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妃愣了愣,惊骇难定:“你待如何?”
凌昭对她行了礼,转身便走。
李太妃情急之下跟上去,失声道:“你连她的命都不肯留下?你、你难道要她殉了先帝?”
凌昭止住脚步,回过头,眉眼都是冷意,像北境寒冬的狂风暴雪呼啸而过:“就凭凌暄?他也配!”
留下这句带有无尽戾气的话,他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太妃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后背早已冷汗涔涔,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
回府路上,秦衍之察言观色,瞧着凌昭的脸色有些阴沉,今日马也不骑了,竟是难得坐轿子回府的,便一直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轿子的帘子掀开一角,凌昭唤道:“衍之。”
秦衍之走过去:“属下在。”
凌昭默了默,道:“府里的狗舍……”
秦衍之暗想他是真不死心,一边憋笑,一边装出严肃脸,接过话头:“……回王爷,听说狗舍里有一只跑的特别快的小狗,活泼可爱又机灵,不如送进宫给皇上,一猫一狗,正好凑成一对。”
凌昭点了点头,放下帘子。
秦衍之抬步往前走,身后凌昭的声音透过帘布,传了过来:“性子要温驯的,别吓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太妃一口一个母子、太后,真的是在伤口上撒盐啊,男主心里苦。
第9章
连着几日艳阳高悬,到了这天凌昭进宫的日子,总算轮到蒙蒙的阴雨天,厚厚的云层积压在天上,仿佛不堪重负,随时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将这些天来的闷热气息,冲刷个干净。
深宫里的一草一木,也因为阴沉的天色,添上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穆。
果然,等前朝事了,凌昭往后宫来的时候,一场大雨淋下,随侍的太监们忙给他打了伞、披上遮雨的斗篷。
秦衍之跟在后头,拎着狗笼子,身边的小太监也给他撑了伞,只是仓促之下,到底顾及不到关在里面的小狗。
因为狗儿是献给皇上的,若是淋湿了,摄政王定然不喜,因此那小太监又惊又怕,眼神慌张,秦衍之见了,微微一笑,脱下身上的斗篷,盖在笼子上。
小太监感激地看着他,道了声‘多谢秦大人’。
到了长华宫附近,秦衍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低低咳嗽了声。
那只小狗就像能听懂似的,突然从笼子松开的门跳了下去,撒开小短腿,一溜烟似的从角门的缝里钻了进去。
这下子侍卫和宫人们慌作一团,为首的侍卫赶紧指挥人,开门去追狗。
其中有一名姓张的侍卫,前些日子因为捉猫不利,丢了好大的面子,这次好不容易等来一次机会,便摩拳擦掌的,想将功折罪,力求在摄政王面前表现自己,第一个就要闯进院子。
秦衍之看见了,趁他迈开步子的刹那,不动声色地伸出腿,绊了一下。
张侍卫满心只有立功,并无防备,突然失去重心,直往前倒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周围的太监哄笑起来。
凌昭道:“衍之。”
摄政王发话,侍卫和太监都停了下来,无人胆敢再出声。
秦衍之心领神会,笑了笑,吩咐下去:“这雨一时半会的也停不住,你们都下去,找个地方避雨,长华宫乃是后宫重地,不是你们能踏足的,狗儿既然跑进了正殿,我陪王爷进去就是。”
众人纷纷领命,刚抬起头,却见摄政王当先一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黑色缎面的靴子踩在水洼里,水珠四溅,斗篷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
“秦大人,这伞……”
秦衍之望着主子的背影,见他走的这般急,连伞都顾不上了,暗自叹息,接过太监手里的伞,道:“都下去吧。”
*
难得今天是阴雨天,江晚晴用过早膳,便在偏殿里看书。
西边儿的李贵人安分了两三天,这日早上又哭了起来,哭声如泣如诉,后来下起了雨,李贵人许是哭累了,也听不见声气了。
宝儿和容定陪侍在侧,天灰蒙蒙的,雨声泠泠,宝儿有些困倦,连连打呵欠。
江晚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薄薄的一本册子,有几页都翻烂了。
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外头响起了一阵骚动,不是雨点落下的碎音,更像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宝儿靠在一边的书架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听见声音,茫然地抬头。
容定倒是警醒:“娘娘,外边——”
江晚晴把书往旁边一丢,用几块碎布盖住,镇定自若:“小容子,你出去瞧一眼。”待容定出去了,她让宝儿伺候着穿上了鞋子下榻,又指着窗外一处,问道:“永安殿是在这个方向,我没记错,对吗?”
宝儿不明所以:“是的,娘娘。”
江晚晴走到梳妆台前,拈起一朵早备下的白色绢花,簪到挽起的发髻里,又拿起屉子里的一串翡翠玉念珠,紧紧捏在手中。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近,依稀掺杂着水花溅起的细碎响声。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向着永安殿的方向,郑重跪下,脑海中飞速掠过穿到古代后,所遭遇的种种烦恼和辛酸往事,眼圈儿很容易就红了。
宝儿担忧道:“娘娘,您怎么跪下了?快起来,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您也不怕跪伤了腿脚——唉呀!”
她惊叫一声,捂住嘴连退两步,退到了柜子边。
只见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儿,不知从何处跑了进来,身上湿漉漉的,尾巴摇的正欢,绕着她转了一圈,又走到江晚晴的身边。
宝儿急忙张开双臂,挡住主子,怒道:“小畜生,不准靠近我们娘娘!”
小狗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呜呜叫了两声,像是在撒娇,见宝儿和江晚晴都不搭理它,便慢慢走到门外,抖动身子,洒出毛上沾着的雨水。
宝儿抿嘴一笑:“算你乖觉,没把雨水洒在娘娘身上。”
她走过去,弯腰抱起小狗,低头问:“小东西,你是怎么跑这儿来的?”
话音刚刚落下,外头突兀地响起容定的声音,少年一贯清润温和的声线,刻意的扬高了:“参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万安。”
宝儿吃了一惊,脑子里嗡的一声,抱着小狗呆立了会儿,才手忙脚乱地跪了下来。
不久,一双男人的黑缎靴子就这么闯进了她的视线,停在目光所及之处。
宝儿的一颗心怦怦乱跳,顺着靴子往上,只能看见玄色的仙鹤祥云暗纹斗篷,下摆绣着金色的边,针脚都是无可挑剔的精细。
凌昭沉默地站立,衣袂纹丝不动。
窗外雨声渐大,雨点敲在窗棱上,一声声宛如击在心间。
七年了。
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回到这座囚笼似的宫殿,回到她的身边,于是整座门庭寥落、不复昔日气派的长华宫,他的眼里只有一人。
可那人留给他的,竟然只是一个清冷的背影。
江晚晴背对他,安静地跪在地上,头顶一朵白色的绢花摇摇欲坠,她的人也像是凄风苦雨中,一朵将坠未坠的白梅。
凌昭的目光停在素白的绢花上。
女人青丝如墨,乌黑的发丝间,唯有这一朵绢花白的刺眼,不仅昭示着她身为先帝遗孀的身份,也在提醒他——七年,物是人非。
曾经的两心相许,如今的相对无言。
斗篷下的手渐渐握紧,凌昭极力压抑暗流涌动的心绪,淡淡道:“雨天湿气重,起来说话。”
江晚晴动也不动。
倒是宝儿清脆地应了声:“多谢王爷!”
秦衍之扬了扬眉,见这小宫女憨憨傻傻的,不由低眸笑了一下。
宝儿怀里抱着小狗,空不出手扶江晚晴,只得把狗儿往秦衍之怀里一塞,也不管他是谁,接着快步走回主子身边,小声道:“娘娘,奴婢扶您起来。”
江晚晴数着手里的念珠,眉目不动,语气却是心如死灰的绝望:“心死了,身子便成了一具空壳,调养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处。”
宝儿心头一惊,从进长华宫到现在,她从未听皇后娘娘说过这么灰心丧气的话,就好像当真万年俱灰,不想活了。
室内分明飘散着清冽的冷香,但凌昭的鼻息之间,萦绕不去、辗转难消的,却是那一年的血腥气,他的一口血吐在衣襟上,斑驳淋漓。
他的双拳捏得骨节泛白,眉眼之间尽是冰霜:“隔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你以为他能听见?”
江晚晴轻轻道:“听的见如何,听不见又如何?总之先帝一去,我全部的盼头、活在世上的意义,也全都没了,只剩一个福娃……”修长纤细的脖颈缓缓垂下,语气染上了哀痛:“……他是先帝唯一的孩子。”
凌昭听得怒气上涌,气道:“又不是你生的。”
江晚晴轻叹:“福娃是先帝的骨肉,就是我愿意用性命相护的孩子。而王爷……”她回过头,红着眼睛,目中泪光闪烁:“……您会善待他么?”
穿过七年冗长的光阴,穿过北地的风沙和帝都的雨,穿过冷香凝织而成的无形巨网,她终于回头,再一次望向他。
多么熟悉的一双泪眼,曾无数次在他的梦境中徘徊。
钢铁练就的心,这一刻也软了。
然而,江晚晴的眼神是冷的,眸中的泪不是为了他,说出口的话语,更是字字如刀:“七年了,我一直记得,那年宫廷家宴,你匆匆寻借口回府,举杯饮酒而未有祝词,始终欠了我一句皇嫂。”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七弟。”
空气凝滞了片刻。
最后两个字落地,就连向来有笑面虎之称的秦衍之,此刻也变了脸色,暗中替这位勇气可嘉的江皇后,捏了一把冷汗。
宝儿却是听不懂的,看着摄政王比窗外的大雨更阴沉的神色,又是害怕又是奇怪——先帝比王爷年长,皇后娘娘是他的皇嫂,叫他一声七弟又怎么了?正琢磨着,隐约想起那天晋阳郡主闯来,好像曾说过……娘娘自小是一口一个‘七哥’唤他的。
凌昭眼底的冷霜,终于化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暴,狂怒地吞噬一切。他动了动唇,声线紧绷:“——秦衍之。”
怀里的小狗都感受到了摄政王的雷霆之怒,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秦衍之抱紧它,对着宝儿挤出一丝笑容:“狗儿淋湿了,这位姑娘且随我出去,寻一块帕子擦擦它的毛发。”
宝儿自然不肯,她虽然懵懂,但也知道此刻的摄政王满怀敌意,不愿就此离开江晚晴身边。
秦衍之拧眉,不顾这小宫女的反抗,一手抱住狗,另一只手强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出去。
宝儿挣扎不开,一步一回头,泪如雨下:“娘娘!娘娘!你放开我——”
直到她被拉出门,直到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室内的两人,她口中的‘娘娘’依旧全无惧色,坦然直视执掌生杀大权的男人。
那双眼波流转之际,曾倾倒了多少世家公子的美目,波澜不惊的死寂中暗藏的……
分明就是纯粹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无所畏惧.jpg
男主每天都很想吐血.jpg
白得了一对猫狗,唯一的赢家小皇帝.jpg
第10章
门关上了。
宝儿还在外头拍着门,惊恐地叫着‘娘娘’、‘娘娘’。
但是此刻,宝儿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都像隔着很远的地方,听不太真切。
凌昭冷着脸,极力维持的平静下,是死死捏住的双拳和额头上凸起的青筋,他走近两步,声音低沉:“你起不起来?”
江晚晴跪在地上,撇过头:“不是跪的你。”
凌昭冷笑一声。
江晚晴只看见他大步走到跟前,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身子一轻,腾空而起,视线瞬间模糊,眼前的景致都颠倒了——等醒过神来,她已经被男人扛在肩头,头上簪着的玉钗掉到地上,一头青丝如瀑布散下,一朵白色的绢花也孤零零地飘落在地。
凌昭眼角的余光瞥见,状若不经意地走过,往那朵绢花上踩了一脚。
江晚晴一阵头晕,只来得及叫了声‘放肆’,就被男人轻轻放在榻上。她坐了起来,惊魂未定,脸色本是苍白的,又因怒气泛起了红色:“你、你胆大包天,目中无人,岂有此理!”
凌昭却笑:“……这话听着顺耳多了。”
江晚晴发髻乱了,黑发缠乱地落在肩上、背上,有几缕掉在额前,显得楚楚可怜,她捏紧了手中念珠,眉眼含怒:“无耻。”
凌昭原本弯着腰同她说话,干脆单膝跪了下来,平视她的眼睛:“大胆、无耻、岂有此理……七年了,天底下那么多骂人的话,你还是只会这几句。”
他叹了口气,双眸泛起一丝柔和的光,语气放软:“你这样子,宫里可有人欺负你?凌暄把你关在这里,你……受苦了。”
江晚晴方才被他简单粗暴的过肩扛吓的不轻,这会儿恢复了镇定,心跳渐趋平缓,不想同他演久别重逢诉旧情的剧本,见他抬起手,想替她拂去眼前的碎发,便冷冷打开他。
凌昭笑了笑,丝毫不恼:“生气了?”目光下移,落在她膝盖上,又问:“跪多久了,膝盖疼不疼?”
此时旁人若看见了,必会吓傻了眼,摄政王素来不苟言笑,七年来,只见过他冲着人冷笑,没见过他正常的笑一笑。
但是江晚晴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我刚才说到——”
凌昭叹了口气,声音轻了下来:“你乖一点,听话,别使性子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江晚晴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沉积了七年的情意一旦爆发,只怕他连这里是皇宫都能忘光了,还以为是在尚书府,与她只是小情侣闹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