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旁听了一阵儿,见萧衍微醺的面庞还是发红,便起身去外面给他张罗醒酒汤。等我端着醒酒汤回来时,见范栩已经走了,萧衍只留了萧晠说话,正说到南方匪寇祸乱,涉及到一甘地方军政,我便在屏风后站着,没有进去。
萧晠叹道:“南部州郡自世宗皇帝起便不太平,匪患绵延不绝,但一直以来只是散寇,虽然不绝却也成不了气候。可臣弟听说南边匪寇中近来出了个叫李应晖的人物,他不同于一般的匪首目光短浅,只看重财物。却广施恩德,给灾民和散寇不少救济,渐渐有了仁义的名声,拉扯起了硕大的人马架势,要与朝廷对抗。这样一来,便不能叫做匪寇,而是叛军了,皇兄不得不防啊。”
萧衍仔细听着,修长的手指搭在案几上,说道:“南部州郡的驻军并不算少,除了各府衙散军外,还有淮西范瑛的五万精兵和闽南忠勇公卢方奎的十五万精兵,可为何连区区匪寇都剿灭不尽?”
萧晠犹豫了一会儿,缓慢道:“皇兄既问了,那臣弟就说。南方匪患不绝,并不是朝廷无力剿灭,而是长久以来淮西郡公与忠勇公驻军仰赖天恩,从朝廷领受了太多粮草补给,他们越是备受器重就越会想,朝廷如此厚待他们,便是为了他们为剿匪而尽力。若是有一日,匪患绝迹,朝廷再也用不到他们了,那么手握重兵统帅一方的他们怕是会成为君王眼中的钉刺,难免兔死狗烹的结局了。”
殿宇内是曲水流觞的汀淙之声,沉默若玉壶中流淌出的酒,有着琥珀般温润玉泽的触感。
萧衍蓦然笑了,“如今,这样的实话也只有晠弟敢说了。”
萧晠却似万分惶恐,“这是臣弟一家之言,一切自有皇兄圣断。”
萧衍端起茶瓯抿了一口,思虑着说道:“其实朕早就察觉这淮西与闽南的驻军只在伸手向朝廷要钱粮时积极,真正做起战来,不见得多么卖力。可偏偏现在动不得他们,一动他们,南部州郡便要乱了,再加上匪寇,大周的半壁江山恐怕都会不得安宁。”
萧晠称是:“臣的封地便在南方的赣州,这些年见得太多,不少官吏靠着剿匪升迁,自知匪患绝禁之日便是他们升迁无望之时,所以才在自己手底下留了口子,不对匪盗斩尽杀绝。他们也是自持朝廷不会动他们,一来有功,二来还得指望他们剿匪,杀了他们再选上一批官吏,难保不是这样子,况且还比不上他们经验老道呢。”
内侍供上了新茶,魏春秋替他们斟满茶瓯,滚烫的香雾飘转而出,将他们的面容映衬得有些模糊。
萧衍斟酌了许久,缓慢说:“你与康王在京中许多年,朕这几日想着,是时候放你们回封地了。”
此言一出,殿内陡然安静下来,各个敛息屏气,连萧晠都很是紧张地觑看萧衍的脸色。
萧衍蓦然笑道:“晠弟不必紧张,朕知道你的封地贫瘠,又时常受匪盗骚扰之苦,所以此番朕想让你和康王换一换封地。你去他的洛州好好享几年福,而他去你的赣州好好替朝廷出几年力。”
萧晠怔了怔,顾虑道:“康王兄怕是不愿。”
萧衍端起一抹雍容懒散的笑意,缓缓道:“自昭德太子死后,他便是先帝长子,不管是为臣还是为兄,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他若是不愿,便是失德,不配其位,朕更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站在凤丝鹫红檀木屏风后,不知觉沙漏更陷,我摸了摸醒酒汤已有些凉了,便又反身回去热一热。再出来时正碰上内侍送萧晠出宫,他挽着褚色朝服袍袖,失神落魄地走着,我们离得很近时才注意到我。
“皇嫂。”他躬身揖礼。
我道:“齐王不必多礼。”又看了看内侍手里举着的红锦宫灯,问道:“这是要出宫了?”
萧晠点了点头,淡然道:“臣弟怕是很快就要回封地了,这一趟也算是跟皇嫂道别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与他虽不像萧暘那般玩闹亲近,可也是总角之交,万没想到有一日也能这么疏离。我便聚起一抹笑,说:“这是好事,早些回去也能过得安稳些。”
萧晠些许木然地点了点头,透出略带僵硬的笑意:“皇兄说,要让我和康王兄交换封地。”
我早已在屏风后听到,便倾心恭贺:“这也是好事,你的封地贫瘠多乱,这下可以过几年富庶太平日子了。”
萧晠握了握拳,略带苦涩地抬头问我:“皇嫂,你说,皇兄这是待我好呢,还是连我也一起疑心了?”
方辰殿内明烛高烧,光芒普度到殿角檐寰,每一寸都是明亮的。内侍举着宫灯低着头,没有敢抬头来听的,可这样近,他们总能听到的滢。
我怀着忧虑,问:“齐王何处此言?”
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萧晠先是神情凛正地瞥了一眼随行的人,而后疏淡地摇了摇头,似是觉得无所谓,便说:“赣州固然贫瘠,但臣弟在那儿经营多年,根基深,底子厚,想做什么也是得心应手。可到了洛州,那是康王兄的地盘,我初来乍到人家自然不服我,再加上我占了自己兄长的封地,他的旧部必然对我有怨。到时候就算在富贵锦绣乡里,只怕也是处处受限,何行为也施展不开,真正成了笼中鸟儿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说:“齐王许是想多了,你皇兄也只是好意,想让你过几天安稳日子,大约没想到这么深。”
萧晠寥落若窗外枯枝地苦笑道:“臣弟都能想到的事情,皇兄心有七窍,睿智多思,他会想不到吗?”
我一噎,竟觉得一股寒凉之气悄若飞尘,慢慢顺着后脊背往上爬,在四肢百骸间蔓延,手止不住瑟缩。
强压下寒意,饶有深意地说:“不管陛下是有意无意,他坐在龙椅上便有他的考量与无奈,身为臣子的不能怨不能恨,只能领受。你是他最亲近的兄弟,他若是疑你一分,那旁人五分六分都不止,君臣之间不管哪朝不都是如此吗?好歹,他待你还算好的。”
萧晠舒缓了神色,“我喜欢与皇嫂说话,旁人总是虚套,而你却是喜欢说实话的。”
我含笑着望了望殿外夜色,嘱咐道:“快些出宫吧,再晚宫门就要落锁了。”
萧晠长袖揖礼,随着内侍走了出去。
我从宫女手中端过醒酒汤往方辰殿正殿去,见萧衍坐在御座上,向后倚靠着缕雕嵌珠的椅背,脸颊若一块红璧玉,透出不自然的倦色。我欠身坐在他身侧,将醒酒汤端到他嘴边,他看都没看,就着我的手一饮而尽。
“方才在外面和晠弟说话了吗?”他低头抚弄着我腰间垂下的攒丝绦带,状若不经意的问。
我料想内侍早就来回禀过了,便说:“是说了那么几句,齐王好像挺惶恐的,内心有些怕陛下。”
萧衍静若潭水地说:“他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我心想,或许就是他谨小慎微,所以才能让萧衍稍稍另眼相看。见我沉默不语,萧衍揽住我的腰,问:“在想什么?”
想什么,近来他似乎特别喜欢问我在想什么。我拖长了语调,说:“在想,衍到底是喜欢谨小慎微的人呢,还是喜欢仗义执言的,我要不要揣摩下圣心,表现得好些,让你更喜欢我一点。”
萧衍箍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笑说:“你就做你自己,你是什么样的,我便喜欢什么样的。”
心绪糅杂万千,我认真地反问:“那若是做我自己,会意气用事,会冲动莽撞,会逾越了边界,衍不会生我的气吧。”
一壁烛光摇曳如波,照出他深沉似海的面容,那样温脉平静,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他悠淡地回我:“孝钰,有我在,不会让你逾越了边界的,即便是已经逾越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的。”
他的回答让我极为不安。犹如被人圈养在了温暖舒适的金丝笼里,享受了许多优待,但是主人却时刻提醒着不能往笼子外面飞,所有的纵容与宠爱仅限在这个笼子里。
萧衍低头整理了下衣襟,散漫地说:“孝钰,今夜跟我回太极殿吧,明日无早朝,我也不打算召见朝臣,乐府司新招来一批乐姬,咱们也偷得浮生,听听曲儿。”
我只有应和他,为他披上黑狐裘凤雉大氅,和他一起回了太极殿。
---我以为萧衍是有心要和我独处,但第二日才发现他还请了凤诚将军范栩,在偏殿摆开了座椅点心,乐府司也不敢怠慢,召了十余个乐姬进来,琵琶,箜篌,古琴,芦笙……弹奏着新编的清商乐。
弹到第二阕的时候我见萧衍微微偏了身,似乎着意去看哪个乐姬,便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硕大的金丝箜篌后面,依稀掩映着一个垂眸拨弄琴弦的身影,柳叶眉,两颊微鼓,白皙若雪的肌肤,一双灵秀清透的眼睛,唇上是桃色胭脂,看得我一阵恍惚,好像在照镜子一样。
萧衍微抬折扇,魏春秋忙不迭地叫停,躬着腰等萧衍吩咐滟。
玉质折扇往前一指,正堪堪落到弹古琴的女子方向,魏春秋慌忙踮脚去看,快步过去到女子身边,低声道:“陛下召你,到前边儿回话。”
随着她走到跟前,范栩也觉出些异样来,视线不住地在我和那女子之间巡弋,面露惊叹。
她穿了一身玉色丝裙,在裙袂和袖间绣着兰花,发髻高挽以玉钗为饰,整个人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姣美出尘。
萧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抬了头,说:“奴婢名叫宁兰芷。”
萧衍微微向后仰了身,漫然道:“楚辞中有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这名字倒与你的气质挺相称的。”他转头看向侍奉在一侧的司乐,后者立时躬身上前,禀报道:“这是闽南忠勇公荐上来的琴姬,出身吴越,自幼贫苦,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母没法儿才把她卖了。”
“吴越?”萧衍幽意曲深地念叨,而后道:“也算是忠勇公有心了,可……”他转眸看向宁兰芷,揶揄道:“你这琴弹得也太凑合了,才那么一阕最简单的序曲,便出了七八处错漏,忠勇公送你来长安时就没找人好好教教你吗?”
宁兰芷瞬时红了脸,难堪地说:“奴婢哪有福气蒙忠勇公差人教导,不过只让副将引着去见了公爷一面,公爷说奴婢不必苦练琴艺,只要梳妆打扮就成了,凭这张脸在,弹得好坏并不重要。”
萧衍朗声大笑:“你还真是实在,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忠勇公卖了个彻底。”
我正从宫女手中接过萧衍的药羹,一转身见嬿好站在窗外正焦急忙慌地看我,心下便有些忐忑,怕是外面又出了什么事。将药羹搁在桌上,转眸看了看萧衍,见他微蹙了眉宇,盯着宁兰芷的手看:“这是怎么了?”
宁兰芷将双手翻上来,细薄的指腹满是血渍,十指相连,一片嫣红。
“奴婢无用,怕拖了乐府司的后腿,苦练琴艺,将手指磨破了。”
萧衍一怔,盯着那鲜血淋漓的手指看着,目光渺远,好似忆起了旧事,叹道:“好了,朕看你也不是弹琴的料,不必在乐府司待着了,到太极殿来当差吧。”
魏春秋一愣,好似青天白日见了鬼似的看萧衍,反应过来后忙上前去将磕头谢恩的宁兰芷扶起来,招手唤来一个内侍,低声说:“你随他去吧。”
我见他们下去了,萧衍又要抬手让司乐继续演奏,忙赶在这之前说:“陛下,嬿好来找臣妾了,怕是昭阳殿有事,容臣妾先告退。”
闻言,萧衍和范栩一同歪头向窗外看去,嬿好愣怔了片刻,立即侧身从殿门走进来,到乐队前向萧衍行礼。
萧衍斜靠在椅子扶手上,无奈道:“昭阳殿有什么事是你和孟姑理不明白的,非捡着朕和皇后听曲儿的时候来找人。”
嬿好垂眸敛目道:“吴越侯送进来两个宫女,得让娘娘过目,是去是留还得娘娘拿主意。”
萧衍看着我笑说:“孝钰,你这昭阳殿里多少宫女了,你看的不晕呐,还让吴越侯往里送。”
我沉静自若地回他:“叔父的一番心意,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他脸上的笑意一敛,些许幽深地看我:“既是如此那你就快回去,若是不中意也好赶在宵禁前让她们出宫。”
我得了特赦般,忙起身揖礼告退,随着嬿好往外走。无意间一瞥,见范栩正眼神痴愣地盯着嬿好看,当下也没在意,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
出了殿门,依稀听见里面传出萧衍抱怨的声音:“皇后待朕可越来越不上心了,朕刚留了个跟她八分相像的宫女,她也放心就这么走了。”
传出来魏春秋的声音,低声絮絮,却听不分明他在说什么了。
嬿好古怪地瞧了我一眼,问:“姑娘怎么了?”
我冲她笑笑:“刚陪着陛下看了一场戏,觉得有趣得紧。”
她嘀咕:“姑娘这样子可不是有趣,再说了……不是听曲儿吗,怎么又成唱戏了……”
净爽的风掀起裙袂,我淡然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嬿好环顾了四周,低声说:“吴越侯给姑娘物色的那两个宫女是送进来了,偏赶巧今日宜川公主也派人来回,说娘娘让她办的事情已妥当了,瑟瑟姑娘那边……娘娘预备怎么办?”
我拉住她的手,轻慢道:“嬿好,那丫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山中猎户,无根浮萍,可是朝中要闻竟能信口拈来,我不信叔父和兄长这么没有分寸,能在她面前提朝中大事。我想着,她八成是受了人的指使而来,或者是想破坏沈家与英王府的联姻,或者是还有别的目的。本来看她是个孤女,我还不太忍心这样做,可谁让她有备而来呢,咱们也不得不下点狠心了。”
“你让孟姑找人把她绑了连夜送出宫去,交到宜川姨母的手里,等出了长安,再有什么事咱们便也一概不认了。”
---我并没有料到,这件事情全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五日后的清晨,顺天坊玄德门外吊着一个姑娘,脸色僵紫,浑身冷硬,已死去多时了。谣言便如尘外的风,迅疾刮遍了长安的大小角落,人都说,大理寺卿沈意清与猎户之女有染,但为了不耽误他的前程和与靡初郡主的婚事,狠心将其抛弃,并托宜川公主逼迫她远嫁,那姑娘不堪受辱,于是悬梁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