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伸手撩了撩蜡烛上的火光,“紫苏做了这等糊涂事,舅舅心里明镜似的,瞒也瞒不住。内宫之中他原本就伸不进来手,早晚这一刀得落下来,既然这样,倒不如就等着你们动作,他躲在暗处,将你们之间底细亲疏看个清楚明白。”
绣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尊绿釉狻猊香炉,那里面燃着宁神香,雪色的轻烟便从盖顶的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温暖沉静的香雾萦纡袅袅飘摆在寝殿里,连带着人的声音也似蒙了一层淡雾。
萧衍似是轻叹了一声:“本来我是不赞成你这样做的,英王和姑姑既然肯护着你,那么就该让他们替你做更要紧的事情,而不是用来对付一个无关紧要的姜紫苏,白白浪费了这样一次机会,日后姜相心中有了防备和提防,再想用他们也用不上了。”
我只觉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忖自己这次是思虑周全,精心部署了,可没想还是在别人的股掌之间。但我攥紧了衣纱,凛然道:“可我不后悔,能为润儿讨一个公道,即便这公道并不彻底,可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倾尽全力了。”
萧衍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流露出一丝怅然:“所以后来我也想通了,虽然我自己并未体会过母爱,但这世上却多的是肯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命的母亲,凡事不能只计较利益得失,有时也得顾全一下情感。”
我并未想到向来心肠冷硬,每走一步都能计算的万分精准的萧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他如画的眉眼间尽是疲倦与惆怅,不自觉的心疼,摸了摸他束冠的鬓发,又想起了一事,问:“可我看太后怎么也不护着姜紫苏?是你先跟她说什么了……”
“姜紫苏用祁康殿的宫女去传话,这已经犯了母后的忌讳。但她决意要舍弃紫苏这颗棋子,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二字。你仔细想想,如今润儿平安落地,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再召进来一个姜氏之女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萧衍直起了身,神色幽深复杂地说:“姜相野心勃勃,姜氏又如日中天,所以这后宫中仅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就够了,再来一个,怕是母后便保不住她现如今的权势了。”
我听得仔细,又有些忧愁与难堪:“你的意思是,太后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觉得我根本没有可能在后宫中与她争权?”
萧衍清幽地笑出了声,伸手点了点我的鼻翼,“你呀,还是太嫩了。”我抓着他的手,反问:“可你并没有比我大多少,为什么能这样智计深远?”
萧衍托着下巴认真仔细思索了一番,回答我:“或许是我从小便在这种环境里长大,遇事必动心思,先讲利益,这已经成了习惯。”
我还是挺感动的,他没说我天生笨,他天生聪明。。。
“可是你看,即便你想为润儿报仇,也得辛苦筹谋绕这么大一个圈。而我平日里需要顾虑思索的东西比你多太多了,所以有时并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按照你的心意来,你要多体谅我,不许记恨我。”萧衍的手抚上我的,蕴静生凉,乌瞳犹如墨玉清澈无瑕,“况且,我早就说过,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你要对我多些耐心,我向你保证,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愿达成的。”
我倚靠在他身上,语气幽淡而怅惘地问:“若是我想要的并不只是润儿回到我身边,替我爹娘报仇呢?”
萧衍沉默了一瞬,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我的额头上,别有深意地凝望着我说:“能做到这两样已是不易,孝钰,我们都不是圣人,也不必要去当圣人。”
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萧衍垂眸看了看自己臂袖上被我抓起的道道褶皱,眸光微冷,但没说什么,只这么安静坐着由我抓着。我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缓慢地将手松开,掩饰性地将话题转到别处:“对了,你身边可有一个叫周延平的六品校尉?”
萧衍淡然道:“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和嬿好……就是……,我想让嬿好快些出宫,你懂哈?”
萧衍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亏得我这几日跟你怄气不肯来昭阳殿,心里难受的跟什么似的,这小子倒来勾搭上昭阳殿的宫女了。”见我拧眉看他,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好了,我知道了,等出了正月就给他们赐婚。”
我的心里总算能有一分的欣慰欢喜,便想暂时将那些烦恼忧愁抛诸脑后,倒在萧衍的怀里,仰面看他,抑郁道:“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嫁女儿的感觉,为她高兴又舍不得。”
萧衍宠溺地搂着我,轻声说:“这是正常,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离开我们,即便是润儿,等他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只有我们,我们是夫妻,是会白头到老,厮守一生的。”
一泊天光顺着轩窗洒下来,将萧衍的身影映在墙上,有着疏朗俊美的轮廓。我躺在他的怀里,有些温暖满足地想,是呀,我们是会永远厮守在一起的,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二日清晨,送萧衍去上朝后,嬿好悄没声地钻进寝殿里,附在我耳边说:“祈康殿那边来人,说紫苏姑娘想在出宫前见一见姑娘。”
我正对着铜镜勾勒娥眉,闻言,手上力道稍有偏斜,青黛弯出了眉形粗略地在末梢岔开两道。嬿好观察着我的神色,鄙夷不屑地说:“她还有这个脸,姑娘不必搭理她。”
小心翼翼地将黛笔放回青釉妆盒里,拿起丝帕将多出来的那道青痕擦去,静声道:“去准备一下,我去见她。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总得有始有终。”
祈康殿后苑连着一片红梅林,一路走来,在冬日苏寒里红蕊绽放枝头,以席天幕地的雪景为铺衬,更显得妖娆妍丽。这样拂花分枝而来,身上白狐斗篷也沾了清冽芳馨的花香,自从出了香囊的事情后,我便只用太医院的宁神香,所以出门时一身清新寡淡并没有香泽,被这样一熏染倒是恰到好处。
因为早就有交代,守小门的内侍提前侯在那里,将我带去了关押紫苏的后殿。
门推开,便有香暖的热气迎面扑来,外面天寒地冻,里面温暖如春,一应陈设也都齐全体面,看来太后并没有薄待她这个侄女。
姜紫苏站在窗前,一袭素白珍珠缎裙纱拖曳在地,没有刺绣,像一汪清澈的水流披在了身上,泛着纯净柔亮的波光。她将发髻高挽,只簪了一根白玉钗,这样素净的打扮,像极了我印象里那个知书达理、文静怡人的紫苏。
她见我来了,幽婉一笑:“早起让宫女烹了两碗玫瑰香露,是你爱喝的。”
我一看,花橡木矮几上果然齐整摆着两个如意云纹青瓷碗,里面盛放着鲜红如泣血的花液。怔了一怔,见紫苏已弯身坐下,轻俏地说:“你现在不会连我的东西都不敢喝了吧。”
默然坐到她对面,却并不碰那瓷碗,只说:“我现在已经不爱喝这个了,太甜腻,喝下去难受。”
紫苏端起一碗放在唇边抿了一下,鲜红的汁液残存在她的嘴唇上,为素净的面容增添了些许诡异的艳泽。她似是在回味,又似是感叹:“从前你最爱喝这个,尹皇后总是不许你多喝,可是现在,想喝多少就有多少的时候,你却不爱喝了。看来,我们都变了许多。”
我冷淡地将实现投注在她脸上,慢声说:“我变得只是口味,紫苏却连做人的秉性都变了。”
她回望我,悠淡地说:“你错了,我没变,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一直辛苦伪装着,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纯净的人。”她顿了顿,眸中一片沉静若水,“你当然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我,因为你什么都有了,就连我自小苦苦痴恋着的那个人都对你死心塌地的,你无需用什么手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自然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纯净良善之人。”
我蹙了眉宇,“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没有谁能真正的称心,可就算再不称心,有些事情不该做的就是不能做。你口口声声爱陛下,可是你却在伤害他的孩子,你心里也明白,太子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儿子,更是稳定社稷牵制外戚的砝码。若是真让你得手了,受伤的又岂会只是我一人。”
紫苏沉默了一瞬,恍然道:“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只是在陛下面前装得那么不谙世事,不懂朝政。”
“我何必要装,就算装了也瞒不过陛下。就像你的所作所为也瞒不过他一样。况且我本就对朝政对权势不感兴趣,有尹氏和怀淑的例子在前,我有的只是惧怕,担忧。”
第84章
紫苏凄惶地勾了勾唇角,视线亮熠如刃,带着峰棱冷冽的刮过来,“是呀,你淡泊,你超脱,你不想要这些,可陛下非要把这世间最鼎盛的尊荣捧到你跟前,哪怕他也明知道你不想要,可宁可厚着脸皮往你怀里塞,也不愿意回头去看看别人。”
末了,她癫狂痴惘地笑了,盯着我一字一句说:“沈孝钰,你说我如何能不恨你。”
心底的叹息幽深而低徊,“你也明知道他的心里没有你,你回过头吗?”
她精致瑰妙的妆容面庞一滞,犹如细腻的玉瓷像出现了裂纹,迅疾地崩坏。我将视线瞥到青石板地面上,望着镌刻入理的纹络轻声说:“如果我们都能回头,也许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紫苏嘲讽地勾起唇角,“是啊,我们都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她星光熠熠地看着我,粲然一笑,“孝钰,你以为除掉了我,自己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你将英王和公主们搬出来对付我,自以为这招很高明,可你有没有注意陛下的反应,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又知道吗?”
我下意识抓住侧裙纱,努力维持着面容上的沉静。紫苏站起了身,丝缎若流水般泼了下来,连同她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流畅,好像早已在心底辗转了许多遍,“从陛下当太子的时候,这些皇亲就以不是正统为名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过去的怀淑殿下是嫡长子,又是显贵世家尹氏所出,自然备受尊崇。可陛下呢,他非嫡非长,母族又是那样微末不入流的寒士,无尺寸战功,靠着算计钻营一路爬上来。以英王为首的皇亲看重出身,看重世家利益,自然也便看不中他了。可木已成舟,形势所迫,陛下已经登基,人家不得不低头,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样的俯首恭顺根本不是发自内心。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有朝一日怀淑殿下杀回来,这些人连眼都不会眨就会立刻归入其麾下。”
“陛下心里太清楚了,这些皇亲暗藏祸心,与陛下并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可他们与陛下血脉相连,是天潢贵胄,师出无名,杀不得动不得。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不仁不义、残暴嗜杀的恶名。你现在明白了吧,所谓亲眷也只是表面上的逢场作戏,陛下防备提防着他们,而他们也根本没有把陛下当做自己的亲人。而你……”
紫苏讥诮地瞥了我一眼,“你是世家吴越沈氏之女,是安阳长公主的长女,你的出身是符合他们评判正统的标准的,所以站在你身后也理所应当的事情。可你不想想,为什么过去吴越侯一家被杀时他们不站出来,沈寺卿失踪时他们为什么不站出来,偏偏到了这个时候要来向你表忠心?”
她顿了一顿,一字一句说道:“因为萧景润,因为太子,你是太子的母亲,这可比一个光秃秃的皇后名位管用多了。听明白了吗?陛下是皇室与寒族之子,自然不会去维护世家利益,可太子的身上却流着世家大族的血,效忠未来的天子,效忠你,比效忠陛下来的实惠可靠,也更符合他们的期许。”
“可笑你享受着皇后的尊荣,享受着陛下给你的一切,却在他与皇亲世家的争斗中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被他的敌人当做了一把刺向他的匕首。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父亲不知吗?”紫苏寥落地笑了笑,如一只凄清惨淡的失翼病蝶,幽幽淡淡地说,“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任由你这样做。因为他想让陛下看看,他的这些所谓亲族长辈们是什么德行,他一心爱重的皇后又是怎样的心境,他深为姜氏的擅权而不悦,却该知道只有姜氏是自始至终都站在他身后,为他拱卫皇位,与他休戚与共的。”
我将这些话仔细听着,心下通彻明了,看着紫苏:“这就是你非要见我的目的,说出这些话,让我明白陛下心里对我的恨与怨,让我也对他心生隔阂,产生芥蒂,你临走了,还不忘来挑拨离间?”
紫苏恬婉地一笑,“我就是想挑拨离间,可我知道只有实话才能挑拨离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清楚。你若是想当一个皇后,为自己和儿子谋篇全局,就得紧紧依附在皇亲世家的身上。而如果你只想专心做好陛下的妻子,那你就得斩断一切世家皇族在你身上的攀扯,你的哥哥不能娶英王的孙女,你不能再跟他们有任何利益往来,而如果这样,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托他人之手。是要东隅还是桑榆,全凭你自己选。”
我霍然起身看着她,沉静无澜地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紫苏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抚弄着绣着疏落雪白合欢的锦帕,含笑凝睇着我,“没有了,多谢皇后娘娘能来看我,紫苏这一走也便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立刻转身推门而出。嬿好连忙拿着雪狐大氅给我披上,仔细觑看了我的脸色,担忧地问:“姜紫苏跟姑娘说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午后,天上又稀稀疏疏飘落下了雪,细若筛盐,洋洋洒洒地铺陈在天地间。我正在昭阳殿里揉面做点心,看见窗外晃过的白茫茫一片,说道:“今年的雪还真是多啊。”
孟姑给我递上花酱,笑说:“雪多,预示着今年必定谷稻丰收,物阜民安,那是好事啊。”
嬿好从面板上抬头,两颊沾了雪白的面,跟花猫似的应和:“若是这样,那也不枉陛下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了。”她似是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拐了拐我,问道:“要不要派个人去太极殿问问陛下今晚几时来?”
我板了脸,硬生生道:“问什么,他爱来不来。”
孟姑用衣袖掩了唇轻笑出声,嬿好则漫声细气地说:“姑娘,你就爱嘴硬,这一摊子点心分明都是陛下喜欢吃的,他今夜要是不来,放到明天可不就不新鲜了。”
我顺手携起面杖要打她,她灵巧地一缩身躲了过去。
正说着话,宫女进来报,说是靡初在外面求见。我连忙让孟姑和嬿好将做好了的糕点拿去膳房蒸上,理了理衣襟裙袂,让宫女把靡初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