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萧衍冷声道:“父皇对尹家斩尽杀绝是因为季康子献城突厥,尹太尉投敌叛变,姜弥纵然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污蔑他们吧。”
  我只觉有一道雷在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事情迂回转折,最后根源竟要落到我父亲的身上。是呀,姜弥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是我父亲有,是他出卖了尹太尉,与姜弥合伙炮制了季康子献城这一出好戏。
  我后退几步,轻声说:“好,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些皇亲宗族有任何往来,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情我一概不做。可是……”我抬起眼睛看他,“意清一定会平安到章豫的是不是,我父母的事情不会在他身上重演是不是?”
  萧衍掠看了我一眼,冷戾的神色有所缓和:“你放心,他的身份只有我知道,至于他的安全……”他略显讥诮地说:“不是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吗?”
  我刻意忽略他的嘲讽,又问:“我要送嬿好出宫,赐婚的圣旨什么时候下?”
  他沉默片刻,说:“嬿好……不能嫁给周延平。”
  “范栩屡屡向我求娶嬿好,我已经答应他了。”
  我上前一步,气急叫道:“萧衍!你能不能问问我的意思再做定夺?”
  萧衍不理我的叫嚷,弯身坐到南窗下的榻上,声音沉定地说:“淮西范氏与姜弥交好,但范瑛是个极精明的人,他一边搭着姜弥,一边向朕示好,他手中有五万精兵,范栩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把你这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嫁给他,既可以拉拢范栩,又可以让姜弥对范瑛产生顾忌怀疑,时间久了,就算关系不疏远,也必不会像从前那般相互信任。”
  我将头偏到一边,气息沉重地说:“你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可我要让嬿好嫁给她喜欢的人。”
  萧衍断声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言外之意,再无更改余地。
  我咬牙,揽起臂纱径直往外走,走到偏殿门口,回身看他,“萧衍,我不如你聪明,不像你每走一步都能谋夺精准,算无遗策。我瞒着你做了许多事情,我有错,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呢?从你当上皇帝,一天比一天独断专行,蛮横霸道,我跟你说话时小心翼翼,想了又想,生怕哪句话说不好惹你不高兴。你嫌我不关心你,对你不够好,可是你有跟我说过你心里在想什么吗?遇事你有跟我商量过吗?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你的妻子,还是一个只够资格和你调情、陪你睡觉、任由你摆布的物件。”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没出几步,身后传来瓷杯盏被扫落到地上刺耳尖啸的破碎声。
  摔吧,反正摔的是他自己的东西。
  素问和灵徽飞快地跟到我身后,出殿门时守在檐下的禁卫极清越地道了一声:“娘娘慢走。”我闻言回身看他,接着檐下悬着着的蚕丝红锦宫灯,依稀可见铜盔下清俊的面容,正是那天在太极殿外惊鸿一瞥过的周延平。
 
 
第89章 
    他见我看他,露出一点羞赧,不住地向后张望,低声问:“娘娘,嬿好怎么没跟来?”
  我压住心口一点绞痛,以平波无澜的声音说:“嬿好就快要出宫了,我让她好好收拾行礼,不必再当差了。”
  闻言,他展颜微笑,似乎强压着雀跃,“嬿好总说娘娘待她好,臣和她都会一辈子感激娘娘的。”
  我再说不出口,直扯动了僵硬的唇角浮起一抹虚晃的笑,便逃似的领着宫女走了。
  ---夜里我正思索着这件事该怎么办,嬿好却先来找我,拧着柳叶细眉,带着一点愁苦地问:“姑娘可是与陛下吵架了?”
  我心想,这素问和灵徽看着伶俐乖巧,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头,她却蕴着泪花,戚戚然问我:“可是因为嬿好?”
  险些咬着舌头,我惊骇万分地说:“胡说什么,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你吵架?”
  嬿好哽咽着说道:“姑娘就别瞒我了,大内官都跟我说了,陛下要把我嫁给淮西郡公的公子凤诚将军范栩,娘娘不愿意,因此跟陛下起了点口角。”
  我将缠着醉红银丝绣锦套子的手炉端起来,炭火烧灼的热气一点点喷到手心里,让我有了些许安心。夸张了音调说:“别听魏春秋胡说,他知道什么。”
  “姑娘……”嬿好拉扯着我的袖子,目光莹莹地说:“奴婢知道姑娘是好心,可若是陛下打定了主意,那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听他的吧。嬿好不愿为了自己让姑娘为难,让帝后失睦。”
  我心底好像塌陷了深深的一块,些许凄惶,些许无依,朦胧地看着嬿好,叹道:“他再有道理,再顾全大局,也没有理由去牺牲你啊。你是我的人,并不欠他什么,你这样说,可想过周延平?”
  一听到周延平的名字,嬿好如被利弦弹了一下,僵滞了身子神情痴愣地看我。
  夜晚更深露重,飞掠进来的风刮着幔帐翩跹,我凝声说:“嬿好,你只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幸福,我一定会让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过了几日,太极殿仍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便偷摸地给塞给嬿好一块令牌,让她出宫去吴越侯府找沈槐,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让沈槐替她安排一切。嬿好犹豫着答应了,可才走了半个时辰就被禁卫押回来,领头的只跟我说:“陛下有令,嬿好姑娘不能出宫。”
  我气的手哆嗦,好容易才克制住把自己手里的香炉扔出去的冲动。
  嬿好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她总是忧心忡忡,“姑娘,我们听陛下的吧,他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人能更改的,这样下去,我怕会连累了周延平。”
  我心下一惊,全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果不其然,没几日,太极殿传来消息,萧衍将周延平调离出了内宫,至于调去了哪里,便再也打听不出来。
  看起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嬿好嫁给范栩。
  魏春秋带人抬着十数个绯红绸锦缠着的妆箧箱子进了昭阳殿,苍老的面皮上笑得犹如核桃,凑到我跟前说:“这是陛下为嬿好姑娘添的嫁妆,凤诚将军三日后就要启程会淮西了,陛下……”
  “滚!”我将那十几个箱子悉数扔了出去。
  魏春秋站得稳稳当当,带了一点公事公办的凝肃,道:“陛下说了,若是娘娘将这些东西扔出去了便让司制府再备一份,娘娘仍一份,他们备一份,直到娘娘扔不动了为止。”
  萧衍,你混蛋!
  我要去找萧衍理论,被嬿好拦腰抱住了。她跪在我脚边,哭着说:“姑娘,别闹了,嬿好愿意嫁。”
  魏春秋捏着手指,笑意连连,“这就对了嘛,凤诚将军出身世家,一表人才,嬿好姑娘配他不委屈的。况且陛下已下旨,封嬿好姑娘为永平郡主,这是多好的事啊。”
  嬿好擦了擦脸上的泪,朝魏春秋说:“劳烦大内官替我谢陛下隆恩,嬿好遵旨。”
  魏春秋躬身道:“嬿好姑娘,哦不,永平郡主这么懂事,不枉费娘娘和陛下疼你一场。晚些时候,你随奴才来太极殿一趟,陛下还有些话要吩咐你。”
  我忍无可忍,回身拿起茶盏朝魏春秋扔过去,他灵巧地一避,茶盏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落地成渣。
  “娘娘,您若是心里有气,就扔吧。反正自打那日您从太极殿走了之后,那太极殿里的物件就算是遭了殃”,他愁眉苦脸地嗟叹道:“这陛下不定什么时候拿起手边东西就砸,奴才一会儿还得去司制局提领一套茶具回来,您这儿若是缺什么,只管跟奴才说,奴才一齐领了回来。”
  我向外一指,素月梨花挽纱翩垂而下,冷声说:“你给我走。”
  魏春秋朝我拂了拂身,扯了嬿好一同走了。
  我郁结了满腔的怒意,正要回身,只觉心口处好似有一双极柔软的手在揉搓着,一阵连心的绞痛袭来,像是心被生生扭成了好几股,血淋淋的疼。我不由得捂住胸口半弯了身,嘤咛出声。素问和灵徽忙上前来扶我,灵徽担忧地问:“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叫太医吧。”
  “不,不用。”我强支撑着身体道:“没事,扶我去床榻上躺一躺就好。”
  素问和灵徽扶着我躺下,将幔帐洒下,又添了几根蜡烛。胸口的痛意一阵阵连着筋骨袭来,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在床榻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好容易熬过了漫漫黑夜,感觉胸口的疼痛消减了不少,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找嬿好。
  手指触上幔帐一瞬,幔帐被从外面翩然掀开,嬿好顶着一双熬红了眼冲我道:“姑娘,你起了。”
  我顾不上别的,忙扯住她的衣袖,追问:“陛下都跟你说什么了?”
  嬿好一滞,低声道:“嬿好今日就要出宫,这会儿是来向姑娘道别的。”我强忍着泪,抱住她,哽咽道:“不,嬿好,淮西太远了,你这一去,也许我们一生都再无机会相见。”
  她发间一缕清澈的幽香袭来,伴着她恬婉的声音:“姑娘,不管嬿好在哪里,心里都是念着你的。嬿好自幼无父无母,在家中受尽了亲戚的冷眼苛待,直到被买进吴越侯府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姑娘待我胜似姐妹,从不责骂我,为我打算,为我操心,这些嬿好都放在心上了。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就是要让我用这种方式来还姑娘对我的大恩。您不要怪陛下,他心中爱着姑娘,自吴越侯和安阳公主死后,陛下便是这世上最爱姑娘的人,您一定要好好珍惜。”
  从我怀中出来,她自袖间摸出一枚同心结,铜钱大小的白玉中间凿了孔,以红丝绦穿过孔编出了同心结的样式,将白玉堪堪嵌在里面。
  “这是姑娘的心爱之物,总让嬿好收着,这下得还给姑娘了。”
  我颤抖着双手从她手中接过那枚同心结。
  嬿好走时正是艳阳最炽热的时候,绯红灿烈地挂在冬日浮延绵绵的宫阙之上,洒下来澄净明澈的光芒。
  她穿着铁锈红祥云浮花的宫装,在一片锦绣丛中回眸看我,唇角始终挂着恬婉的笑,哪怕泪水已将红妆濡湿。
  我捂住胸口,试图以掌心抵住疼痛。
  站在窗前看着嬿好,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寰苑径的尽头。
  ---嬿好走后五日,萧衍颁旨去骊山行宫召见新罗摄政大公。阖宫上下忙碌如年节,我只觉在这一片缭乱匆忙中筋疲力尽,便日日懒懒地躺在榻上,不再去操心外间的事。
  其间沈槐进宫看过我一次,说是意清已平安到了章豫,并且来了信。我将那封家书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他向沈槐辗转说了许多心里话,在最后着重了笔墨写下“望请叔父替我照顾孝钰”这一句。看到这一句话,不知怎地,我憋了许久落不下来的泪顷刻便喷涌而出,且怎么也止不住,我抱着家书哭了一晚上,到第二日眼睛肿的桃子似的。
  启程去骊山行宫便在今日,素问和灵徽匆忙地往我眼睛上扑粉,遮了半天虽然将红肿勉强遮住,但整个人显得苍白憔悴,看上去就像冰潭水里刚捞出来。
  我刻意避开萧衍,择选了离銮驾远一些的车辇,坐了一阵儿,车帘掀开,老宫女扶着太后也上了来。
  我迷蒙着双眼忙起身行礼,从老宫女手中将她老人家接过来,太后双手拢在雪雉毛披帛里,瞅了一眼我的脸,没好气地说:“哀家本来说着不愿意跟皇帝坐一辆车,瞧着他那张冷面就来气,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陛下劳心朝政,可能是累了。”我低繻了声音,缓慢劝道。
  太后端详了我一阵儿,道:“那你是劳心什么?怎么脸色也这样差?”
  我低了头:“儿臣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夜间总是睡不安稳,所以脸色差了点,并无大碍。”
  太后狐疑地盯了我一阵儿,冷哼了一声,像是觉得我没跟她说实话。但这一路,我却觉得她待我不似往常那么冷淡,周到殷勤了不少,倒好像在故意跟我套近乎似的。按照往常的经验,这十有八九是没好事的。果不其然,依稀快到骊山,掀开车帘已能看见那浮延在山峦尽头的宫阙时,太后才捏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愁绪,叹道:“你就没察觉,今年年节宫中大宴小宴都不见芳蔼吗?”
  我一想,还真是。忙惶愧道:“今年琐事实在太多,儿臣疏忽了,芳蔼妹妹是怎么了?”
  太后叹道:“她让人来报,说是自己身子不爽,就不进宫了。可哀家的人探听到,她和谢道蕴感情不睦,两人已分房而睡,这孩子从小就孝顺,一定怕哀家担心,才借口不来的。”
  我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芳蔼妹妹的事情真是令人忧心,却不知该怎样才能帮她?”
  太后闻言,凤眸中掠过一抹精光,神采奕奕地看我:“你当真心里有你妹妹,想帮她?”
  我陡然一个激灵,觉得后脊背发凉,犹豫着点了点头。
  太后往我身边挪了挪,温声道:“你去跟皇帝求求情,就让他准了芳蔼和谢道蕴合离。”
  马车行过一阵石头路,颠簸更甚,我忧虑道:“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已向陛下求过情了,可陛下不准。”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楚楚可怜道:“儿臣人微言轻,轻易说服不了陛下什么,他也不会听儿臣的话的。”
  太后哼了一声,又挪了回去,冷森森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记恨哀家逼着你把润儿送到勤然殿,故意也要让哀家尝一尝骨肉分离的痛苦。”
  我慌忙摇头,刚想出言辩解,被太后堵了回去:“既然没有,那这事就交给你了,等到了骊山行宫,你和皇帝一起住兴庆宫,同一个屋檐下,总能找到合适时机说这事。”
  我抻了脖子,刚张了口,还没说出话来,就见太后拢了月白裙流云坠角,半阖上了双目,懒散道:“哀家要休息片刻,你别出声了啊。”
  望着她精心描画的弯眉,一张敷了脂粉比我还红润的脸,不由得哀声叹息,能生出萧衍那种妖孽的人,又岂会是省油的灯。
  到了骊山脚下,宫女扶着我下了车,远远望去,见萧衍在魏春秋等一甘内侍的拥簇下正在石阶下等着。太后走到跟前,他微微俯身道:“母后。”太后在马车上睡得很是憨沉,因此这会儿格外精神,一手搭在我臂上,一手搭在萧衍手上,冲着扶摇数里的石阶天梯道:“走,上去吧。”
  我避开视线不去看萧衍,余光所及,他也只垂眸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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