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郡主用力地跺了跺脚,对碧清道:“我们走!”大步走出一段路,忽而又折回来,指着江晚晴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晋阳郡主主仆二人走了,长华宫复又安静下来。
方才江晚晴的话,宝儿和容定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容定兀自沉默,宝儿却感动得热泪盈眶,认准了先帝风流花心,江皇后痴心不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淌下两行清泪:“娘娘,可惜先帝……再也听不见您的话了!”
江晚晴微笑:“他听不听的见不要紧,总会有人听见的。”
宝儿泪眼朦胧,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庭,哽咽道:“先帝若是知道娘娘的心意,定不会舍得把您关在这儿,饱受苦楚。”
江晚晴心平气和:“就算对我下了禁足令,他一没短了我的吃穿,二没给我使绊子添堵,谈不上苦楚。”
宝儿泣道:“满后宫的女人,只您待先帝最真心了……”
江晚晴便不说话了。
容定也在瞧着这位看似娴静温柔的主子。
刚才江晚晴说的话,莫说是晋阳郡主,就连身为当事人的他,也觉得一头雾水。
他竟是不知,他的皇后对他用情如此之深。
他只知道,自大婚之夜起,到每月初一十五于长华宫就寝的日子,江晚晴见了他便是克制隐忍的模样,面上不显露什么,可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漆黑的眸子里,盛着无尽的哀伤。
有次他的手按在少女清瘦的肩上,她微微颤了颤。
那是出自本能的反感。
然而,就是这样的江晚晴,却在晋阳郡主面前,口口声声说今生只爱他一人。
荒谬……荒谬至极。
正心里七上八下的,惊疑不定,忽听江晚晴唤道:“小容子。”
这清凌凌悦耳的三个字,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容定嘴角抽了抽,上前一步:“……娘娘。”
江晚晴喝完了半杯茶,一只纤纤玉手按着脖颈,慵倦道:“来给我捶捶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你戏别那么多。
女主:你内心戏别那么多。
第5章
江晚晴似是觉着累了,一手撑在茶几上,扶着白玉般的额头,双眸闭着,纤长的眼睫一颤一颤,侧脸线条极为柔美,神色柔和。
容定慢吞吞地挨近,迟疑地抬起手,许久没落下,手指握紧,才发觉手心全是冰冷的汗。又过了一会,他的手落在女子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敲了一记。
江晚晴柳眉微挑,没睁眼:“手法生疏了。”
容定生硬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笑了笑,道:“好,恕你无罪,继续吧。”
容定一边捶肩,一边偷眼瞧她。
江晚晴还是那般恬静的模样,姣好的容颜熟悉又陌生,而这陌生……来自于他们夫妻之间的生疏。
直到此时此刻,容定忽然想到,相处许多年,在他的记忆里,却极少有离皇后如此近的时候。
长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都比他和江晚晴来的亲近。
……这还是个假太监。
这个念头一起,容定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下房的床榻上,这个小太监犯了事,被人责打了,正在床上哀哀叫疼。
当他发现这是个假太监,他又惊又怒,怒的是净身房管事的太没用,居然让一个六根不净的男人混进后宫,惊的则是……这个假太监在皇后宫中服侍,他一无所知,如果真是个不老实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揭发是不可能的,那是自寻死路。
容定思绪纷飞,动作便有些心不在焉,手背不经意间擦过女子的脸颊,那触感温软而细腻,一瞬而过,却在他心上烙下了印子。
他立刻停手,低低道:“娘娘恕罪。”
声音比先前哑了些许。
江晚晴睁开眼,莞尔道:“从前你来了长华宫,只晓得闷头干活,在我面前也没几句话,活像个闷葫芦,挨了一顿板子,话反倒多了起来,却总在请罪。”
容定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生怕皇后看出了什么,垂着眉眼道:“是……是我粗手笨脚,让娘娘不高兴了。”
奴才两字到了唇边,到底吐不出,只得生生咽下。
想他前世是顺风顺水惯了的人,别说当了帝王以后,就是在先前,他年仅六、七岁上便被封了太子,父皇于众皇子中最看重他,因此,除了身体弱一些,除了正妻心里无他,他短暂的一生也算圆满了。
这奴才两个字,怎么说的出口。
宝儿在旁插嘴道:“可不是笨手笨脚的,脑袋不灵光么!方才那讨人厌的郡主闹上门来了,在娘娘面前耀武扬威的,你也不知道拦着点,护着咱们娘娘……你个呆子!”
容定又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摇头道:“晋阳就是这性子,凭你们也拦不住,不必自责。”
宝儿愤愤道:“娘娘!您就是太好说话了。”
江晚晴道:“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宝儿应了一声,和容定一同退下。
出了殿门,两人一起往后殿走,宝儿忽然转过头,压低声音:“小容子,刚才娘娘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容定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
宝儿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好奇:“听娘娘所言,仿佛年少的时候,和摄政王有过来往。”
容定神色漠然,目不斜视:“那又如何?”
宝儿问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来往吗?”
容定蓦地止住脚步,瞥她一眼。
宝儿只觉得那眼神冷的厉害,一时噎住了,等反应过来,想骂他两句,问他那么凶的瞪人作甚,前头的人却走的远了。
*
摄政王府的花厅里,江尚书正坐着等待,他手边的一盏茶已经凉了,白茫茫的热气散尽,碧绿的茶叶也沉到了杯底。
他犹自不觉,端起来抿了一口,登时皱了皱眉。
眼看着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摄政王还是不见人影。
又过了一会,有一道人影冲着这边来了。
江尚书忙站了起来,摆出恭敬有加的笑,迎了过去:“王爷——”
来人一笑,开口道:“下官见过尚书大人,大人可安好?”
江尚书抬头,这才看清面前的不是一贯冷口冷面的摄政王,而是一名眉眼温和、笑容可掬的男子,正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属下,王府的侍卫统领,秦衍之。
不知怎的,对方越是笑的温和有礼,江尚书心里就更忐忑,勉强笑道:“原来是秦大人,不知王爷从宫里回来了么?”
“当不起当不起,下官人微言轻,可担不起尚书大人这声称呼。”秦衍之状若惶恐,语气却是慢悠悠的:“王爷还没回来,所以我才来通报一声,大人也知道,先帝刚去不久,新帝年幼,王爷这几天忙的很,经常天色晚了才回来,您也不必在这里空等,有什么要紧的事,改天上朝的时候说明也不迟。”
这下子,江尚书的一颗心直坠了下去,又总是坠不到底,悬在深渊半空,叫他心慌的厉害。
秦衍之虽然客气,但是江尚书久经官场,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是为公事而来,却还叫他上朝的时候奏禀王爷,根本就是看他笑话。
江尚书又想起了出门前,夫人陈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怪你……都怪你呀!老爷,是你害了我的晚晚,是你误了她一辈子!”
“当年摄政王突然入狱,你只当他遭此一难起不来了,见不得晚晚到处奔走,为他找人求情,又唯恐圣祖皇帝知道了,迁怒于你,便同先帝一起,逼迫晚晚嫁给他。你肯定没有想到,摄政王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现在好了,皇上还那么小,摄政王实权在握,你晚上愁的睡不着,只是为了你头顶的乌纱帽忧心,你、你可曾挂念过我的晚晚,你可想过她在宫里的日子如何?天下怎有你这么狠心的爹!”
当年的那桩错事,他何止是害了爱女,还得罪了摄政王。
毕竟,那时候摄政王刚得自由,几次登门造访,除了第一次硬闯进来,没能拦住以外,后来几次他前来见晚晚,都被自己叫人给挡在了外头。
这梁子结大了。
这几日,摄政王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朝堂之上待他也只是淡淡的,和旁人无异,看不出究竟藏了怎样的心思。
一别数年,昔日那沉默的少年依旧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可曾经的一身少年意气,终究是沉淀为眼底的凌厉冷芒,再不轻易显露人前。
君心难测呐。
江尚书思索再三,觉得他有必要来这一趟。
可惜左等右等,没能等到摄政王。
江尚书敛起心底的难堪,说道:“左右今日无事,我就再等等。”
秦衍之便扬起手,招了婢女过来,吩咐道:“没看尚书大人的茶都凉了吗?还不换新的来。”
两名婢女道了一声‘秦大人恕罪’,退了下去,不一会端着新茶回来。
秦衍之转身回望一眼来路,见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禁客气道:“这雨不知何时才会停,大人尽管在这里等,下人如有怠慢的地方,千万别轻饶了他们。”
江尚书道:“多谢秦侍卫。”
他知道,虽然正经论官职,秦衍之算不得什么人物,但他是摄政王的得力心腹,如今的地位非同小可。
秦衍之又看了看屋外飘着的细密雨丝,皮笑肉不笑:“王府到底是王府,总得有待客之道,譬如就不能大雨天的,让客人淋着雨在府外等候,传出去可不成了笑话?”他回头,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温声道:“江尚书,您说是也不是?”
江尚书心里咯噔一下,饶是官场沉浮多年,老脸仍是不争气的涨红了。
那年凌昭一趟趟的上门,他吩咐家丁拦住他,推说他和江晚晴都不在家,有一次便下起了大雨,那倔强的少年硬是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
他记得清晰,因为凌昭在外头苦等,江晚晴就在书房里哭着求他,求他就算不让凌昭进来,好歹让她出去,劝他回去。
当时凌昭不过是一个失宠的皇子,有罪在身,他又已经投靠了先帝,当然不准女儿再牵扯进去,狠心拒绝了。
谁曾想,凌昭没有如他所愿,战死沙场、病死边城,先帝病重时,居然还把他召了回来,封为摄政王。
先帝一生英明,怎到了最后……如此糊涂啊!
江尚书对上秦衍之带着讽刺的目光,干笑道:“是,是。”
花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幸好就在这时,少女娇俏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侍卫,他们说你在这里……王爷呢?”
秦衍之转身,看见是晋阳郡主,行了一礼:“参见郡主。”
晋阳郡主蹙眉:“你别跟我来这套!王爷还没回来吗?你怎没跟着他进宫?”
秦衍之道:“府里有些小事,王爷叫我先行回来处理。”
晋阳郡主失望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我去前头等着他。”
秦衍之心知,他家主子多半是不愿看见郡主的,便拦了一下,问道:“不知郡主有何事?王爷近来事忙,如果不是顶要紧的,不如由我转告——”
“就是顶要紧的,顶顶要紧的!”晋阳郡主打断了他,不耐烦地绕过他,由丫鬟打着伞,走进了雨雾里。
第6章
长华宫朱红的正门是上了锁的,唯独留了个偏僻的角门,方便宝儿和容定出入,两边都有轮值的侍卫。
宝儿刚从庑房出来,正准备去主子身边,眼神晃了晃,忽然脚步定住。
宫门……开了。
平日里一重重铁链锁着的大门,竟然真的向两旁打开了,除了守门的侍卫外,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
宝儿从入长华宫以来,头一次觉得阳光这般明媚,从洞开的庄严宫门照射进来,带来了盛夏的灼灼气息。
侍卫们恭敬地退在一边,还有个衣着体面的大太监谄媚地笑着,弓着腰背,对一个高个子的锦衣男人说着话。
那人眉目英俊,就是神色颇为冷淡,只见身边的公公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他连嘴皮子都没动一下。
宝儿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宫门外,凌昭微微拧眉。
内务府总管大太监魏志忠立刻察觉到了,转头一看,倏地板起脸,指着宝儿尖声道:“放肆!没规矩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见了摄政王还不下跪?!”
宝儿吓了好大一跳,后背冷汗淋漓,惊慌地跪下叩头:“奴婢参见摄政王殿下!”
魏志忠擦了擦额角的汗,毕恭毕敬道:“王爷——”
凌昭瞥了他一眼。
魏志忠本想发落了这个死丫头,讨摄政王高兴,冷不丁被他看过来,后半句话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凌昭收回目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宝儿,道:“这宫女至多不过十四岁,行事如此莽撞,看来刚一进宫,就被指派到长华宫办事。”
魏志忠低着头道:“王爷说的是,当时事出紧急,这里——”他看着悬挂在宫门上的牌匾,咳嗽了声:“从前的人有些问罪处死了,有些撵出宫去了,指派初进宫、未经调教的宫人过来,本是先帝的意思。”
凌昭不再多言,负手而立,只望着相隔一个院子的正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偏偏盯着不放。
过了一会,他终于转回来:“上次本王对你说的话,可有记牢了?”
魏志忠一个劲的点头:“记得,奴才全交代下去了,亲自过问的,保准不会出差错,这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