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不理他们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只将缠锦着缎的胳膊横搭在案几上,散漫地问嬿好:“紫苏姑娘说这两个宫女是在污蔑她,你可有更确凿的证据?”
事到如今,姜紫苏饶是再情迷心窍,也察觉出端倪来了。她半分情痴,半分恨意地遥遥望着萧衍,几乎要将银牙咬碎。
嬿好敛袖躬身,让内侍端了两方针化纹双层七子箧上来,里面各放了两枚碧玉簪子,玉质通透,莹然无瑕,另坠下一个圆润幽亮的绿玉珠子,更显华贵。
“这便是这两个绣娘所言,紫苏姑娘用来收买她们的东西……”
姜紫苏眼波一横,清澈道:“那根本不……”她倏然住口,只目光锐利地盯着箧盒看,再说不出话来。
这自然不是她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贴身钗环去收买人。那是我穿凿杜撰出来的东西,关键就是簪子上坠下来的珠子,绿玉珠子,绿珠。我默然看向太后,她是萧衍的生母,是大周的太后,我的恨意再深,也不得不给她留最后一份颜面。
姜紫苏一定看懂了这东西,她瞠目结舌,只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目光盈盈地盯着太后看。可太后依旧坐得端正,目无余光,自始至终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心思向来清透,只将视线巡弋在太后和萧衍之间,已大约明白了几分。又见姜弥沉定地看她,恍然间,冷冷地连笑了几声。冰雪般清冽而寒凉的笑声辗转落于静谧的大殿之上,显得诡异至极。
“是我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让太子死,我就是看不得皇后这副样子,沈孝钰,你要不要脸,普天下人尽皆知,你是萧怀淑没过门的妻子,你以为现在大家都不提了就是都忘了吗?”
我掩在袖间的手不自觉地抖起来,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边轰隆隆的狂声大作。萧衍握紧了拳头,冷声道:“把她的嘴堵起来。”
侍奉在侧的内侍都是极灵敏的,立时便用绢布塞进了姜紫苏的嘴里,她被挟制住,只能嗡嗡地叫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秋吾姨母看戏似得将视线从姜紫苏身上移到自己娇艳若桃夭的指甲上,慢声细语道:“《毂丰鹂鸟图》果然绣的颇有深意,难怪又是大周国祚,又是子嗣,紫苏姑娘待陛下还真是一番苦心,只可怜了太子,还在襁褓中,便要受这种罪。”
萧衍的脸像刚从冰雪里刨出来的一样,寒潇至极,“今日当着诸位皇亲和大臣的面儿,朕便将话说清楚。南方匪寇屡禁不止,北边儿突厥又不安分,大周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光是应付这些战事已捉襟见肘,并没有多余的财力来给朕择选秀女佳人。朕意在江山社稷,不愿耽于美色,今日便下旨废止选秀事宜,若再有人在这上面动不该动的心思,别怪朕翻脸无情。”
在君王的雷霆之怒下,众人皆离席拘大礼,唯有姜弥,拖曳着繁匝的朝服袍袖,慢吞吞地离席,只潦草地点了点头,便随众人退回了席坐。
新年伊始的家宴便这样荒诞收场。我揽着大红的珍珠缎纱,在方辰殿的回廊里快步追上萧衍,抓住他的胳膊怒道:“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在我面前装傻?”
萧衍冷淡地回眸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魏春秋,后者便乖觉地带着一众侍从默然退下。
蜿蜒漫长的回廊里只剩我和萧衍两人,他扫落了我抚在他胳膊上的手,冷声道:“我若是拦着你,不让你这样做,你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会怨我恨我更深,是不是?”
第82章
我被说中了心事,顿觉气势矮了半截,再看萧衍莫名多出几分心虚,讪讪地后退半步,低声问:“可你既然早就知道,也该知道是姜紫苏在害润儿,你是润儿的父亲,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存在?”
他俊秀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极淡抹的阴郁,有一瞬的黯然,但稍纵即逝,转而便生出了冷硬的轮廓,极慢极慢地对我说:“我不只是润儿的父亲,我还是皇帝。”
回廊幽深而绵长,只开了几个狭窄的小窗,冬日并不鲜亮的阳光透进来,显得昏暗而沉蒙。我半仰了头去看他,那清逸秀昳的面庞蒙了一层极晦暗的飞尘,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我拖曳着繁冗的长袖后退了几步,喉咙里发痒,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呀,他是皇帝,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回到昭阳殿时,孟姑来问我,该如何处置曼倩和青女。我未曾接话,只问她:“太后那边有信了吗,要如何处置姜紫苏?”
孟姑踟蹰道:“太后只将紫苏姑娘软禁在了祁康殿的后殿,听宫女议论,说是姜相请求饶她一命,他自会将紫苏姑娘送到静慧庵带发修行,闭门思过,终生不得出。”
嬿好冷笑了一声,讥诮说:“毒害太子,便是这么不痛不痒的处置?大周的宫规律法何时这么松泛了?”
穷我所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顿觉伤戚,只寥落无趣地道:“谁让人家是姜相的掌上明珠,有她的父亲护着,谁又能拿她怎么着呢?”
嬿好往我身边靠了靠,忧悒地说:“若是先吴越侯还在,他也一定会护着姑娘,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负咱们。”
是呀,如果我爹娘还在,他们一定会心疼我,会维护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人来欺负我。可是他们不在了,上穷碧落揽遍人世也再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原来人死如灯灭,古来长寂寂,便是再怎样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唤不回他们了。
从前,我怨父亲做错了事,可是现在才发现,那个一直被我怨的人才是我最大的依仗,才是最疼爱我的人。
孟姑拉扯了嬿好一把,责难道:“娘娘已经够伤心,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嬿好见我双目蓄满了泪水,亦有些自责的神色,蔫蔫地拽了拽我的衣袖,“可好歹这姜紫苏再也没有机会入宫了不是,姑娘的心腹大患也算除了。”
我凄清地勾了勾唇角,“润儿的事情便也只能这样了……”我转身看向孟姑:“曼倩和青女,赐她们一杯牵机。”
孟姑瞠舌看我,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狠。
我敛着刺绣繁复的霏织丝祎衣慢慢从绣榻上站了起来,望着窗外裹在雪中的琼台瑶阁,说:“本宫想留她们一命,毕竟只是受人指使。可事情闹得这样大,阖宫人都看着,若是连谋害太子这样的罪责都能轻纵,那么将来还会有更多有恃无恐的人。”
孟姑低躬了腰背,连连称是。
“让昭阳殿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去瞧她们的尸体,告诉他们,这世上多得是能作恶不受法令责罚的贵人,可偏他们不是。受了人挑拨指使做出错事,人家只顾自保,可没有余力去救他们。”
嬿好弯身为我理了理缠绕在桌脚上的丝缎,忿恨道:“还是咱们疏忽了,只顾着去清理在姑娘身边伺候的宫人,没料到两个绣娘还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
我将轩窗开了一道口子,冷风便顺着缝隙迎面扑进来,将殿内暖融融的炭火气驱散了几分,也让我的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这件事情过后,就得想法把我爹娘的案子仔细地查一查,总不能让他们蒙冤屈死。”
嬿好咬着下唇思索了一番,忖度着说:“姑娘还是多亲近些陛下罢,这事儿我听周校尉说,陛下很是上心,暗中令刑部、金吾卫多次前往同安郡探查。咱们再怎么费心思虑,也总比不上陛下深谋远虑啊。”
我恨恨地想,他连自己的儿子让人下了毒,都得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迟迟不肯将祸首缉拿,更遑论我的父母,万一这样查下去,再牵扯到什么紧要的人或是紧要的事,他还是要把他那套君王理论搬出来,心安理得地去委屈受了伤害的人。
所以,不能全指望萧衍。
但细品茗嬿好的话,又觉出一丝不对劲儿,回身看着她问:“周校尉?”
嬿好雪白细腻的杏腮上飞快地掠上一抹嫣红,柳叶眉微敛,轻压下颌,不胜娇羞地轻声说:“就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六品校尉,没,没什么。”
我有些好笑地重复:“没什么?”嬿好察觉出我的一丝调侃之意,着急了跺脚,红着脸说:“姑娘取笑我。”
我揽过她的胳膊,清畅地问:“那你可知他是哪里人?多大了?家中还有何人?祖上可有薄产?父母亲戚好不好相处……”
嬿好飞快地抹开我的搀扶,那抹娇羞的潮红一直漫到耳朵根,“姑娘,你怎么这样坏。”
我望着她正当风华的俏丽面庞,想起些往事,些许怅然:“母亲生前便说要替你择选一个好夫家,可出了这么多事都耽搁下了。若你真喜欢这个校尉,我就给你备一份嫁妆。虽说六品是低了些,可只要待你真心,便是值得托付。将来陛下面前我再吹吹风,升迁总是不难的。”
嬿好睁着一双乌澄明澈的眼睛水汪汪地看我,流露出一丝痴愣,半晌才含羞带怯地说:“他对我自然真心,我不求他升迁,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永远只是个六品校尉,我也愿意。”
我轻笑出声:“你愿意我可不愿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可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一定让你风光大嫁,将来事事顺心,你这几日找个机会给他漏点风声,探探他的心意,若是愿意娶你,便要抓紧来下聘。”我忖度了些许事宜,敛却了笑容,心事幽深地对嬿好叹道:“我的处境并不算好,出了这样的事,姜弥断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将来还不知会怎样来报复我。早日将你嫁出去,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嬿好怔怔地看着我,担忧地轻声说:“姑娘如此境况,嬿好怎能放心离开你……”
我含笑着帮她捋顺了鬓边凌乱的碎发,柔声说:“你嫁的近一些,将来得空了还可以进宫来看我。叔父为我选了两个妥帖可靠的本家女子,就等年后出了正月就要入宫了。我身边总不会缺人手,你只管放心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嬿好娇羞地低了头,默认了我的话。
---自那日在方辰殿我和萧衍不欢而散,便再没见过他。正月里宴饮欢庆虽然多,但都被我寻了各种理由推脱掉了。我与沈槐和意清见了几面,商讨了一些查探父母命案的行策。其间又让司制局和工辅司拿来了许多绸缎织锦,细细挑选了质地精良的给嬿好裁制新衣,另又让人给她打了几套首饰头面,守着绵长悠深的岁月,先将这些琐碎东西备起来。
嬿好有时含羞,便说:“八字都没一撇,姑娘张罗得跟什么似的,不让人笑话?”
我便对着昏黄幽泽的铜镜梳理着一头长发,假意叹道:“你可不知道,民间但凡是家里有该出阁的姑娘,这些东西都得早早备起来。倒不是说看准了谁非嫁不可,是早晚要嫁,这个不行,便是另一个,早备齐全了总是没有错的。”
嬿好被我说的又羞又恼,伸出修剪整齐的指甲来挠我,我从来最怕痒,被她挠得连忙丢了梨花木梳从妆台前起身四处躲闪,一头乌发铺散在身后,随着跑跳滑下来蒙住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又顾着躲避嬿好,不小心被冗长纤薄的寝衣后摆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扑倒。
所幸,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
“小心些。”
清馥的龙涎香裹挟着夜深的寒气扑面袭来,原本寒凉的语调好像被沾上了香气,多了一分温柔。
嬿好忙后退了几步,躬身行礼,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乖觉地侧身退下。
萧衍缓慢地将我松开,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见我仍站在原地,又返身回来握住我的手边走边说:“我陷在一堆杂事中焦头烂额,你倒会躲清闲,还有心思嬉笑打闹。”
我本来对他有气,翻了翻眼皮根本不想搭理。但手被他握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又被他拉扯着一同坐到了绣榻上,他顺势将我搂在了怀里,姿态甚是亲密。都这样了,再闷着不出声好像是有那么点矫情了,只好闷声闷气地说:“陛下能者多劳。”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温声说:“还在生我的气啊,那天我是将话说的太冷血无情了些,可那也是让你气的。我本来就知道你苦心孤诣地布置了一个局等着姜紫苏来钻,可亲眼看着你布置绸缪得那么细致周详,却能沉住了气在我面前一点风声都不露,可想而知你心里有多恨我。”
我在他的怀里歪头,疑惑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衍清淡地笑了笑,摸着我垂在前襟的头发说:“秦修是朕一手提拔的太医院令,这样大的事情他敢瞒而不报吗?还有英王和各位姑姑,皇亲国戚之中但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朕的眼睛,你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吗?其实,连姜相都未必瞒得过。”
我更加如坠深重雾霭里,迷蒙难辨,“我既然没有瞒过姜弥,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往网里撞?”
萧衍刚要开口为我解惑,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深幽地笑了,梨涡浅凹,漫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我嗔怪地握拳锤了一下他的胸口,他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侧脸颊。我不放心地环顾了左右,倾身搂住他在他侧颊上浅啄了一下。
第83章
萧衍乌黑清湛的眼睛里糅攒着柔波淡光,将我搂得更紧了些,说道:“自朕登基以来,上至簪缨老臣、封疆大吏,下至各级官宦,都殚精竭虑尽力辅佐朕,倾心至诚地拜服在姜弥脚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唯有这些皇亲国戚,他们虽未担要职,没有实权,但地位尊崇,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亦不容小觑。他们自诩皇族,并不把姜弥放在眼里。自然,姜弥虽不怕他们,可也不能完全放任他们,总得想法儿探一探虚实。”
我揪着柔软纤薄的寝衣缎袖琢磨了一番,心里猜测姜弥是想摸摸这些皇亲的心思,是力求自保不问世事,还是憎恶他至深意欲除之后快?联想他之前借连学士的事情拿英王开刀,恐怕也是这个目的。
可惜,那时萧衍刚登基,内外防制紧密严实,为了稳定局势又接连引用重刑,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并没有人敢站出来为英王说话,他的一番举措也就如石沉大海,再没回音。
可是现在不同了,萧衍登基年余,各种手段施展下去,俨然已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他不愿人说他严苛寡恩,也有意收拢人心,所以有意将刑法举措松泛了些,皇城之中也不像从前那般冷肃到密不透风,所以这些皇亲们的警惕也就都放下了。由此看来,现在确实是试探他们的好时机。
可,我又有些不懂了,“就算是想试探他们,可至于把自己的亲女儿抛出来吗?这代价也太大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