子脉象沉滞入涩,依臣所见,非病,而是中了毒。”
我的胳膊微微发抖,软毯被攥出了道道褶皱。
萧衍轻抚了抚我的背,倾然起身,阔步走到幔帐外,冲着外面跪了一地的内侍禁卫寒声道:“把勤然殿上下仔细搜上一遍。太子平日所食所接触的东西本部封存交由太医查验。将勤然殿里的人分开关押,给朕审,特别是润儿近身伺候的乳母,宫女,务必要把她们的嘴给朕撬开。若是撬不开她们的嘴,你们的命就别要了。”
外面齐齐应是。
我垂眸看着怀中酣然入睡的润儿,他那样小,那样剔透,脆弱的好像一只瓷像,轻轻一碰就碎了。他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不能去伤害别人,可已有人容不下他了。
幔帐被掀开,萧衍走进来,金丝缕暗花的黑锦袍服铺陈而下,他坐在我身侧,带着一股沉郁清馥的气息。我低声道:“我想将润儿带回昭阳殿照料,行吗?”
身侧是长久缭绕的寂寂,我的心随着这样的静默下沉,果然,萧衍沉声说:“不行。”
茜纱窗上朦胧着冬雪寒花的婆娑姿形,有着清婉澹凉的意态,一如我的心境,孤清而寒凉。
萧衍继续说:“朕会把勤然殿里外的人都换掉,此事也定会查清楚。润儿病了,太医不敢不尽心,便说句明白些的话,你的昭阳殿未必会比勤然殿更安全。”
他越来越冷静,说出来的话不带一点波澜。就像乌檀木花架上的那一盆吊兰,如滋水般清莹莹地垂下来,不染尘俗,不辨喜怒。
我咬住下唇,尽力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巨浪,将润儿紧抱在怀里。
---昭阳殿前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桠上缀压着一簇簇白雪,将梅花映衬得清莹皓洁。我披着凤翎白貂毛领金里狐裘披风,往殿里迈时,不小心被门沿绊了一下,幸亏嬿好和孟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殿内炉火燃的正旺,暖融融的,犹如春境。
沈槐正坐在窗前的藤榻上等候,身前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瓯。我将一脸的落拓伤戚收敛,正视他,见他站起身冲我曳身一拜:“臣未出宫门便听说太子抱恙,有些不放心,故而去而复返。”他仔细地觑看了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太子可有大碍?”
我摇头:“劳烦叔父挂念了,润儿没有大碍,太医已在诊治了。”嬿好来解我颈间的好绦带,沉甸甸的狐裘披风自背上脱下,雪白的鬃毛滑过我的腰间,带落了系着的香囊。
嬿好忙将披风搁在红檀木矮凳上,又弯身给我系香囊,我心中盛放着难以纾解的心事,一时有些烦躁,便将香囊从她手里夺过随意扔在案桌上。沈槐静立在一旁看着我的动作,视线定在香囊上,一时竟没移开眼。
他的鼻子动了动,问我:“娘娘,这香囊中都放了什么干花?”
我弯身坐到藤榻上,心不在焉地说:“香草,虞美人,或许还有兰花……”沈槐将香囊拿在手里,放在鼻下轻嗅,端儒隽雅的面容上浮掠出一丝异样,他抬头看了看我,弯曲了手指去解香囊丝绦带。
干燥斑斓的花瓣被倒在桌上,沈槐用细长的手指扑簌簌地将花瓣拨开,仔细地查验。我见他动作怪异却认真,不免有些疑窦,站起身也凑近了看:“这香囊会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