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桑狸
时间:2019-03-24 10:00:39

  扶着太后走了十几道石阶,她老人家依旧气力雄厚,却是纳罕地歪头看我:“皇后,你怎么了?”我用长袖掩着,拿手抚住胸口,“没,没什么。”
  “没什么这大冷天的你出这么多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上寒涔涔的一片水渍,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子擦干净,静声道:“无事,可能穿的有些多……”歪头时见萧衍正目含忧色地看着我,触及到我的视线,忙又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太后便不再言语,但明显感觉他们两人的步伐慢了许多。
  我从未在冬日来过骊山,原以为百花尽敛,必定是满目枯芜。但没想到皑皑白雪落在嶙峋苍翠的假山上,点缀着漫漫的苔草,飞絮蒙蒙,霜雪如花。而林苑中,有盛开争妍的红梅,不同于太极宫中的花至迟暮,开得正是娇艳芬芳的时候,映衬着霰雪飘絮,满山的红梅如落在皎色中的朱砂点缀,似一幅着墨幽然的画作。
  将兴庆宫的寝殿轩窗敞开,竟见一只小白猫蜷缩着身子在沿台上,我伸手将它抱进来,琉璃珠般的幽蓝眼睛懒洋洋地睁开睨了我一眼,喵呜着低叫,抻了抻自己略显肥胖的身子下的小短腿,又将眼皮合上了。
  我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抱着它上了榻,扯过被子将我们两都盖了起来。只刚上榻,灵徽就进来说:“秦太医来了,正在殿外。”
  我奇道:“我没叫太医啊。”
  灵徽抬眸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是陛下让他来给娘娘把脉的。”
 
 
第90章 
    秦院令隔着白缎子诊了许久,其神色凝重的让我以为已罹患绝症,命不久矣。他斟酌了许久,方才说:“娘娘是忧思过甚,郁结于胸,导致血瘀不畅,会时常胸闷眩晕,臣开几副药,娘娘应时吃着,细心调理,最重要的是要放宽心,切忌多思多虑。”
  素问起身将太医送出去。
  我不以为意,又返身上床去找那小白猫,搂着它靠在软枕上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日暮西山,正殿方向传来婉转悠扬的管弦丝乐,漂浮流转,似花叶下春雨潺潺,碾着渌波汩汩而来。
  弦乐在侧,便再也睡不着了,靠在软枕上抱着猫发了会愣,那软胖的猫哀鸣了一声,似是撒娇冲着我呲牙,又举起前爪晃了晃。
  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问它:“你是不是饿了?”
  它竟对着我点了点头。我乐不可支,忙把素问和灵徽叫了进来,让她们去备晚膳,并且着意强调要多准备些鱼。
  灵徽道:“娘娘用完膳得快些吃药,前边儿陛下刚派人来问过了,奴婢说娘娘睡着。”
  我哼了一声,垂眸继续逗我的猫。
  用晚膳的功夫我给它起了个名,叫容容。我说出这名儿时,它似是很不屑地翻了白眼,我忙把它正大块朵颐的鱼肉截了下来,与它大眼瞪小眼,威慑似的问:“你不同意?”它翻起无辜的蓝眼珠,看了看我手中白嫩的鱼肉,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一定是只妖精,我边把鱼肉还给它,边想。
  其间管弦丝乐停了,没多久内侍来禀,说是萧衍问我好些了没,若是好些了就去前殿伴驾。我忙抚着额头,娇弱气虚道:“本宫有些头晕,你去回陛下,请他恕罪。”
  内侍走了后,我抱着猫踱到窗前,眼见着身穿广袖朝服的大周朝臣和新罗使臣陆续退了出来,唯独不见善惠。心中辗转落下些许不安,不知觉将猫扔到床榻上,穿过回廊,往正殿走。甫一靠近正殿,便听善惠那娇娆曼妙的嗓音传出来。
  “你这皇后原是个病秧子吗?这么无用,又脾气大,惹得陛下一整天都郁郁寡欢,干脆休了她,立我为后吧。我善谋算,与陛下志同道合,若是我做了陛下的皇后,必定对您百依百顺,绝不惹您生气。”
  透过屏风,可见她橙红的亮缎长裙落在御座边角,身姿斜倚靠在御座上,将手搭在了萧衍的手背上。
  萧衍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你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坐。”
  善惠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不甘心地缩回来,返身下了御台,坐回左首榻席。
  “陛下,这么多年没见,您依旧风华无双,臣女在新罗这么多年,搜罗遍了民间美男,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陛下分毫的。故臣女至今对您念念……”
  “善惠公主,你此番前来大周朝拜,不会只想跟朕耍嘴皮吧”,萧衍顿了顿,将目光落下,幽深而莫测:“朕以为,岑氏拥兵,据月亮河而驻守,威逼上京,你是为此事而来呢,原来,是朕多虑吗?其实善惠公主早就有了破解之法?”
  善惠粲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女原是为此而来,乞求大周派兵助援。”
  萧衍颔首道:“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要想想拿什么东西来跟朕交换?”
  善惠用手抵着头,风情万种地看着萧衍,柔媚笑说:“臣女愿意以身相许,不知我这新罗的第一大美人值不值五万雄兵?”
  萧衍端坐在上,颇为不解风情地冷硬道:“你今日喝醉了,先回去,等明天酒醒了再来和朕商讨国事。”
  善惠拖长了声调,半分寥落,半分倾羡地说:“臣女想见见皇后娘娘,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让陛下死心塌地,目无余色的。”
  御座之上良久无声,萧衍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朕亦想知道,怎样做才能两全,既顾得了大局,又不会伤到她。”
  似是被牵动了心弦,不自觉怅惘忧伤起来,怀着那么一点点顾影自怜。摇了摇头,拖曳着裙袂返身回了寝殿。
  夜间,太后让她身边的瑛竹姑姑送来了一盘盐渍酸梅,灵徽接过腊梅纹釉的黑瓷小碟,不明就里地喜道:“太后对娘娘真好。”我瞧了一眼她那张单纯灵巧的薄皮脸,心想她又怎么知道,太后的梅子又岂是那么好吃的。
  怀揣着忧虑,心头如坠了五斤大石,心事满腹地抱着猫上了榻,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总有人在我耳边嘤嘤自语,一会儿梦见意清被人追杀遭遇了不测,又梦见嬿好对着我哭,最后是润儿被乳娘抱着,我欣喜万分地奔上去看他,见他濡小的身子上满是血,哐当一声闷雷,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坐起了身。
  幻夜沉酽,偌大的寝殿里安静燃着灯烛,蜡油累丝垂下,在烛台上堆积着浑浊的烛泪。轻飘的幔帐如波浮动,拂起片羽轻尘,显得愈加寂寂空荡。
  我默默擦了把额间的汗,唤了值夜的宫女进来,让她差内侍抓紧回趟太极宫,看一看太子是否无恙。
  宫女顺从地应下,立马出去办。
  抚着胸口,总觉得心悸难忍,低头时见容容睡在床榻边,蜷缩着肥胖雪白的身子,人畜无害的样子。
  弯身将它抱起来,堵在胸口处,充盈拥实的感觉令心头的疼悸轻缓了许多。轩窗外滑过一瞬幽亮,雷声轰鸣迟迟而跟,不知觉间已淫雨霖霖。
  雨水击打在轩窗沿台上,是迅疾而有韵律的啪嗒声,我轻轻将猫放在床榻上,披上雪狐大氅,随手拿把油纸伞,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骊山东南角用砖石砌的墉台,高五丈,顺着石阶上去,雨水飞溅积蓄良多,浮动的黑色烟雾尽在脚下。我往西看,山峦浮延万里,绵绵不绝,尘世的屋角飞檐显得那么渺小而遥远,被全然遮挡在茫茫雨幕之后。
  站了许久,蓦然间一点星火闪烁在山脚下,定睛一看,原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抬着冒着热气的锅灶在雨中踽踽而行。
  老婆婆在后面抬着伞,老公公挑着担子,雨幕中走的极艰难,但老婆婆把大半的伞都移到老公公的头顶,全然不顾自己的大半个后背都落在了雨中。
  而老公公似是有所察觉,不住地把伞往后面推,擎着沉重的担子不时挣扎着跟老婆婆叮嘱什么。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他们也许是要到西市卖朝食的。
  我看得入了迷,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肩膀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皮肤白净,五官清秀,身上穿着泼墨底大袖敞带袍服,一身新罗装束。
  “你看什么呢?”他举着伞朝我笑了笑,露出小巧整齐的齿贝。
  回身看了看西边,已不见了老婆婆和老公公的踪影,只剩下苍茫夜色中空荡荡的街道,心底有些失落,喟叹道:“应该是对老夫妻吧,挑着担子去卖朝食。”
  他露出一点疑惑,白皙面容显得纯真而清澈:“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中原人真奇怪。”
  “你知道什么,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只有一把伞,可他们都想给对方遮多一点的雨,夫妻如此情深,难道不好看,不感动吗?”
  他恍然点了点头,歪着头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又倾身望向我刚才看的方向,可那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这大概就是诗经中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默默念了念这两句,沉惘地点了点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这人间烟火真的比这高高在上的骊山行宫好看许多。”
  他笑了:“其实人间烟火中也有许多烦恼的,茶米油盐,琐碎事情,哪一样都是需要操心的。你一定是骊山行宫里的宫女,长久被关在这里面,看不见尘世,才会一昧地去羡慕吧。”
  我便细细打量他,见袍服是用新制的绸缎裁成的,以银丝线暗暗缕着花纹,簪冠的是赤金,应该是新罗使团中的贵族官吏吧。
  “是呀,我是骊山行宫里的宫女,那阁下又是谁?”
  他举着油纸伞,双手端揖,躬身道:“在下高离,是摄政长公主的幕府谋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低头微思索,“我叫……小玉儿。”
  他温润一笑:“姑娘站在雨中,穿着一身雪色狐氅,当真像玉人……”他的视线落到我的狐氅上,渐渐敛却了笑意,露出凝思。
  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人看上去霁若清风,怎么脑子慢了半拍,才发现。
  “你是宫女,怎会穿这般贵重的氅衣?”他后退了几步,顾忌地审视我。
  我状若不经意地抚着狐毛,道:“我趁主人睡着了偷偷穿出来的,所以天亮之前得赶紧回去,不然会挨打的。”
  他慌张地看了一眼天色,山边已露出鱼肚白,焦急道:“那你快回去吧。”
  我在心底暗笑,他怎么这样傻,这么好骗。
  见我站在原地未动,他急匆匆地说:“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天很快就要亮了,若是被发现怎么办,听说中原规矩森严,刑法严苛,你这般弱不禁风怎么经得起打?”
  我禁不住笑了,“高公子,你在新罗一定人缘好,很受姑娘喜欢吧。”
  高离定住了,青涩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羞赧,喃喃道:“姑娘们不喜欢我,她们嫌我太痴,太傻。”
  我掀起伞盖,仰望着破晓天色,叹道:“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痴一点傻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他愣怔地看着我,越发显得痴了。
  ---在墉台上吹了一夜的风,回到兴庆宫时天已大亮。寝殿里的人进进出出,脚步相叠,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见我回来,灵徽忙迎上来,长舒了一口气,叫道:“娘娘,您去哪了,奴婢们到处找,都快急死了。”
  雨已渐停,我将油纸伞收起来,虽有疲惫,但身心轻快了不少:“就是出去走了走,没什么,让他们都停下吧,这样慌慌张张的,让外面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灵徽靠近我,低声道:“陛下今晨又遣太医来给娘娘把脉了,奴婢们掀开幔帐,见娘娘床榻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白猫。宫女多嘴去禀报了陛下,皇帝陛下一来就把那白猫从床榻上提溜起来了,大内官开玩笑说娘娘可能修成了仙法,睡了一觉变成了猫。陛下冷涔涔地回他,说是娘娘瘦成那样,就算要变猫也不会变一只这么胖的猫。话音刚落,那白猫就炸了毛,扒拉着爪子给皇帝陛下手背挠出一道血痕。大内官现下正领着内侍要以谋反行刺的罪名把那猫吊死呢……”
 
 
第91章 
    我赶到兴庆宫后苑的时候,正见内侍拿了一圈绳索往容容那因为肉太多而几乎与身子连在一起的脖颈上套。魏春秋见我来了,捏着手指堪堪拦在我面前,笑道:“娘娘,这儿正处置逆党呢,您躲着点,别吓着。”
  瞥了一眼容容,正耷拉着它那柿饼脸生无可恋任由内侍摆弄。我转眸看向魏春秋,蕴出略显虚心的笑:“阿翁……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就是只猫,怎么会是逆党呢?”
  魏春秋板起脸,皱了眉,“这猫胆大包天,敢伤害龙体,不是逆党又是什么。”
  我见绳索已艰难地套上了,内侍正试着往后勒,忙欺身上前将容容夺回来,把绳索解开,柔顺着雪白亮滑的毛,可怜兮兮地冲魏春秋道:“你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魏春秋还未说话,便听一个柔媚清亮的声音落入院落中,“死团子,你疯哪去了,让我好找。”还未回身,便觉头皮发麻,魏春秋已格外上套地捏着兰花指道:“善惠公主。”
  善惠眸含秋水,柔光潋滟地看向我,笑靥艳丽明媚:“皇后娘娘,这大清早的您怎么到后院来了。”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这话该我问吧,大清早的不在自己寝殿里睡觉,跑兴庆宫干什么,想勾搭谁?
  我怀中的猫微微蠕动了下肥胖的身子,一反常态地矫健跳下去,扒拉着善惠的裙袂,低低喵呜了一声,像是在撒娇。善惠弯身将它抱起来,冲魏春秋道:“这是我养的猫,叫团子,从昨儿就找不着了,今晨我听说有只猫行刺了皇帝陛下,便想着会不会是这死胖子,我这就带着它去向皇帝陛下赔罪,劳烦大内官通融通融。”
  原来它不叫容容,叫团子。我看着团子在善惠怀中乖顺萌巧的样子,肥胖的柿饼脸也显得格外端巧秀丽,心中掠过一阵失落。
  魏春秋殷勤地说:“行呀,公主您只管抱走。”我冷睨了他一眼,才讪讪地把兰花指收回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谄媚。
  清晨明净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朝霞的五彩斑斓随着时辰的推移而慢慢偏斜,正将光晕渡在了善惠那绝美倾城的半张面上。肤色如雪,秋水照花,回眸勾唇间尽是妩媚风情。她抱着团子,露出一点慵懒的姿态,看着我道:“臣女要去见皇帝陛下了,娘娘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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