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齐王,他倒是一贯的安分守己。自年幼时齐王便与萧衍交好,从前先帝召他和康王入京以求辖制萧衍和姜弥时,他也不曾对萧衍有任何逾越不敬之举,凡事周到谦逊,对萧衍这个兄长尊敬有加。及至萧衍登基后,他不改旧制,从未有任何能落人话柄的举止,更未向萧衍上书要回封地。整个人安静沉默的,几乎要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而这位看上去风流洒脱,飘逸俊秀的静穆王萧崵,他也未再提回封地的事,倒似在长安过的甚是潇洒适意。也是,若换做我,我也不回那穷乡僻壤的封地。毕竟诸位藩王中,只有萧崵被太后放在膝下收养过一段时日,而姜弥待他也格外亲厚。既然在长安大有可为,那还回去干什么呢?
虽然萧衍极少在我跟前提起他的这些兄弟,但我心里清楚,他对他们的提防与忌讳从未有一天松弛过。毕竟,他也做过与皇位无缘的皇子,那种盯着自己兄长的位子热切渴望与不甘的心境他最清楚。从前,他能将怀淑取而代之,难保今后他的这些兄弟们不会这样待他。
说起来,因果循环,似乎在帝王家比在别处来的更快些。
宴席过去了大半,姜弥与太后反常的安静,即便有皇亲晚辈上来向太后祝祷,她也只是顺水推舟地领受,并没有多余的话,这倒是不太符合她一贯的作风。我见殿下诸王首座上坐着英王,他与姜弥的不和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故而礼部排座次时特意将他们两人分开,这样一换,倒将姜弥换到了沈槐的身旁。
沈槐之下便是意清,而各家公主大多是我和萧衍的长辈,都排在英王之后,再然后才是与平辈的藩王。皇亲中只有端綦姨母与姜氏交好,其余诸如秋吾姨母与宜川姨母,她们与母亲姐妹情深,自打沈家遇难之后,多是对姜氏敬而远之。
这样的一顿饭,大约大家心里都别扭吧。
我这样想着,见姜弥遥遥离了坐席,自扈从手中接过一幅卷轴,含笑着拜谒上殿:“今日臣来向陛下朝贺,想借花献佛,以小女的一幅刺绣进献给陛下。”
听闻此言,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见萧衍命魏春秋将刺绣接过来,展开,是一幅《毂丰鹂鸟图》。三尺宽,针脚绵密细致,着色舒雅,若真是亲手刺绣,没有两个月的功夫是出不了成品的。
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萧衍,他俊秀的面庞上波澜不惊,温持地笑说:“这是幅好绣作,有劳紫苏妹妹了。”
姜紫苏含笑着朝萧衍敛衽为礼,落落大方中带着些许羞涩。
端綦姨母探头出来仔细端看着那幅《毂丰鹂鸟图》,赞叹道:“紫苏真是蕙质兰心,看看这鹂鸟绣的多生动,那么多的幼鸟遍压枝头,真是子孙绵延的繁盛景象。”
姜弥笑着点头:“紫苏也是这么说的,黄鹂多子,也希望陛下能子嗣繁多,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国祚绵延不衰。只是……”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忧心的事,敛却笑容,蹙起了眉宇,“听闻太子这些日子病重,太医院那边传出些不好的消息,臣很是担忧。陛下膝下唯有一子,若真有个长短那可如何是好。”
我心想,姜紫苏真不应该绣什么《毂丰鹂鸟图》,应该绣她爹,那表情生动的抹上釉彩直接可以上台舞戏了。
端綦姨母也跟着应和:“寻常人家尚且子嗣繁多,防的便是这个身体不好,还有另外的可以继承家业,咱们陛下九五之尊,子息确实绵弱了一些。先帝崩逝已经年余,按例确实该抓紧充实后宫了。”
我端起茶瓯放在唇边抿了抿,赶在萧衍开口之前漫然说道:“其实也并不需多费周折去择选,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紫苏妹妹秀外慧中,又是母后的亲侄女,这样亲上加亲的事情是再好不过的了。”
姜弥略微诧异地看我,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萧衍抓住了我的手,声音清冷地说:“这样的事情不应放在家宴上来说,还是改日再议吧。”
话一出口,我下意识地去看姜紫苏的神色,那一双翦水秋瞳如蒙上了沉杳迷蒙的水雾,带着万分的委屈与难堪,极痴惘幽怨地看向萧衍。
这个世上多是渴求权力与富贵,能对一个男人执着到这种地步,姜紫苏也真是不易了。
姜弥却是大而化之地摆了摆袖子:“虽说陛下选妃是国事,但也是萧氏的家事,今儿坐在这里的都是皇家亲戚,亦是陛下的长辈,简单论一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莫非……”他清幽地笑看了我一眼:“陛下是怕皇后不悦?”
我一早便告诫了自己,不论出现何种情状都不能动怒。此刻更是沉稳自得地笑看姜弥,不语。长久缄默的英王捋着胡须道:“皇后方才不是说了要让陛下和紫苏姑娘亲上加亲,又何来不悦一说。不过……说起紫苏姑娘,本王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姜弥的脸上陡然升起防备,冷鸷地盯着英王,见他老人家不慌不忙由扈从扶起来,漫然道:“昔日陛下为太子时,姜相就想撮合他与紫苏姑娘。先帝曾令监天司合算二人的生辰八字,当时监天司是怎么回的话来着?”
秋吾姨母清冷地笑了笑:“英王叔不说,我们都差点忘了,监天司当时回‘太微相冲,主克男方’。”她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虑:“我读书不多,仅记得字面,到底什么意思,可有明白人能给解释解释。”
英王身旁的靡初站起身来,乖顺地拂身,冲着秋吾道:“姑姑,靡初年幼又是小辈,本来不便多言。可您既然有疑惑,靡初又恰好识得这几个字的意思……”
姜弥不耐烦地打断:“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小辈,那就不要多言了。”
宜川姨母一派娴雅婉约的气韵,温柔慈爱地看了看靡初,轻声道:“姜相,方才陛下说了这是家宴,论的又是家事,既然如此那便不该有那么多规矩。既然皇姐将话问了出来,靡初又知道,那就让她说上一说,我们权当听个乐子。”
不同于秋吾姨母的锋芒毕露,宜川姨母温脉沉柔,如一弯碧波秋水,让人打不进穿不透的。姜弥脸色即便阴沉的如同窗外漫天飞雪上的乌云,像是随时能落下墨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名目去反驳她。
靡初也不等姜弥发话,便一脸清纯笑意地自顾自说起来:“这人的生辰八字暗合天干地支,通的福祸哀衰。自咱们老祖宗开始便有以八字测兴衰,以四柱推命的传统。便像咱们的皇后娘娘,那是道门与监天司一致测算出来的凤尾星命,有佐助英主的运理,所以先帝英明要将她许配给陛下。”
“可有些人……天生命里带着凶煞,若是平日低调惜福,大约还能安度一生。但是万万不能与至尊至贵之人有瓜葛。这监天司所说的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于大西之角,轩辕之东,以五帝座为中心,做屏藩状,多用以代指君王。说到底是太微不合,便是八辰星宿不和君王,这是天生的,改不了。而后半句那就是字面意思了,主克男方,就是说这凶星伤不着自个儿,只会伤着与她婚配的人。这也正呼应了上半句,太微不合。”
语罢,靡初一脸无辜地看向姜弥,最后将视线落到秋吾姨母的身上,“靡初才疏学浅,也不知说的是否有不详尽的地方?”
秋吾姨母长叹道:“没有,没有,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这紫苏姑娘若是入了宫为妃,按照星象是会克咱们陛下?”
英王含笑看着姜弥,近乎挑衅地说:“本王还记得当年姜相一提出婚事陛下便病了,依我看,这事还是作罢吧,不然过几日怕不仅是太子抱恙了。”
姜弥怒从中来,冷厄地瞥了一眼英王,叱道:“太子病了,那是先天羸弱,母胎带出来的病气,也能怪到别人头上?”
母胎带出来的病气?我将指甲掐入绣榻里,绵软柔韧,竟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疼。只慢慢调调地看了看姜紫苏,又看向姜弥,道:“太子生病一事本来只是家事,其中就算有些人为的缘由,本宫也不愿公之于众。可是听诸位话里话外,好像对太子诸多挂念,既然如此,趁此家宴,有些事情也该说的清晰明了些,省的外间诸多猜测揣摩,偏失了准绳。”
第81章
我本以为,说出这话时萧衍会来拦我,
可他没有,只是如往常般颜色疏淡地看着我,仿佛这一切本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怎么会?我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侧目看见嬿好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从我身后快步走到大殿上,冲着箫衍跪拜,恭声道:“启禀陛下,关于太子中毒一事,皇后让奴婢彻查昭阳殿,奴婢查出些端倪,已搜罗了人证和物证,要向陛下禀报。”
宴席间众人议论纷纷,是呀,他们只知润儿是病了,并不知他是中毒。这样被一个宫女说出来,怎能不激起轩然大波。
姜紫苏的脸色不似方才那么倨傲神采,些许顾忌地看了看嬿好,又将视线落到我身上。我敛垂下眉目,浑不在意地拨弄着白瓷茶瓯。
萧衍沉静自若地看向嬿好,道:“你说吧。”
姜弥轻咳了一声,将嬿好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拖曳着襕袍朝服上前走了一步,恳切道:“事关天子家事,今日又是年庆宴席,让一个宫女当着众人对皇家秘事指指戳戳,怕不是那么合体统。”
我想反驳他,但话还未出口,被萧衍抚上了手背,他清越微凉的声音飘荡在静谧的殿宇上,掷地有声。
“舅舅此言差矣,这宫女是奉了皇后之命调查太子中毒一事,所言所行皆是代表皇后,况且,诸位皇亲也对太子甚是关心,趁着人齐,把事情说清楚也是再合适不过。”
姜弥一时语噎,竟说不出话来了。
嬿好灵巧地环视了一圈,恭声道:“秦太医已候在殿外,他对太子病情十分清楚,可否请他入殿向陛下亲自说明?”
萧衍点头:“好,那就召秦院令入谒。”他转眸看了看嬿好,温声道:“你先站起来回话吧。”
内侍引着秦院令入谒,他穿着冬日里簇毛大朝服,衣着齐整妥帖地进了来,将润儿病发的症状连同虎皮兰与吊兰相合会产生毒素,以及在润儿的寝殿内就有一棵被精心照料着的吊兰,所有事宜有理有据、清晰明白地全都说了出来。
宜川姨母疑惑地问道:“你刚才既然说虎皮兰与吊兰相合才会沉声毒素,可是在太子的寝殿只有吊兰,那虎皮兰又是从何而来?”
嬿好娴静地笑道:“公主可算问到点子上去了。这便是最巧妙高深之处……娘娘思子心切,常派昭阳殿绣娘去勤然殿中给太子送些刺绣衣物,谁知那两个绣娘受人指使,暗藏祸心,竟将虎皮兰做成了香囊特意带着去勤然殿。那虎皮兰的香气虽然清幽,但沾上衣带长久不散,与寝殿里的吊兰香气混浊在一起,虽然大人没事,但孩子身体娇弱,却是受不住的。所以,才有了太子抱恙一说。”
秋吾姨母猛拍案几,怒道:“那两个绣娘呢,如此心肠歹毒,悖逆弃主,可不能轻饶了。”
英王侧身看向秋吾,漫然道:“这宫女刚才不是说了,绣娘是受人指使。说来也是,凭这两个绣娘,有天大的胆子,敢谋害太子,是不想让全家活了吗?”
说到此,我见姜紫苏隐露怯色,细微不可见地往太后身后躲了躲,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但太后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闲凉模样,做着壁上观,不肯说话。
我便有些疑虑,今日太后过分沉默了,倒像是故意要将自己撇干净似得。还有萧衍,我精心谋划了这一出戏,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丝毫的诧异之色,反倒在细微处悄然提点我。莫非,他真能未卜先知吗?
嬿好朝英王拂了拂身,翠声道:“这两个绣娘,奴婢也带来了。诚如老千岁所言,她们胆子并没有那么大,一早就将什么都招了……”
“陛下。”姜弥再一次将嬿好的话打断,脸色凝滞如铁,“今日宴席上人员杂乱,若是将这等不光彩的事公之于众,怕是有伤陛下颜面,不如……”
“不如什么?”我目光清湛地对上姜弥,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凛冽寒意:“姜相方才口口声声润儿的病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可是丝毫没有给本宫留颜面,也没有给陛下留颜面,到了如今又想起陛下的颜面来了?”
他微眯了眼睛,目光如利剑一般,劈空开刃地朝我看过来。我虽然胆子不够大,但也没有让他吓唬住了的道理,只敛着云袖毫不在意地往下看,唇角挂着一抹恬婉闲凉的笑。
英王适时地开口道:“事情既已说到这份儿上,必得查清楚说明白,将罪魁祸首揪出来才是真正周全皇家颜面。不然,老这么暧昧不清,众说纷纭,出了宫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姜弥恨恨地斜睨了英王一眼,大甩阔袖不甘心地回自己坐席上。
嬿好冷眼瞧着我们言语交锋,待到诸方缄默,她也不多言语,只抬起缎袖拍了拍手,便有禁卫押送着曼倩和青女上了殿。
昭阳殿里孟姑与嬿好已将道理都跟她们讲清楚了,况且她们深知自己的家眷都在意清的手上,也不敢胡言乱语,虽然在这大阵仗下略显瑟缩,但说起话来倒镇定清醒得很,吐字清晰,句句凿凿。
只是当她们说到是受了姜紫苏的指使时,满殿的视线乌喇喇地落到太后身后,姜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向两个绣娘,清泠泠地道:“你们血口喷人。”她这般说着,唯见妆容清妙,指尖莹白,更显得楚楚动人。
青女受了孟姑的教导,等的便是这一刻,忙“咚咚”连扣了好几个响头,泣涕涟涟地说:“紫苏姑娘亲口对奴婢说得,只要太子出事了,朝中老臣必会劝谏陛下纳妃,只要她进了后宫,当了娘娘,就让我们二人做体面的大宫女,再也不必对着针凿绣活。”
姜弥冷冷说道:“两个宫女,无凭无据,便这么空口白牙的,谁知是受了谁的指使。”
宜川姨母抬袖饮了一盅茶,只闲漫散淡地说道:“事情既然牵扯到了紫苏姑娘的身上,为了避嫌,姜相还是少说些话罢。瞧瞧人家吴越侯和沈寺卿,同样事关自家姑娘,人家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闻言,沈槐与意清对视了一眼,便道:“君王面前,自有圣断,哪里就轮得到我们当臣子的说三道四,横加干预。”沈槐话从来不多,但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必是字字珠玑,直往人心肺里插。姜弥果然变了颜色,凛然地怒视他。
说起来,我的这位叔父,虽说来自吴越,不曾涉猎朝政。可人却端的玲珑剔透,他只虚长了意清四岁,可不论是心智城府,还是处事的老练程度,都远在意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