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沈槐沉默不语地查验了一番,眼睛骤亮,从铺散开来的花瓣中捏出一块绿色碎叶,他面上带着凝重:“果然,臣方才依稀闻到一股虎皮兰的清香。”
  见我疑惑不解地看他,沈槐却不忙着说话,他清澹地看了一眼嬿好和孟姑,问她们:“娘娘的香囊都是从哪里来的?”
  孟姑将香囊接过来,摸着上面的菡萏纹看了许久,才说:“这上面的刺绣是苏绣,昭阳殿管针凿刺绣的宫女里有两个擅长苏绣,叫曼倩和青女。”
  沈槐沉声道:“将这两个宫女秘密拘起来,不要惊动外间。”
  孟姑未动,只来看我的神色。我知道,沈槐并不是一个鲁莽草率的人,他来长安许多日子,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凝重严肃,又听他话中带着急切,生怕会延误了事端,便点了点头。孟姑得了我的首肯,不再耽搁,伶俐快速地转身出去布置。
  我疑心这香囊中有毒,但想想我带了它将近一个月,若是有毒我不可能安然无恙啊。沈槐将那块莹然如玉的碎叶捏在手里,道:“这香囊中有香草,虞美人等气味浓郁的干花,而虎皮兰气味清舒,轻而易举地就能被这些香味所掩盖。”
  “虎皮兰并没有毒啊,我在闺阁时经常用它来做香囊。”
  沈槐道:“虎皮兰本身无毒,而娘娘佩戴了它许多日子也并没中毒,这是因为昭阳殿中并没有摆放吊兰。”
  我一怔,恍然反应过来。
  “中午臣来拜见娘娘时,孟姑曾说娘娘去勤然殿看望太子了。臣见这宫中多喜用吊兰作为盆栽装饰,不知,勤然殿太子的寝殿中可否有这种植物?”
  有,当然有,就在润儿安枕的床榻旁,离他不足一尺。
  “虎皮兰与吊兰在一处,便会生成一种慢性毒,药,时间久了大人都会受不住,更何况孩子。”
  我心中恨意凛然,像殿檐垂下的冰凌柱,生出尖削锐利的峰矢。压抑着胸前的起伏,艰难道:“叔父让孟姑拘住了做香囊的宫女,是怀疑她们蓄意做了这虎皮兰的香囊,暗中谋害润儿?”
  沈槐近乎笃定地说:“本来虎皮兰便是香囊干花中常备用的,有这一味并不能说明做香囊的宫女便是故意存了坏心。但这个香囊里虎皮兰被剁的粉碎,夹杂在香草和虞美人中间,若不细看根本找不出。做香囊时,为了让气味更加清新怡然,通常不会将干花剁的太细碎。这样做,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我抓过香囊,清凉丝滑的银缎在手心里濡的温热,几乎要化作一缕烟雾翩然散去。也就是说,这香味被我带去勤然殿,沾到了乳母和润儿的身上,而后他们入了寝殿,沾在身上的香味和殿内的吊兰清香混杂在了一起,润儿这么闻了一个多月,所以发出了口吐白沫的中毒症状。
  好歹毒的计策,是利用了我来暗害润儿,这样即便润儿病发,把勤然殿上下搜个遍,大约也搜不出什么。
  我冷硬了声音吩咐嬿好:“你去将这两个宫女的底细查清楚,她们家中有何人,最近跟什么人接触过,要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嬿好早已听得愤慨,听我这样说,忙重重地点了点头。
  弯身坐回藤榻,敛过长袖抬了抬胳膊,示意沈槐也坐。我抵着额头思索了一番,转而问沈槐:“叔父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
  他垂眸思忖片刻,道:“臣以为如今最有动机暗害太子的非姜弥莫属了。但……”他斟酌着说:“太子尚在襁褓中,并没形成颇具威胁的势力,依姜相的行事作风,暂且构不成敌手的,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行此举。况且,这样细碎精巧的暗害方式,也不像是姜弥能想出来的。”
  我也觉得,当初他利用齐晏和《晋云医书》来暗害怀淑,反被算计让怀淑逃出生天。有这样的例子在前,他不会不忌讳。
  我与沈槐商量了许久,也没理出什么头绪。直到窗外日落西山,我望了望外面寒光零落,雪影扶疏,凉如淄水的月色碾落了一地的清辉。轻声道:“快要宵禁了,叔父先出宫吧,今日之事……”正说着嬿好和孟姑进了来,在我们两跟前道:“查出来了,有昭阳殿的宫女看到过,曼倩和青女暗中接触了祁康殿的宫女绿珠,她们两个近来阔绰的很,像是得了一笔银钱。至于家人,奴婢查阅了枢密院的集册,这两人都是长安人士,曼倩的父亲还是刑部的一个化外小吏,家中日子过得很不错。”
  祁康殿,那是太后的寝殿。
  我见沈槐也变了颜色,忙嘱咐我:“娘娘,此事先不要声张,要细细思索,千万不能落了别人的陷阱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心神,缓缓道:“叔父初来长安,许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您今日先回家,务必让意清明天一早入宫来见我。”
  沈槐点头应下,便起身告辞。
  窗墉前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红梅,有着艳美娇娆的色泽,背抵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更显妩媚幽然。我凝望着那花蕊看了许久,才缓缓问:“孟姑,太极殿那边可有动静,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孟姑恭声回道:“新罗将派使臣入京,陛下在召见鸿胪寺卿及一甘外事大臣,商讨筹备接见外使一事。”
  我点了点头,又问她:“那你说,这件事应该让陛下知道吗?”
  孟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该如何做,娘娘自有决断,奴婢只会听令行事。”
  我牵动着略显僵硬的唇角,幽缓地笑了。
 
 
第79章 
    晨光微熹之时,意清应约而至。许久不见,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温儒清俊的面庞上隐有哀悼之色,目光也不似从前清澈明眷,总让人觉得那里面藏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的东西
  。
  我知道父母之死一定令他很难过,特别是和我一样没有为父母举哀扶丧,抬幡送终。
  但现在已顾不上去温絮离殇之情,我将事情原委与他说清楚了,把曼倩和青女的家人住址给了意清,嘱咐他:“将她们的家人秘密看押起来,不要声张。”
  意清没有任何赘言,将纸笺叠好稳妥地放在袖间,沉静地点了点头:“妹妹放心,为兄定然会将事情处理妥当的。”
  我心中一暖,恍然发觉,自父母离世后我已许久没有这种可以放心依靠一个人的感觉了。
  如果意清真得是我的兄长该有多好,如果他不姓尹那该有多好。
  窗外雨僝云僽,忽有寒风而至,吹动落雪飞扬。我抬手为意清斟了一杯茶,想等他再跟我说些什么。但他许久未动,只盯着茶瓯上青丝勒马的彩釉,垂眉敛目,兀自将心事端在心里。
  我只得将沉默打破,“意清,听叔父说兹兰山一案你破的很漂亮……”意清抬眼看我,眸中有天水清般的静谧与平和,他缓缓道:“孝钰,我不想骗你。是我父亲生前的旧部救了我……”他谨慎地环顾四周,倾身靠近我,低声说:“是我自己的父亲,你明白吗?”
  果然是这样。我心中五味陈杂,难怪他不肯跟沈槐说。有些担忧地问:“可你已将兹兰山一案的原委据实上奏,陛下那边如何解释?”
  意清拨敛过衣袖,将茶瓯端放在桌上,沉静道:“我初入山时在外敌环伺的险境中,幸蒙一个猎户之女相救。她父亲为救我不幸身亡,临终前我答应了他要照顾瑟瑟一辈子……陛下那边,我就说是蒙瑟瑟相救,藏匿在了猎户家里,等出来时,只见漫山尸体,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犹豫:“这样说行吗?”
  意清意味深长地笑了,“就算陛下不信,就算姜弥不信,那又如何?他们若有证据就拿出来,若没有,又凭什么说我在说谎呢?”
  不知为何,这样看着意清疏淡的眉眼,清风隽永的神情,我总觉得他跟从前不一样了。
  ---意清的动作很快,没出几天便将我要的东西送进了宫。
  我让孟姑将曼倩和青女带到昭阳殿寝殿里,她们本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虽然为奴为婢,但是昭阳殿里的奴婢,也算养尊处优惯了,被拘了多日,自然惊恐万分,乍一见天日便忙不迭地奔上前来向我求饶。
  她们说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希望我能网开一面。
  我从袖间将纤薄的金锁片和铜扣峦玉腰带取出来,扔到案桌上。她们二人都只望了一眼,便停止了哭泣声,惊惶失措地看我。
  她们自然会惊慌,这里面一个是曼倩弟弟的锁片,一个是青女父亲的腰带。
  我用闲凉的声音漫然道:“本宫没有多少耐心,我想知道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只要说出来,你们的家人就能活。”
  曼倩和青女默然相互对视,松耷耷地低下了头。
  我冷若寒霜地盯着她们:“祈康殿的绿珠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能让你们干这等背主求荣的事情。本宫自认待你们不薄,便是每年的恩赏也多过那区区数十两的银子了吧。”
  两人一哆嗦,是青女先撑不住,跪爬到我的脚边,哀泣道:“是奴婢一时糊涂,奴婢不愿再当一个微不足道的绣娘,这才听信了紫苏姑娘的话……”曼倩听她将话说了出来,脸色骤时晦暗,颓丧地跌倒在一旁。
  紫苏,姜紫苏!我咬了咬牙,故意漠然道:“姜小姐为何要让你们谋害太子,你们若是敢信口雌黄,构陷贵女,可要知道后果。”
  青女求生心切,忙不迭地摇头,泣涕涟涟地说道:“紫苏小姐想要太子死,只要太子死了,朝中老臣必然会劝谏陛下广纳妃嫔。她日日进出祈康殿,那绿珠早就是她的心腹了,娘娘若是不信,只管将绿珠押来审问,奴婢愿和她对质。”
  我见她也不像是有所隐瞒了,便让孟姑把干净的笔墨纸砚端上来,让她们将口供写下来。
  嬿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亦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待曼倩和青女被重新押下去,嬿好忍不住忿懑道:“这个姜小姐想干什么,姑娘,咱们这就去告诉陛下,让陛下替太子做主。”
  我的视线清淡幽蒙地扫过孟姑,最终落到地面的一颗清斑点上。孟姑乖觉地说:“奴婢要去查看娘娘的午膳,先行告退了。”
  待孟姑出了寝殿,我将那两份口供展开,字字凝沉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讥诮地说:“姜紫苏可是太后的侄女,是姜相的女儿,你以为陛下就算知道了真相便会处置她了吗?”
  嬿好执拗地摇头:“不,不会的,陛下爱重娘娘,疼惜太子,一定会有所决断的。”
  我将口供拍在案桌上,抬眸看她:“姜弥指使芳蔼来害我的时候,他替我做主了吗?姜紫苏指使的可是祈康殿的宫女,那是太后的人,若要牵扯出来,首当其冲便是太后。他会为了我去让自己的母亲难堪吗?”凄清寒凉地一笑,幽幽淡淡问:“他会为了我去得罪自己一直倚重的舅舅吗?”
  “那……”嬿好郁郁地看着我:“咱们就这么算了吗?”
  我在唇角涟起一个清寒的笑意,“他们害我多少次我都能忍,可把手伸到润儿身上,就别怪我不顾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姜紫苏不是一心想往后宫里挤吗?我就让她高兴几天。”
  嬿好怯生生地看着我,胆颤地呢喃:“姑娘,你别这样笑……”
  ---年节将至,宫中礼办渐渐操持了起来。先是腊月里的击鼓驱疫,而后是礼部筹办的傩戏。这方唱罢,那方登场,我趁着这一片混乱悄悄地派人将秦院令请到了昭阳殿。
  我要求他做的事很简单,他也很识时务,并没让我多费口舌就应承下了。
 
 
第80章 
    萧疏襟袖冷,沧溟飘雪,新年便至。
  太极宫中四处悬挂桃符辟邪,引屠苏酒,进五盘。上赐腊脂与柏叶与近臣,因松柏延年,耐得风霜雨雪,寓意以驱邪益寿。上在方辰殿垂毓升御,宴请百官朝臣。到了正月初五,萧衍要在方辰殿设家宴,召请皇亲国戚,照例这个宴会是需要太后和我出席的。
  太后身侧自是有姜紫苏殷勤地侍奉左右,她精描画钿,一张玉面桃花妆,将稍显寡淡的五官勾勒得娇媚而华美。我不经意地往她身上瞥了一眼,隔着殿前的舞姬婀娜缎袖,我们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她娥眉婉转,笑靥如花,隐隐透出些傲意地站着俯瞰我,我不以为意,只对她舒幽地笑了笑,便垂下了头去举酒鼎。
  酒过两旬,膳房又上了新鲜膳食,我盯着那切的方正的糖霜糕,一时有些愣神。萧衍默默地往我身边挪了挪,低声问:“在想什么?”
  我清淡地说:“只是想起来,不知觉已经玄贞二年了。”眉梢飞扬,曲意正浓地看着萧衍,笑问:“陛下这龙椅坐得可有什么感觉么?”
  萧衍轻薄的唇角微勾,蕴起一抹秀泽温甜的笑:“这普天下,也就只有你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了。”他拧着眉,似是极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而后长叹了一口气,一层浅淡的无奈之色浮上他的眉宇,“累,真是太累了。”
  我心想问,比他当年夜夜在勤然殿里秉烛苦读还累吗?但琢磨着,又没有问出口。给他添了一杯温茶,拖长了声调怅叹:“那陛下多喝些茶,少喝些酒吧,来年恐怕还得继续劳累着呢。”
  萧衍垂眸看着那杯茶,似是无意,又似是别有深意地说:“你这陛下长,陛下短的,叫的我心里直发毛。我并未对着你称孤道寡,你倒要先跟我划清界限了似的。”
  此时,箜篌弦消,舞姬翩垂着丝缎水袖婉转而退,大殿上陡然安静了下来,我默然歪头看了一眼萧衍,玄色纁裳绸袖累叠在桌几上,透出雍容的暗金流光。心想这舞停的正是时候,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萧崵从位序上站起来,手中端着斟满的酒鼎,躬身一拜,笑意喜庆:“臣恭祝陛下龙体安康,恭祝大周来年国运昌隆。”
  萧衍难得露出一丝兄长慈爱的微笑,极给萧崵面子地敛袖举起酒鼎,冲御座下朗声道:“朕也希望来年能君臣一心,社稷安稳。”
  众臣皆起身应和。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诸王中康王一贯的冷淡颜色,萧衍登基后,他曾多次上书请求让他回封地,均被萧衍以各种理由驳回。此人反心不改,若是放他回封地无异于纵虎归山。今时不同往日,在萧衍眼皮子底下他在长安也没有多大的钻营余地,只是虚掷岁月罢了,时间久了连旧日那些辛苦积攒下的势力也会被萧衍润物细无声地分化瓦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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