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好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替她物色了一个禁军校尉,陛下那边也答应出了正月就给他们赐婚。我本想让嬿好从昭阳殿出嫁,但想到新罗使团快要来了,到时恐怕事物繁杂,准备不了那么周全委屈了嬿好。便想着让她从吴越侯府出嫁,她自小便在咱们家,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妹妹,我想收她为义妹,以侯府小姐的嫁仪出阁,过几日就让她出宫回府中待嫁。只是这样一来,排场头面的分量便不能低了,需得仔细张罗筹备。嫁妆我已给她备的差不多了,场面上的事还请兄长和叔父为嬿好费些心。”
沈槐默然点了点头,意清也说:“这是应当的,妹妹尽管放心,我也会将嬿好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不会委屈了她。”
我微低了头,略显寥落地说:“嬿好走了之后,我身边便再没有能信赖的可靠人了。昭阳殿里虽说宫女多,可都是宫里的人,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不如家中带上来的可靠。再加上出了绣娘的事情,我心里总是不安……”
意清神色也凝重了,细隽的眉宇微蹙,似是有沉重的担忧挂在上面。他并不知我暗中让沈槐替我物色可靠的本家女子,真以为我为此发愁,也跟着我愁了起来。
这样静坐了一会儿,我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不过,我瞧着这位瑟瑟姑娘倒真是个伶俐人儿,她又是兄长的救命恩人,来路又正,若是能让她陪伴在我身边,那倒是再好不过了,就是不知兄长舍不舍的?”
听我提起她,瑟瑟恍然抬头,平淡若秋水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不由得看向意清。
意清很是为难的样子,“瑟瑟出身坊间,并不懂宫里规矩,再说……她已到了出嫁年纪,再去宫中蹉跎几年,岂不是可惜。”
我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俏然道:“原来兄长是想给她找个好夫婿呢。”这话一出,瑟瑟姣美的面容上果然浮掠过浓重的失落,幽怨凄然地将视线垂落到意清身上,楚楚可怜的姿态让人看的不免心头一动。
意清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并不擅长这种事,还得慢慢来。”
瑟瑟眼中顷刻便蒙了一层水雾,泫然欲滴。
我只当没看见,便说:“若是这样,那兄长更应该让她跟我进宫,兄长不擅长这种事,我可是很擅长的,依着嬿好的旧例,再给她择个好夫婿,不枉她救了兄长一场。”
意清被我说得有些心动,只是不确定地看了看瑟瑟,瑟瑟当下便哽咽出声,低低叫了声:“大人。”沈槐含笑看了一眼他们,淡若轻雾地说道:“这姑娘大了是不能留的,留人家就是害人家,瞧瞧嬿好就是,前些日子还哭着喊着不嫁呢,现如今不也是要抹上红胭脂出嫁了吗?心疼她们啊就不能依着她们的性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才是定法成例。”
被他这样一撺掇,意清便动了心,权将瑟瑟的眷恋不舍看做了害羞,也说:“既然这样,就让她跟着妹妹进宫,想来妹妹能找到的人选亦比我找到的要好。”
瑟瑟闻言,满面伤戚,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犹如冰雪玉人被风霜柔化了一般。
---我怀揣着心事而来,这样一番自然心满意足,第二日便带着瑟瑟回了昭阳殿。只是她好像很怕我,与我说话时总把头低着,眨巴着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怯生生地偷看我。
总留着她也不是回事。英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这事让他知道了,恐怕也会不愿委屈自己的孙女。父母生前用心良苦地给意清定下这门亲事,我一定要尽己之力将其促成,不能失了英王这个现成的臂膀。
仔细琢磨了一番,将宜川姨母召入宫,让她替我择选一个合适的人,最好能远离长安,有门楣余资,人品端正,可以将瑟瑟娶过去做妻室。宜川姨母心细如发,见我这样挂心一个宫女,悄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思索着,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跟她说的。便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只嘱咐她动作一定要快,晚了怕夜长梦多。宜川姨母精明而沉稳,忙应下了。只是她将要告辞时,正撞上萧衍来昭阳殿,圣驾已在外,立刻走已来不及了,便只好整理衣妆和我一同接驾。
萧衍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宜川,命宫女将跪地行礼的她扶起来,说:“宜川姑姑也在,是跟皇后有话要说吗?”
宜川姨母镇定自若地笑了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年节当下,话些家常罢了,正要走呢,倒碰上陛下驾临。”
我让内侍退下,亲自为萧衍脱下黑雒毛风麾,心底有些紧张,但还是柔声说:“陛下,姨母家中还有事呢,快让她回去吧。”
萧衍面容沉酽如夜,顺势抓住我的手,掌心的一点汗渍正对上他冰凉的手,让我一凛。他缓缓而笑:“朕一来姑姑便要走,倒好像是要避着朕一样。”
宜川姨母拿帕子捂了嘴,盈盈浅笑:“可不是得避着吗?年下多事,陛下好容易抽空来看皇后,臣若是还伫在这儿,不是惹人嫌吗?”
萧衍清幽舒缓地笑了,“姑姑还是这么会说话,您既这样说了,朕也不好留您了,只是雪天路滑,朕让禁军送您回去。”
宜川姨母忙俯身恭谢,便跟着内侍出去了。
我看着宜川姨母的背影,心下没由来的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端。愣了会神,只觉腰上一紧,萧衍将手扣在上面,冲着我温柔地笑说:“刚才我去勤然殿看润儿,太医将他照料得很好,面色红润,人也长大了。”
我顷刻便将全副心肠都收了回来,略显神往地想象着润儿的模样。萧衍用指腹点了点我的唇角,“孝钰,我都记不起上一次见你笑得这么温甜是什么时候了,你这样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让身旁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我抓住萧衍的手,笑得愈加幽深潋滟:“衍今日是吃了蜜饯吗?嘴这么甜。”
他任由我抓着,清润若春风般,将唇凑近我,柔声说:“我有没有吃蜜饯,你来尝尝不就知道了。”我笑着向后仰头去躲他,他就来挠我,我最怕痒了,这下便站不住,瘫软地倒在他怀里。
我们正抱在一处嬉笑,忽听殿外传进来哭喊声,一声声嘶哑凄惨,夹杂着无数的低声劝慰,幽幽淡淡地传进来。萧衍当下变了脸色,冷声朝外喊:“魏春秋,你去看看怎么回事,谁在昭阳殿放肆。”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魏春秋尖细的怒斥声:“圣驾在里面,也敢放肆,不想要命了吗?”
紧接着一阵惊呼,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阵风般跑进来一个人,跪在幔帐外,泣涕涟涟地说:“娘娘,您饶过瑟瑟吧,瑟瑟不想嫁人,只想守在大人身边,瑟瑟没有非分之想,不贪图名分,只要……”
我慌忙从萧衍怀里挣脱开,“好了,你有什么话私下里与本宫说,陛下在这儿,你先回去吧。”
瑟瑟稳稳地跪在外面,因哭泣而肩头微微抖动,可怜兮兮地说:“娘娘您答应我,我才走,不然过几日宜川公主就让人来领瑟瑟了。”
我顾忌地回身看萧衍,见他拖曳着纁裳宽大的袍袖修身玉立,面容沉敛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正静谧无声地望着幔帐外那个苦苦哀求的人影。我下意识地冷了声音,冲外面叱道:“你胡说什么,这事跟宜川公主有什么关系。”
瑟瑟好似完全沉寂在她自己的哀伤里,什么都不顾了,颤声道:“是不是因为瑟瑟惹靡初郡主不快了,娘娘才要赶瑟瑟走。瑟瑟只是民女,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能为娘娘出力的祖父,可瑟瑟也是人啊,不能就这么被舍弃了。”
在她凄惶悱恻的哭声中,我反倒冷静下来了。口口声声自己是民女,可知道的还真不少。
呜咽幽幽然飘忽,我看了一眼紧跟着进来的孟姑,冷声说:“把她带下去,若再让她出来胡言乱语,连你们一同追究。”
孟姑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领着宫女把瑟瑟拖拽下去。
其实,出了那么多事情以来,我的昭阳殿已经清肃整理得差不多了,人人各居其位,安守本分,再没有乌七八糟的事情。今日这一出,大约是因为我一直把瑟瑟奉为上宾,没有人料到她会这样做的。
我有些担忧地返身回来偷偷觑看萧衍的脸色,“是家中的一个丫鬟,想给她寻个婆家,便这么哭哭啼啼的。”我不想将意清卷进来,可又觉得这样说辞单薄了些,生怕萧衍不信,心中更加忐忑。他只沉默看了我一会儿,幽缓地说:“你是皇后,许多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不必什么都跟我说。”
殿中的气氛陡然冷滞了下来,方才的温存柔暖荡然无存,我上去揽过他的腰仰头说:“衍,你今天来得这样早,若是以后天天都能这么早来陪我,该有多好。”
萧衍沉定地看了我一阵,终于展颜,抬手搂住了我,笑说:“我也想能每天陪在你身边,可是朝政繁杂,案桌上的奏折永远也批不完……各中辛苦,唯有坐上了这个位置才知道,有时像被各方撕扯着,心里挣扎,左右为难,可偏偏不得不违逆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只为了去顾全大局。”
我在他怀里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要不我搬去太极殿住吧,你就给我腾出一间小屋子盛我的衣物首饰就行了,你批奏折时我在旁边给你研磨,你见大臣时我就去寝殿待着,绝不给你添麻烦。”
萧衍一愣,摸了摸我的鼻子,“孝钰,你真的这样想我,时时刻刻都想见着我吗?还是故意在哄我?”我将头搭在他胸前,听着里面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幽声叹息:“我想衍,天天都想,那天给你送点心时我就想,我们明明是夫妻,可是却住的这样远,我要见你一面都得走那么久,如果我们只是平凡夫妻,住在一个屋檐下,想见了立刻就能见,那该有多好。”
萧衍似是被我的话触到了挚情,脱口而出:“可你是凤尾星啊,如果我不是皇帝,如何能和你做夫妻?”
凤尾星……这三个字轻而易举便触动了我潜藏的思绪,旧日的光景并没有过去太久,可是却已像蒙上厚重的尘埃,再回首时有着恍如隔世的模糊。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名号,连累我挣扎辗转了许多年,总也过得不安稳。好像顶着这凤命,天生就是来受罪的。
我沉默着,萧衍有些不安地垂眸看我:“孝钰,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冷硬了声音,恨恨地说:“皇帝陛下一定要把这帮道士都灭了,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胡乱给人批命,说人是凤尾星了。”
萧衍噗嗤一声笑出来,揶揄道:“你还真是一股清流,当年多少姑娘看这三个字都红了眼,都想着能复当年太,祖虞皇后的荣光,落到你身上了,你还嫌弃。果真是命运叵测,世事无常,想要的没有,不想要的偏有了。”
我转了转眼珠,“衍这话可好像是在给自己身上贴金呢。莫非你觉得自己真能像预言所说的那样,建立与太,祖皇帝齐名的煊赫功业?可你是从父辈祖业上接过来的江山,如何能敌得过这开国功勋?”
萧衍的视线如夕阳平波远的渺茫,“我也不知道,可是道门的预言无比灵验,他们说你会当皇后,你真得便就当上了皇后。凤尾星命百年不遇,一旦降世是伴着千古明君而来的,道门说大周统共就只有两颗凤尾星,双星竞秀,不分高低。不只是我,连你也在预言中会与虞皇后有着同样崇高的功绩。”
我踮脚掰过萧衍的头,让他直视我,双目清亮如澈,“衍,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凤尾星命才执意要娶我的?”
他眼中流光一烁,抬起下颌,倨傲地说:“我就是因为你是凤尾星命才娶你的,你要如何?”
我哼了一声,板起脸说:“那又能如何呢,只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拿把刀挖出你的心来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
萧衍搂住我,温柔笑说:“这心挖出来了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你会发现那上面全是你,可你再想把它放回去却是不行了。”
我趁他不注意,飞身往他唇上啄了一口,回味无穷地摸着嘴唇叹道:“果然是甜的。”萧衍愣了愣,弯身来捉我的手,故作严肃地说:“你竟敢调戏天子。”
“是天子先调戏我的……”
萧衍面上飞过一抹狡黠,探手又来挠我,我忙偃旗息鼓,举帕投降,告饶道:“好了,好了,衍,我怕痒,饶了我吧。”
他这才停手,抱着我坐到了榻上。
他微微向后仰身,随意舒适地倚靠在软枕上,唇角间还带着一抹浅淡丝蕴的笑意,好似无意地说:“今日国子监入朝向朕禀报贡生单录,祭酒抱恙,来得是司业……”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默然看了他一眼,见他也在看我,目光中若攒星挂月,透出一抹精明的神采,“这国子监司业方伯夷我之前未曾注意到,这样一看觉得他有些像一个人。”
我心中暗叹,原来这才是他抛下朝政来见我的缘由。他虽然这样问,可一定不喜欢从我的嘴里听到怀淑二字,可我若是说自己从未见过方伯夷,万一被萧衍发现我在说谎,那更是弄巧成拙,非惹怒了他不可。斟酌了一会儿,只有清清淡淡地问:“衍觉得像谁?”
搭在我腕上的手微紧,萧衍低头浅笑:“人有相似罢了,像谁并不要紧,就当我没说过罢。”
我便也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对于方伯夷的身份我也怀疑过,疑心他是怀淑,总想着去查证,可又怕贸然动作会惊动了旁人,给他招致杀身之祸。便在思虑过后决心这么放着,若他真是怀淑,自然有办法证明自己亦会来找我。可是自他亮相后已一年多过去了,仍旧这么不声不响的,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我有时想,若他不是,那么我便是庸人之扰,可若他是,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便只在一旁等着便好。
思来想去,这等情状,我实在没有主动去探查些什么的必要。
我们静坐了一会儿,各自沉默,直到魏春秋进来禀报是否传膳,才打破了这份如阴霾笼罩的沉默。
---宫中岁月在平静祥和中过得飞快,正月末尾只陪萧衍参加了一场宴席,他在方辰殿单独宴请淮西郡公范瑛的四子凤诚将军范栩,范栩上面有三个哥哥,皆早殇,因此范瑛麾下便只剩下这么个孤苗,此番是派他来送年贡的。
萧衍看上去很重视范栩,宴罢还留他说了一会儿话,叫来齐王萧晠作陪。范栩此人大约二十多岁,人长得英武魁梧,身量极高极壮实,乍一看倒有些康王的风韵。他在席间话不多,显得很谨慎,偶尔答萧衍的问题也是斟字酌句,跟他粗犷的外表很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