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了摸垂洒在身后尚未挽髻的头发,端着满不在乎地说:“本宫还没梳洗呢,不去。”
善惠意态闲凉地看着我笑道:“那娘娘可不要不放心啊,臣女仰慕陛下,可巴不得与陛下独处呢。”
我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依旧淡若春风的,她柔潋着一面风情抱着猫不慌不忙地转身走了。
院落中安静下来,有鸟雀在枝头嘤啾,缓风和煦,带着轻忽的暖意。
魏春秋心虚似的走到我跟前,刚低声叫了句:“娘娘。”我忽闪着雪裘大氅气冲冲地回身瞪他:“别叫我,你去叫那善惠娘娘!”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回过身来问他:“陛下昨日宿在哪儿?”
他一愣,道:“陛下昨日在书房里看了一夜折子……”
心想在太极宫时都没有那么多奏折要批,来了骊山反倒需要彻夜勤政了,八成是想躲着我罢。垂眸思忖了片刻,道:“今夜你让陛下回寝殿安歇吧,本宫搬去东偏殿住。”
---东偏殿比正殿的寝殿小了许多,且暖炉烧得也不够热,整个看上去比正殿寝殿破旧潦草了许多。但壁柜上摆放了许多珍稀古玩,错金流光,望之便知价值连城。我在壁柜前流连,听殿内值守的内官说,这东偏殿规制小,面阴湿凉,当初兴建时也是想将它当作贮藏用途,这么多年都没有住过人了。
灵徽和素问张罗着让抬进了许多火炉盆子,但也许是空置了太长时间,没有人气,烧得再旺的炭火也无法在短时间里驱散透骨的寒凉,站在里面总觉得一股森然之气像附骨的小虫子透过衣衫往肉里钻。
我裹着狐裘转悠了一圈,呵着冷气道:“先用炭盆熏着屋子,本宫去两仪殿给太后请安去。”
没成想,太后的两仪殿甚是热闹。萧崵不知从哪儿找了几个皮影匠人,正在殿内搭台子唱戏呢。萧崵坐在太后身侧,笑意吟吟地道:“这皮影的制作甚是复杂,从选皮、制皮到缕刻、敷彩,最后熨平、缀结,听说一张皮影要下三千多刀呢。”
太后歪头听得仔细,一下来了兴致,便要匠人将皮影拿给她看看。细嫩柔韧的皮影人刚递到手里,便有内侍进来禀报“陛下驾到”。太后将皮影人复又放回了漆盒里,我和萧崵忙起身接驾。
萧衍穿了一身皂色锦绸便服,身侧跟着善惠,进来后看都没看我和萧崵一眼,敷衍地朝我们抬了抬折扇,权当是让我们起身了。
“母后,儿子来给您请安,顺道带了善惠公主过来,她从新罗带了歌舞伎,善奏奚琴和伽耶琴,想母后兴许看够了中原宫廷歌舞,这异域舞蹈别有一番风情。”
我见太后颇有些不舍地让内侍将盛放皮影的漆盒拿下去,端起一副慈母面容,强撑着笑给萧衍捧场:“皇帝有心了,哀家这几日正想着,宫里的歌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看都看腻烦了。”
坐在萧衍身侧的善惠巧笑倩兮,柔声说:“陛下与太后母子连心,自然会想到一块儿去。”
此时,萧崵悄默声地扯了扯我的衣袖,往我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孝钰,这善惠一如既往地不省油呢,你可得多加提防,小心让人撬了墙角。”
我斜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他又往我身边靠了靠,“我这不怕你吃亏吗,你是不是和三哥闹别扭了,他怎么从进来看都不看你一眼,我跟你说你这样很危险,骊山行宫里美女如云,善惠又这么没脸没皮的……”我猛地把裙角拉回来,不耐烦道:“你怎么废话这么多。”
萧崵不以为忤,视线轻飘地掠过我往御座上投去,笑若清风畅煦。
说话间,善惠已令歌舞伎上到殿前来,一律高腰亮绸长裙,细纱罗带上衣,萧崵将酒鼎放到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又唱啊,恕臣有些疲了,想先行告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这话时善惠那飞俏的眼梢掠过他,狠瞪了几眼。
萧衍清冷地看着萧崵,淡然道:“既然累了,就下去歇息吧。”
萧崵如蒙大赦,慌忙起身,“臣弟告退。”退下时冲着我向外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我直觉他今日自见了善惠便古怪蹊跷得很,低头细细琢磨了一下,也起身道:“母后,陛下,孝钰近几日身体不适,想先行回宫歇着。”
御座上许久无声,抬头看去,见萧衍冲我翻了个白眼,将凉若霜雪的俊面转到了一边。太后将视线在我们之间巡弋了一番,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道:“既然不舒服,就回去吧。”
我立时揖礼告退。
出了两仪殿果然见着萧崵在门口等我,迎面上来,笑道:“这新罗歌舞再好看,可也比不上皇兄的脸色好看,能将他气成这摸样的,普天下恐怕只有你了吧。”
我抚着鬓侧的花银嵌玉簪,闲凉道:“你可别整天就会扯别人,我怎么觉得你跟那善惠之间透着古怪呢,眉来眼去的……”
萧崵一怔,脸颊浮上可疑的胭脂红,瞪圆了眼睛道:“我要是跟那凶婆娘眉来眼去,才真是瞎了眼!”
我正要再逗逗他,兴庆宫的内侍来报,说是吴越侯求见。我心想,这是骊山,沈槐虽然侍驾在侧,但没有要紧事是不会这样着急来见我的。便暂且将萧崵的事放到一边,抓紧回兴庆宫。
沈槐在东偏殿似乎已坐了许久,案几上的茶瓯水都见了底,他将手搁在案几上,不住地揉搓,手边是一摞纸笺。我极少见他这样惶惑的样子,不禁提起了心,忙问他:“可是意清出什么事了?”
他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不是意清……”
不是意清就好,我稍微松了口气。
但他面色凝重,望了望我身后的灵徽和素问,直接道:“你们下去,将殿门关上,守在门口,谁也不能进来。”
我盯着他,被这一连串的举措惹得不安起来,“怎么了?叔父。”
他凝望着我,面上神情极其复杂,似是不忍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我自入凤阁任侍中以来,对兄长一案追查许久,至今终于有点眉目了……”
我慌忙上前一步,“叔父查出是谁杀了爹娘了吗?”
他缓缓摇头:“不,只是有一些指向性的线索……”
“那你快说。”
他却是犹豫起来,在我目光炯炯的注视下,才开口道:“我探查到刑部的案宗,原来兄长离京前给陛下上过一道密折,既是密折在凤阁是没有录载的,只有兄长和陛下看过。所以我只能查到凤阁录载的日期,这道密折上了不出十日,兄长便乞求举家前往吴越奔丧。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兄长离家二十年,从未回去过,与母亲关系也并不亲密,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归家祭奠。现在想来,恐怕奔丧只是个幌子。”
“兄长并没有直接回吴越,而是绕道同安郡,在同安又通过驿馆给陛下上了一道密折,我查阅了从同安到长安的沿途驿馆,发现出了同安郡便不见这份密折记载的痕迹了,几乎是凭空消失……”
对了,萧衍曾跟我说过,他派去同安郡查证的人回来说,父亲死前从八百里加急给萧衍传过一道文书,萧衍并没有收到……可他也只跟我说了这些,为何连我父母的案子里都有事情瞒着我?
沈槐继续道:“陛下命金吾卫配合刑部探查此案,其实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蓦然住口,担忧地看着我:“孝钰,你不许冲动……”
我心中忧虑更甚,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捂住耳朵不再听下去。
“金吾卫在兄长一家被杀害的现场找到了枫叶腰牌,并且查探了兄长落脚的驿馆,那周围有一家客栈,确实曾接待过带这种腰牌的人,他们长安口音,举止神秘,并且密切关注着驿馆的风吹草动。兄长一家被杀后,他们亦凭空失踪,再不见踪影。”
我劈手夺过那摞卷宗,一页一页飞快地翻看下去,只觉犹如巨石轰鸣着从身体上碾过,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我艰难地出声,“就是说,暗卫是从长安一路跟踪父亲他们到了同安郡,那之后……你不是说,父亲曾给陛下上过密折吗,陛下既然与父亲达成了一致,为何还要派人跟踪他?”
“我发现兄长在离京之前在凤阁查阅了许多从前的案宗,有八年前的,还有最近的,五花八门,但归总起来还是跟尹氏与怀淑殿下有关的。我想,他与陛下约定的事情应是关于怀淑殿下,所以陛下不放心,才派人暗中跟踪他。”
怀淑。我有些凄落地想,这真是萧衍躲也躲不开的死穴。
沈槐沉静道:“若兄长一家真是被暗卫所杀,那也许真是与怀淑殿下有关。”
我将手中卷宗攥出道道褶皱,咬紧了牙,直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那个时候……我正怀着润儿,所以父亲将事情瞒着我,不愿我操心。萧衍呢,他真得能这么狠心,在我千辛万苦为他怀着孩子的时候去杀我的父母?
抬高了声音将灵徽叫进来,“你去正殿守着,看陛下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刻来禀。”
沈槐显出些忧虑:“孝钰,你不要冲动,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但这件事情破绽太多,线索太多,仔细想来也不太像陛下的手笔……”
我强迫自己静心,反倒忆起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细节,他让金吾卫与刑部查这件案子,却不让大理寺插手,是不是怕意清查出些什么?
为何不能是他,如今的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夜色初蒙,凉月西悬。我在东偏殿守着,一直等弦乐笙歌散尽,才孤身一人穿过游廊去了正殿。魏春秋一见我眼睛亮了亮,喜道:“娘娘,您可算是来了,是不是挂念陛下?”
我微低了头,“对,本宫要见陛下,劳烦阿翁通报。”
魏春秋忙不迭地进去,没过多久便出来了,引着我进去。
萧衍在正殿西侧的书房里坐着,案桌上一杯茶还冒着热气,想来也是刚坐下不久。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也只是抬头掠了我一眼,神情很是冷淡。我走上前,将他手里的毫笔夺下,这下他抬眸仔细地看我了,声音还是凉涔涔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咬了咬牙:“萧衍,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跟我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他为什么去同安郡?你为什么派暗卫跟踪他?还有……”是不是你杀了我全家。
他倏然皱起眉宇,深邃的瞳眸中暗涌过怒浪,从案桌后站起了身,垂眸望我:“谁告诉你的?”
“现在你关心的只是谁告诉我的吗?”我不可思议地凝睇他,想从这张俊美的表皮上看出这个人的心境,“过去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我都可以忍了,你有你的苦衷,我气你,怪你,怨你,那都没有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做梦都想查清楚我父母的死因,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你都能狠下心来瞒着我,还是说”,我凄切地问:“这件事根本就是你做的?”
萧衍眸中若有万丈冰刃,在我问出这句话的一瞬轰然坍塌,破碎成渣。他沉默了片刻,不理会我的质问,依旧顺着他方才的话继续说:“是不是沈槐,他这几日在凤阁上蹿下跳,原来是在查这件案子。沈孝钰,你脑筋放清醒点,若真是我做的,会让他那么轻易地查到这么多东西吗?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沈槐知道的,你知道的,或许仅仅只是别人想让你们知道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望入他眼底,“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放心我爹什么,你的暗卫又做了什么?”
他伏在案桌上的手紧攥成拳,青筋凸露,隐隐颤抖,“你父亲说他发现了怀淑的踪迹,需得他仔细查过之后才能定论。因此要我同意他归乡祭母,为了掩人耳目要带家眷同行。”萧衍勾起一抹冷笑:“孝钰,你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吗?我怎么信他,他说要带家眷同行,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怕自己做了什么带累自己滞留京中的家眷受株连?”
“可我是他的女儿!”我仰头看他,强忍着不落泪:“他就算真的想为怀淑做什么,也会顾念我这个女儿的。”
萧衍闭上了眼,唇角弯成了愈加寒凉的弧度:“他心里难道不清楚?真出了什么事,我会去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他与萧怀淑情同父子,即便隔了这么多年依旧对他挂怀难忘,你便觉得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抵得过怀淑?”
我一时语噎,静默良久,辗转思考后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萧衍,你当初真不应该来坐这个位子。”他回过身来看我,冷冽平静的面上隐隐流动着阴戾。我毫无畏惧地迎上他利刃般的目光,“从别人手里抢来了东西,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也是不安稳的。到底是萧怀淑不放过你,还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
话音刚落,我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我被他打得身体偏斜,怔怔地望着地面,脸颊上烫如烙铁,撕裂般的疼。维持着这个动作,静声问:“我只想听一句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视线恍恍惚惚地落到他身上,他正伤戚戚地盯着自己掌心看,仿佛他才是那个挨打的人。听到我的话,稍有愣怔惶然的面容瞬时冷了下来,将视线移开,似乎再也不愿多看我一眼,声音沉滞发涩:“不是。”
听到了他的话,我心里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是愈加悲怆。我为何要问,从他的嘴里得出了答案却发觉自己根本不信,我不信他,而他也不愿对我坦诚。
我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从正殿出来后我没有回东偏殿,夜风幽凉,天边一把星矢,疏疏淡淡地散落着。
墉台上风很大,而今夜我没披雪氅,冷意顺着薄衫透进来,不禁瑟缩。时辰还早,那对老公公和老婆婆还没有出来,而西方亦是一片沉酽,沐浴在浓重无缝的黑暗中。
这样站着,直到脸颊上迎风冰凉,才觉出自己竟流泪了。
“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早?”
我忙抬袖将脸上泪水擦干净,见高离曳地的长袖被风吹得纠缠扭乱在一起,满脸星星熠熠地走进,靠近我时,温煦的笑容骤然敛去,抬手指了指我的脸颊,问:“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