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止住话头,不知该怎么称呼长华宫里的主子,称皇后吧,肯定不妥当,称太后,那得摄政王点头,称废后称江氏,可先帝到底没废她啊。
最终,他只道:“这几日长华宫里的膳食,都是按王爷给的食谱准备的。”
凌昭又开始远远凝望着殿门,话也不说。
魏志忠入宫好些年了,先帝在时就任内务府副总管,可相比潇洒风趣的先帝,摄政王的心思着实难猜——不爱说话,脸上总没表情,这叫人怎么琢磨他的想法。
他隐隐觉得,也许王爷是想进去,找那皇后不算皇后、太后不算太后的江氏说话,迟疑良久,终究不敢开口,叫宝儿把她家娘娘请出来。
算了,摸不清王爷的心思前,多说多错。
果然,凌昭到底没进门,旋身离开。
魏志忠狗腿子似的跟了上去。
凌昭头也不回:“找几个可靠的人来打扫院子。这还只是夏天,成何体统。”
魏志忠道:“是,是……”停下来,对着凌昭的背影点头哈腰了好久,等他走的远了,才挺直腰背往回走去,穿过大门,低头俯视仍跪在地上的宝儿,骂道:“死丫头,叫你来伺候主子,你是怎么办事的?这还只是夏天,满院子的落叶——”
他环视一圈,那么大的一个院子,也只在角落里有几片飘落的叶子,尚未完全枯萎,显然是刚掉不久的。
宝儿苦着一张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道:“公公,奴婢只有一个人,又长不出四只手来,已经尽力了,每天一大早的就起床洒扫——”
魏志忠用力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还敢顶嘴!”
宝儿眼泪掉了下来,蔫蔫地垂下头:“奴婢不敢。”
魏志忠轻咳一声,吩咐左右两边的小太监:“找几个可靠的人来,长华宫门前的甬道、宫门口,还有前院后院,每日都得仔细打扫干净了。”
小太监应了,退下去传话。
魏志忠轻飘飘扫了低声啜泣的宝儿一眼,声音也是飘着的,轻得听不清晰:“别哭丧着脸了,好生伺候你主子,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
等人都走光了,侍卫又把门锁了起来,宝儿才敢从地上起来,垂头丧气地走进正殿,又拐到了江晚晴日常所在的偏殿,委委屈屈唤了声:“娘娘……”
江晚晴依旧在看书,容定在旁伺候,乍然见宝儿眼圈红红的,他心中了然,却只笑道:“奇了怪了,这么横的宝儿姑娘,怎么哭鼻子了?”
宝儿气极,扁着嘴道:“娘娘!”
江晚晴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宝儿问:“您可知方才谁来了?”
江晚晴笑道:“宫门重开这么大的动静,早听见了,想必是摄政王来了。”
宝儿一愣,脱口而出:“您竟然知道?!”
江晚晴仔细地叠好帕子,放回怀中,悠然道:“除了他,谁还有这般阵仗?怎么,他吓着你了?”
这里只有自己人,宝儿终于忍不住,一股脑的诉委屈:“娘娘,王爷好不讲道理!他……他分明睁眼说瞎话,我早上才扫过院子,这一会儿的功夫,又不是秋天叶子掉的快,明明只有几片飘到了角落里,他偏说什么成何体统。”
江晚晴安慰道:“宝丫头,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瞧着十分有威严,有时候脸皮子薄的很,他是在等我出去见他,我不肯去,他又拉不下脸来见我,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罢了。”
宝儿不信:“真的?”
江晚晴抿了抿唇,眼底漾开一丝笑意:“当年,他有次和我闹了不愉快,好些天不见人影,后来他终于来了,说是顺道给我带了一份吉祥楼的点心,从燕王府到吉祥楼,再从吉祥楼到尚书府,他这是顺了大半个京城的道——我二哥知道后,拿这事背地里笑话了他好久,说他长的人高马大的,怎的行事这么孩子气。”
宝儿噗嗤一笑。
容定别过头,看着窗外:“娘娘对摄政王殿下,倒是很了解。”他的语气极淡,状若不经意,偏生在那平静的字句下,泛着一点酸。
江晚晴看了过去,正巧见他回过头来,少年的眼神清澈,双眸生的秀气又好看。
容定笑了笑:“娘娘,当初我到长华宫来,其他太监私下里都笑话我,说我这辈子是没前途的了,如今看来,我跟着您……前途无量。”
江晚晴没说什么,对宝儿道:“早前送来的点心,我给你留了一点,你下去吃吧。”
宝儿一听有好吃的,到底嘴馋,欢欢喜喜去了。
江晚晴这才叹了一声,目光追随着宝儿的背影,话却是对着容定说的:“小容子,你和那傻丫头不同,你是个聪明人。”
容定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娘娘喜欢聪明人,我就是聪明人。娘娘喜欢傻子,我也能是傻子。”
经过重生后的一连串打击和‘惊喜’,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往好处想,他虽然没前世那么好的命,可也平白得了一具健康的身体,还和他曾经爱而不得的妻子如此亲近,也算是一种缘分。
这一生,未必就过得不如前世。
江晚晴低眸,翻了一页书:“你若真的聪明,就知道跟对主子才有锦绣前程,自己琢磨去吧。”
第7章
凌昭回到王府,从骏马上下来,吹了许久的风,才算安定下了心。
这么突然就去长华宫……是有点唐突了。
他是以什么身份去的?摄政王?
又是为的什么,见先帝的皇后、新帝的太后,还是见他的皇嫂?
想着这些事情,凌昭难免心烦,刚进门,秦衍之就过来了,低声道:“王爷,江尚书来过了,等了一会功夫,没见您回来,被我劝走了。”
凌昭点了点头,走了几步,不禁嗤了声:“你抽空指点他几句,也好让他心里有底,他若能安守本分,本王自然不会动他的乌纱帽,省的他动不动自己吓自己,宫里见了本王,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嘴脸。”
秦衍之应道:“属下明白。还有一事,晋阳郡主来了。”
其实也不用他说了。
晋阳郡主在厅里等了半天,总算等来了人,喜不自禁地迎上前,忽然又顿住,斜了眼秦衍之:“我和王爷有几句话说,你暂且退避。”
秦衍之心里暗笑,这位郡主是真不把自己当客人,面上不露分毫,恭敬道:“那属下先行退下。”
晋阳郡主又打发了自己的侍女出去,在门外候着。
凌昭不耐烦与她周旋,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
晋阳郡主捏住衣角,难得的扭捏了会儿,脸色泛红,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七哥。”
凌昭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淡:“说人话。”
晋阳郡主羞红了脸,窘迫道:“你……你气死我了!”
凌昭道:“本王公事缠身,你若没事,早些回去。”
晋阳郡主看着他摆出赶客的冷漠样子,心中生气,哼了一声,飞快的说:“我去过长华宫了。”
果然如她所料,凌昭闻言立刻回头,盯着她看了会儿,眼底已见怒气:“……都是废物。”
他说的本是魏志忠和手底下的人,明明他吩咐过,对长华宫要尽心尽力,怎么还会让晋阳闯了进去。
这句话说的很轻很轻,可晋阳郡主听真切了‘废物’两字,还以为是在骂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冷笑道:“是啦,在你眼里我是废物,其他人全是废物,就长华宫里那个人是最好的,可人家一颗心挂在先帝身上,早不记得你了!”
凌昭沉声道:“你乱说什么?”
“我可不是乱说的!”
晋阳郡主怒气上头,把长华宫里听见的话,全部重复了一遍,末了还添油加醋地强调江晚晴有多真爱先帝,对和凌昭的旧情,又是怎样极力撇清、嗤之以鼻。
她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说完了,却见凌昭脸上压根没什么表情,不觉气道:“你也别认为我背后告状,我是小人——是她自己叫我跟你说的。亏你这些年在外打仗,吃了那么多的苦,还念着她,她呢?先帝锦衣玉食供着她,奇珍异宝哄着她,她就这么轻易的把你丢到脑后了!”
凌昭坐在主座上,问道:“说完了?”
晋阳郡主道:“不信你进宫,自己问她!”
凌昭抬眸,看着她。
晋阳郡主哼了哼,不作声了。
凌昭淡声道:“说完了就走,让秦衍之送你出去。”
晋阳郡主气得头顶冒烟,咬牙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到这,又觉得骂他是狗太过不敬,撇过头大声道:“你总会后悔的!”
过了一会儿,秦衍之开门进来,方才看见晋阳郡主气冲冲离开,他料想这脾气火爆的郡主,定是在王爷这里摔了跟头,便道:“王爷,属下已经叫人护送郡主回去了。”
凌昭端起一盏茶,道:“明早你随我进宫,你去问问魏志忠怎么办的差事,竟让晋阳闯进了长华宫。”
秦衍之点头,少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今日,王爷可曾……”
凌昭没答话。
秦衍之便知道,闹了半天,晋阳都见过江皇后了,自家主子到底没能进长华宫的门,也不知道在跟谁怄气。
凌昭沉吟片刻,道:“上回,五哥送的那只性格温顺、与人亲近的猫,可还养在王府里?”
秦衍之听他问起,觉得奇怪,答道:“还在。”
凌昭道:“明天一道送进宫,给皇上作个玩物,免得他过于悲伤,啼哭不止。”
秦衍之更加莫名其妙,然而他自小跟在凌昭身边,很快想通了他的目的,顿时有点无语——他家主子对着江家小姐,一向脸皮薄,怕是明日送猫时,想弄个‘意外’松手,等猫儿跑进了长华宫,他正好找到借口进去。
王爷现在大权在握,见一面罢了,偏要费尽周折。
秦衍之领命离去,走到门边,蓦地停下来,转身道:“王爷,张远先生的话,您……考虑了么?”
凌昭抬头,看向他。
秦衍之硬着头皮道:“属下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张先生一心为您着想,所言句句在理。夜长梦多,请王爷切勿感情用事。”
良久,没有声音。
秦衍之额角滴下冷汗,正想跪下请罪,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笑,他愕然抬头。
凌昭站起身:“禅位诏书早已拟好,待先帝下葬之日,便会借由小皇帝的口,宣之于众。”走到秦衍之身边,他定住,侧眸:“怎么,连你也觉得,本王会妇人之仁?”
秦衍之大喜:“王爷英明!”
凌昭又道:“这些天,本王想的只是如何登上皇位,而非应不应该。”
帝位他志在必得,但长华宫里的人……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住的。
想起江晚晴,晋阳郡主的话又在他耳旁响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叫他一阵气恼,今日他在长华宫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里头的人怎会听不到,她不肯出来,难道是因为晋阳说过的话……不,绝不可能。
凌昭眸色一暗,对秦衍之道:“你现在就去找那只猫,把它关进笼子里,千万别出差错。”
秦衍之:“……”
*
长华宫,夜色深沉。
今晚本是宝儿守夜的,可这丫头贪睡,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江晚晴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她还是睡得死死的,一无所知。
江晚晴也没想叫她。
都说寒夜漫长,可对江晚晴来说,夏天的夜晚也不好过。
尤其今年格外的闷热,早前下过一场小雨,本以为能散散热气,然而没什么大用,晚间躺在床上,浑身都在冒汗,衣衫贴在身上更是难受,胸口闷的透不过气来,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了只剩肚兜,图个凉快。
碍于身份,她是不能这么干的。
今晚这噩梦,八成就是热出来的。
梦里,她回到了久违的现代,头顶艳阳高照,她在小卖店里,买了一支巧克力夹心雪糕,迫不及待地撕掉外面的包装,正准备咬一口解热,不料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把她的雪糕抢了过去。
她转过头,猛然看见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却是她才死了不久的丈夫。
凌暄带着笑,高高举起那支雪糕,挑眉道:“孤贵为东宫太子,一般的凡尘俗物,自然不放在眼中。江姑娘若想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她急得踮高脚尖,嘴里叫道:“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凌暄好整以暇:“不还,以身相许了才还。”
她够了半天够不到,跳了起来,总算快碰到了,那支珍贵的雪糕却融化得差不多了,奶油掉到地上,糊成一坨。
江晚晴一下子清醒过来。
梦里凌暄那句不要脸讨打的话,他是真的说过的。
当时老皇帝龙颜震怒,凌昭陷入险境,凌暄便如书上写的,托人带了话,还和江晚晴秘密见过一面。
那是在一间茶馆的二楼雅座,独间厢房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河。
太子倚着软枕坐在窗边,容色和平时一样,倦怠而苍白,毫无血色,他手里捧着一个小手炉,视线落在她身上,眉梢眼角染上一点浅浅的笑意,轻声道:“孤贵为东宫太子,一般的凡尘俗物,自然不放在眼中,江姑娘若想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江晚晴对于凌暄,总比对凌昭多了一份警惕和慎重。
凌昭好歹是小说的男主,对他的心性、成长历程等等,都有详尽的描写,可凌暄就不一样了,他比自己这个女配还路人,只知道是个短命的药罐子,还抢了男主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