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第87章 
    冬日里万花息敛,唯有梅花俏丽枝头,却也已有颓败衰落之势。渠水中冰雪消融,漂浮着坠落零散的花瓣,而枝头残留的,边缘处也都有了泛黄的痕迹。举目望去,只觉雍丽奢华的宫阙也透着凄清。
  沈槐送进来的两个宫女皆姓沈,名曰素问和灵徽。
  她们都是二八芳华,容貌并不出众,但行动利落,言辞流利,确实挺合我心意的。
  外面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在昭阳殿里也坐不住,只有差人去召沈槐入宫问一问。沈槐进宫后对我说这事情透着古怪,我们怕是让人算计了。
  一个猎户之女,之前与父独居兹兰山,从未来过长安,即便后来去了沈府,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知道在玄德门外悬梁,那里可是每日朝臣进宫上朝的必经之路,她一直在那里悬挂了两个时辰才被人解下来,这中间,足以够朝臣与百姓指点议论的了。
  沈槐眉头紧皱:“必然是有人指使,恐怕连京兆府和左监门卫一同打了招呼,不然他们长了几个胆子敢让尸体在玄德门挂那么久。”
  我将手紧扣在桌角上,边角的峰棱深嵌入掌心,窗外寒风兀自呼啸,吹动空岔折枝,沈槐又自袖中取出了两样物件。
  “我多了个心眼,事一出便去宜川公主府里搜捡了瑟瑟的遗物,这块令牌和丝帕有些古怪。”
  我定睛细看,见令牌是乌檀木的,上面镌刻着火红的枫叶。而丝帕,雪白细腻,平铺无刺绣,那柔光丝质却像是宫里的东西,瑟瑟自入宫便只在昭阳殿住着,昭阳殿里并没有这样的丝帕。
  一时有些疑惑:“若说她是受人指使,可是我并没在哪里见过这样式样的令牌,也不像是谁家府军的……这丝帕,更是奇怪了。”
  我们正说着话,自殿外传入嬿好慌张凌乱的声音:“大公子,娘娘有客,您不能这样往里闯。”
  意清以衣带风,大步流星走进来。素白交领锦袍上没有织花,雪样干净得铺陈到底,只在封襟处绣一朵墨兰,淡蓝的瓣蕊下是浅绿的枝蔓,像是急匆匆便出门,腰间光秃秃的,没有缀香囊和玉玦。
  他稳稳停在案几三尺之外,像是故意要离我们远些,冷淡澹静地看了沈槐,说:“叔父不是要去京兆府找旧识探听消息吗?您的旧识原是皇后娘娘吗?”
  沈槐端坐在绣榻上,回身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
  我只能站起身,沉静地劝慰:“哥哥,事情已经出了,你不要冲动,更不要口不择言,这是我们的叔父,尊卑长幼不可废。”
  意清转而看我,目光疏离得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冷笑了几声,不可置信地说:“你怎能这样轻描淡写,那是一条人命,孝钰,你何时变得这么冷血残忍了?”
  窗外的阳光明媚澄净,亮晃晃地照在地上,泛着刺眼的芒矢。
  我逆光仰望他,勾起唇角:“是呀,人命关天,所以别人要用一条人命的代价来对付你。沈意清,你好好地想一想,即便没有我和叔父,这位瑟瑟姑娘她便生不起风浪了吗?你口口声声她是一个乡野孤女,我问你,乡野孤女怎么会有宫制的腰牌和丝帕?乡野孤女怎么会知道上吊要选在玄德门?乡野孤女又是怎么从守卫刻意严谨了的宜川公主府逃出来?”
  意清似是陷入沉思,怔晃了一瞬,目光游移如丝,像是被撕扯涣散了的棉絮,转而凝聚如乌霾,沉定定地看我:“不论如何,许多事情你不能做,若是做了,那和我们一直憎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语罢,后退了几步,天水长风般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中缭绕着清澈香醇的梅花味儿,像是一匹色泽疏淡的轻纱幽杳飘荡在周身。
  沈槐安慰我:“意清太过正直,娘娘与他而言亦太过重要,所以他不愿你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有时想,他真得很像他的父亲。任举世污浊,可自己永远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可是这样的人,怎么敌得过那些不择手段处心积虑的对手。
  我忧愁地摇了摇头:“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可是这件事既出了,怕是会被人用来大做文章,我担心……”
  沈槐思忖道:“不若娘娘去找陛下,让他保一保意清。”
  听到他的话,往这上面深想,我才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对萧衍很没有自信,我没有充分地自信能说服萧衍来保住我的兄长,我更加没有自信他会为了我去与姜氏做对抗。
  可,他是我的兄长,是我必须要保住的人,即便没有自信,也得去求一求。
  幔帐外日影西斜,艳溢香融,我计算着萧衍遣散朝臣的时辰,还未从昭阳殿出去,前朝便传来消息——萧衍当面斥责了宜川姨母,责令她和驸马都尉即刻离京返还食邑地。而意清,被褫夺大理寺卿一职,贬作章豫郡守,即刻上任,不得延缓。
  听着内侍平板无澜的回禀,我抓起手边的茶瓯狠力地掼到地上,轻薄的瓷釉被摔得粉碎,瓷渣散落了一地,内侍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幔帐被掀开,内侍望着地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将头低垂得更甚。萧衍挽着曳地的袍袖,避开碎瓷,绕过内侍,平静道:“你下去吧。”
  内侍得了赦令,连滚带爬地退下去。
  我冷着一张面不去看他,他也不往我身边凑,弯身坐到西窗下的绣榻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一个声誉尽毁的官吏,就算强留他在京城,来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群臣百官对他的指指戳戳。外放是最好的选择,只要能出政绩,我也会学父皇将意清再召回来的。”
  我转眸看他:“流言也仅仅只是流言,未经查证怎能下定论?若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设计,故意构陷意清呢?”
  萧衍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反问:“这件事情能深查吗?”
  幽然一瞬,我望着萧衍的视线渐渐的不那么理直气壮,微微偏头避开他眼底的精光。是呀,不能深查,若是查了世人就会知道,是我指使宜川姨母将瑟瑟嫁出长安去。
  所以各种苦果,只能乖乖地咽下去。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姜弥的手笔,如果是,那真是他自尹氏祸乱后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将意清驱除出京,拿回了大理寺卿的权柄,打压了宜川姨母,让我吃了闷亏,可也只能噤若寒蝉,半个字也吭不出来。
  平顺了气息,静声道:“可是章豫郡在淮西以南,那里常年受匪患之扰,意清是文臣,如何做得了乱郡之守?”
  萧衍用手抵着额头,说:“文臣才更怕暗箭吧,就是因为是乱郡,所以才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况且那里离淮西郡公的驻军很近,我嘱托范栩,他们定会保证意清的安全。”
  他的话虽说的隐晦,但我听明白了几分。若是有人刻意算计他,安定无战乱的州郡未必就是安全的,走到哪儿都有可能躲不过明刀暗箭。若是这样,不如背靠强壁,也许还能来得稳妥一些,让对家稍微有些顾忌。
  我碱然不语,默认了萧衍的安排。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熄谈,望着我问:“听说今晨意清闯进昭阳殿和你吵了一架?”
  “衍耳聪目明,确实如此。”我没好气地说。
  萧衍清幽地笑了笑,摆手道:“我没有监视你,不要多心。只是动静闹得太大,所以我有些耳闻。看来……”他将胳膊搭在案几上倾身,些许调侃地说:“这事还真跟意清没多大关系,都是你在替他操心。只不过最后出力不讨好,还落一身埋怨。”
  我的心情糟糕无比,便沉了声对上他的嬉笑,“我以为衍是君子,君子是不会幸灾乐祸的。”
  窗前有流萤飞过,尾翼粘黏着点烁的光,拖成长线,细蒙而过。
  萧衍在一片幽暗光芒中收起笑意,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对,君子不能幸灾乐祸。但……夫君大概可以对自己的妻子有所不满吧。”他疏懒地支着头,近乎幽怨地看我:“这些日子你面对我时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也该在我的身上多花费些心思?”
  我依旧惆怅执惘,无心与他打情骂俏,不死心地问了句:“你就不能帮我留住哥哥吗?”
  萧衍歪着头仔细端详我的神色,半分认真,半分散漫地问:“上次我在你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还是润儿生病的时候,难道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甚至可以和润儿比肩?”
  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是尹伯伯唯一的儿子,是父亲生前最牵挂最疼爱的养子。我们家欠了尹家的,只能在意清身上赎罪,父亲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能护好意清,帮他走好余下的路,直到尹氏昭雪的那一天。
  “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与我血脉相连,和润儿一样。”
  萧衍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带着一把薄刃,要把我的面皮刮开去探究一下肌理。他这样自顾自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儿,忽而说:“不能,而且过几日我会下旨,取消他和芳蔼的婚事。”
  我咬牙,有些凌虐自己的心想,活该,谁让你处事不周全,授人以柄,最终只能任人宰割。
  见萧衍仍在看我的脸,讥诮地说:“陛下,我的脸那么好看吗?您不是刚收了一个宫女,在太极殿里好好地看她的脸,不是更方便吗?”
  萧衍温煦一笑:“我还以为你真得不在意呢?那个宫女……吴越话说得很软濡清甜,和你一样。”
  我也意味深长地去看他,字句铿锵地说:“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沈孝钰,并不会有人跟我一样。”
  他的眼睛变得通透而清澈,依稀还是那个倔强善良的少年,可又有那一身帝王繁复雍容的华衣,让人说不清楚到底更偏向那一边。
  “是呀,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沈孝钰,可偏偏又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与你长相相似便罢了,连体态,说话的腔调,偶尔会流露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相似,甚至连性格都像极了从前的你,那么活泼恣意,纯真可爱,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教她,才真是大白天见了鬼呢。”他说到最后,似乎是被自己逗乐了,笑不可抑。
  我被他转变极快的画风绕糊涂了,觉得自己越来越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但飞快的,捕捉到了一句话,像极了从前的我?冷了面色,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从前的我?”
  萧衍飞快地举手,笑道:“我说错话了,现在的孝钰比从前更漂亮,更可爱。”
  我暂且饶了他,思忖着说:“或许是忠勇公想要讨好衍,故意教过她了吧。”
  “可是,她为讨好我时说得一些话,做得一些事,是不可能有外人知道的。”
  十二鎏金枝红烛台架投落下媚幽的光芒,在青石板地上勾勒出枝桠婆娑的驳影。有那么几疏暗昧正落到萧衍的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秀逸俊昳,深绝莫测。
  他将手搭在平滑光洁的案几面上,微微垂眸,密长的睫毛在眼睑初这出一片阴翳。
  我留意到他措辞的微妙,“外人知道?她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闻言抬头看我,有一霎的清风如面,仿若褪却了浮华雍饰,就像少年时那么干净磊落,朴实无华的样子。可是这样让我恍惚的神情,若是细看,却带了一丝千帆过尽的感怀,好像他也在怀念过去,留恋着那些已经逝去的清新过往。
  不知为何,萧衍似是有些寥落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不过东施效颦。”他转而认真地看我:“孝钰,我心底清醒无比,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所以你不必将她放在心上。我之所以将她留下,并不是对她有什么私心杂念。而是想要看看,她背后的人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我点头:“我相信衍。”
  他柔缓一笑,朝我伸手,“既然信我,那你过来。”
  我望着他指尖修剪整齐的弧度,抚着绣榻光滑沁凉的绸面,微微向后仰身,隔着我们中间的错金流光,抬起下颌说:“为何我过去?不是你过来?”
  萧衍的手依然维持着向我伸出的姿势,“因为我想让你过来,走到我的身边。”
  他的神情执惘,眸中一点幽光,星星熠熠地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了一阵儿,认命似得从绣榻上起身,拖曳着刺绣繁复的广袖缎裙慢慢踱到他身边站着。他欣然一笑,拉住我的手稍微用力拽了一下,我便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他将我圈在怀中,似是喟叹:“孝钰,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吗,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离开你,只有我们,我们是夫妻,是注定要厮守终生的。所以,你把我摆的重一些,把别人摆的轻一些,这并不是错。”
  ---意清走那天我一夜未眠,望着窗外槛梅萧疏、井梧零乱,知道天边浮现出一抹鱼白。嬿好知道我的心意,提醒我可以去长安城外的百十里亭送一送他。我去了,但是站在寻叶行苑的台楼远远看着,他被贬谪离京,去时并没有多少人来送,沈槐为他整理了包袱衣着,似是在催他快些走。
  靡初默默跟随他身侧,反常的没有太多话。他们身后是宋灵均,他给马顺着鬃毛,不时趁大家都不注意眷恋不舍地望一眼意清。
  意清在三人陪伴下牵着缰绳走了一段,似是有所牵念,总是不住地回头往身后看,像是在盼着什么人来送他一样。
  这样等了一会儿,沈槐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劝告了些什么,他便不再等了,牵绳翻身上马,马蹄不安分地踏在郊外潮湿的泥土地上,转悠了半圈,意清最后又朝着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风尘遍染,寒霜满地,视线所及之处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
  他略显失落地低了头,用鞭子狠抽马尾,在马声嘶鸣中一骑绝尘。
  意清走后,萧衍颁旨尚书台,取消了他和靡初的婚事,并且为靡初指了一桩新婚事,对方是萧衍新提拔的谏议大夫顾长青。
  我有些不放心靡初,知道这个时候英王也一定不许她进宫,便捡了个时候,不那么引人注目地去了趟英王府。
  果不其然,靡初哭得双眼通红,而英王一壁那锦帕捂着嘴咳嗽,一壁在低声劝慰着她什么。
  靡初见了我,抽泣着说:“我和意清是先帝立下的婚约,陛下凭什么!他将宜川姑姑赶出了长安,又贬谪了意清,现在还要逼我嫁给他的心腹朝臣,如此专断,是要将我们皇亲斩尽杀绝吗?”
  我慌忙捂了靡初的嘴,环顾四周,低声斥道:“你也知陛下专断,这样口无遮拦,是还嫌局面不够糟吗?”
  英王焦急地扯着靡初的衣袖,“我早就说过了,不要乱说话,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你爷爷我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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