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心潮澎湃、感动之情无以复加之际,忽然听见恩奇都柔和带笑的嗓音传来。接着我只觉眼前一暗,从我们头顶硕大的遮阳伞边缘,倏地探出了一个长发飘拂的绿色脑袋。
“恩奇都?为什么你会在上面……”
“啊,抱歉。”
恩奇都轻盈地倒挂下来,绑成马尾的长发如同柳条一般在我眼前晃动。
“刚才,我听见Master在和吉尔谈论你过去的事情,所以稍微有点在意。如果Master不希望我知晓的话,我只能向你道歉了。”
“哪里,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只是我怕打扰大家的好心情,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我连忙摇头,“而且我早就说过,因为有你们在,我早已不再像当初那样懊恼纠结了。除了母亲以外,我一点都不在乎血缘意义上的亲情宠爱,因为我的‘家人’就在身边。”
没错。
尽管尚且无法心无挂碍地喜欢上自己,但如今我已经能够相信,自己的人生绝非一无是处。不仅是为了给过去的母亲一个交代,更是为了守护自己从今而后的人生,我才会站在这里。
“是的,因为有大家在——”
然后,我感觉到熟悉的热度覆上手背。
岩窟王好像自我身后的阴影中凝结成形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伸手,苍白的五指从我手背上拂过,粗砺掌心如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旋即复又分开,虚虚拢着我的手,保持着一点克制的、亲近而不狎昵的距离。
我回头望去时,恰好就撞入他稳定如礁石的眼光里,一如数年前初次相见,不移不改。
而他沉声道出的话语,与方才恩奇都活泼的开场白大同小异,也正是岩窟王初次受到召唤时所说、长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虽然说多了都被玩成了梗,但此刻听来,依然不减其动人。
“茜。——你叫我了吗?”
“……”
按照通常套路,这会儿我应该回答一句“并没有叫”或者“我叫的是大家”来与他抬杠。
但鬼使神差地,迎上他笃定目光的瞬间,我想也不想就脱口答了一句:
“嗯。我是叫了……”
轰隆!!!!!
最后一个音节尚在喉头,我便只听见当头一阵巨响,整个遮阳伞居然不堪重负地冲我压了下来!!!
不是,恩奇都有这么重吗?!!
“小心!”
岩窟王也顾不上再与我对话,当下不假思索地将我一把拖开,避开眼前轰然落地的重物。
而后便是“扑通”、“扑通”好几声听着就痛的沉闷钝响,贞德alter,萤丸,不知为什么还有由罗,一个接一个从遮阳伞顶上直线坠地。虽然他们都及时采取了防御姿势,但事发突然,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
顺便一提,由罗有贞德柔软的躯体作为肉垫,所以完全没有承受坠落的冲击。这会儿她正晕晕乎乎地冲我打招呼:
“茜姐姐,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各位……你们,什么时候……”
大意了!因为泳池中玩耍的小伙伴太多了,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才要问你呢!!”
贞德alter反应奇快,翻脸也奇快,对自己和众人暗中听壁脚的事实只字不提,不由分说就冲我倒打一耙道:
“说好解决案件后就告诉我们你的过去,结果我们还一无所知,你就和外人兴高采烈地讲个没完?!开什么玩笑啊!!”
不是,那个。吉尔伽美什是恩奇都的家属,我的(潜在)金主,理论上应该不算外人。
话虽如此,我也自知理亏,于是讷讷地缩起脖子道:“对不起啦,alter亲亲。不过你看,你们也都听见了……”
“谁听得懂啊,你们两个一来一去的古怪哑谜!给我把话讲清楚,Master,你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讨厌你的脸?”
“什么为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吉尔伽美什一脸百无聊赖地接过话茬。
“母亲厌憎幼子,多半就只有一个理由。再加上这小丫头从未见过父亲,如今又为了清剿恶行而奔波,答案自然是昭然若揭。”
他对贞德狐疑的眼神视若无睹,目光在我和神色关切的恩奇都身上来回逡巡一遭,最终收敛笑容,像是一时兴起,又像是满怀深谋远虑地开口说道。
“正好。难得本王高兴,就当是嘉奖你背离造物主的决心,便赐予你一点微不足道的恩赏。本王可以预见,你迟早会与自己的‘原点’,与彻底搅乱你人生的‘那个事件’正面相对。而且,那个事件或许与本王现界的原因有关。”
“到了那时,本王恩准你一次求助的机会。是要借助本王的力量还是财宝,都由你自己决定。”
贞德:“等等,所以说那到底是什么案子……”
“——是人口贩卖。”
我淡淡开口回答道。
不可思议地,我发觉自己的语声出奇宁静。其中没有愤怒或仇恨的硝烟,那是一种愤怒沉淀、冻结之后的宁静,犹如休眠火山口冰雪环绕的湖泊,十年如一日静静蛰伏,等待着一次积蓄已久的爆发。
曾经以为是足以压垮心灵的灾祸,一旦说出口,其实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
“……”
岩窟王不发一语地握住我肩头,我抬起头以眼神向他表达谢意,同时低声说了一句“没关系”。
我心中已没有痛苦。
我不会再为此痛苦。
因为,以这种丑陋的、沾满罪恶的形式出生,从来都不是我的错误。
“二十多年前,我的母亲是一宗人口拐卖案件的受害者。直到今天,那个团伙的头目依然没有落网。”
“母亲一度带着我逃出生天,隐姓埋名低调度日,但她在数年前再次失踪,此后再无音讯。后来我加入特务科,除了虚无缥缈的理想之外,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她的下落。而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寻找当年的犯罪团伙,以及我那不知名的父亲。”
“——然后,我会将他们一个不落地送入监狱,或者送上断头台。”
作者有话要说: Q:道理我都懂,为什么遮阳伞质量这么好苟了这么久
A:因为是王の特制遮阳伞!
关于茜茜的过去,这就是最后一个主线副本啦。比起破案,可能更像是打|黑?因为打|黑,所以也会涉及文野的港黑(什么绕口令)剧情并没有很黑的!相信我!
茜的心结很简单,母亲失踪后她得知了母亲曾经是拐卖受害者,也猜到自己可能是犯罪者的孩子。因为知道自己很难拥有普通的“家人”,所以她加倍珍惜异能;因为无法拯救曾经身为受害者的母亲,所以她才会拼命去救还能得救的人。这就是她的原点啦。
PS:因为有王の大腿,下一档氪金还是会有的
第62章 这玫瑰上刺有三尺长
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 假日的尽头总是紧连着上班。无忧无虑的泳池之旅过后, 工作日再一次如期而至。
话虽如此,近日来特务科一直沉浸在安详平稳的氛围之中,说是“上班”, 其实也就是翻看着社会新闻咸鱼度日罢了。
“咦?今天一大早开始, 好像就没看见alter亲亲啊。恩奇都倒是经常四处观光,怎么连她也……”
“呵。”
对于我不经意提出的疑问, 岩窟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隐含揶揄的哼笑:
“不用想也知道。alter的话,应该是赶着前去档案室,调查你母亲当年的案件。”
“喔……”
说的也是。昨天我一时激动,突然在她面前宣布那种石破天惊的新情报,对案件的来龙去脉又语焉不详,也难怪她会在意。
“现在想想, 我是不是太轻率了啊。公开身世这种情节, 好像应该是在更加严肃、更加重大的场合, 比如星空下啦,黄昏时分的教室中啦, 至少也得是月光下的仓库或者花园, 充满浪漫的宿命感……”
——而不是在水上乐园的遮阳伞下, 发言者和听众一律身穿泳装,耳边还回响着水声、嬉闹声,以及妖狐响彻云霄的惨叫。
“别在意,茜。你的出身如何,对我们来说, 并没有你和世人想象中那么重要。”
岩窟王淡淡笑道,“所以,无论是在泳池边、火锅边,或者是深夜的床头,全都无关紧要。你只要在任何‘愿意开口’的时间,随意向我们开口就好。”
“你还真能说啊。”
药研恰好端着两杯咖啡走来,闻言半带嗔怪地扬起一边眉毛,噙着一点调侃的笑意插话道。
“说什么‘深夜的床头’……那种场合,你不夜袭的话根本看不到。稍微自重一点啊,伯爵先生。”
“不,那也未必。”
回想起自己当年的窘态,我一边从药研手中接过咖啡杯,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
“回头想想,我的确有过夜不能寐,需要你们看着才能睡着的时候……”
“?啊,也对。确实有过这种事。那时候的大将……该怎么说呢,和现在判若两人,想起来倒还觉得有些怀念。”
药研隔着桌子将另一杯咖啡递给岩窟王,顺势也在我身边坐下,一手托着腮帮偏过头来看我,将唇角抿出一个兄长式的慈爱弧度。
“真奇妙啊。自从我成为大将的护身刀以来,明明只过了三年,却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错。这也就说明,Master的成长就是如此迅速。”
岩窟王理所当然地接话。
“你在自豪些什么啊。”
药研苦笑,“不过,你说的没错。当年我一心觉得‘要保护好眼前这位不幸的少女’,但不知不觉间,大将早已不再是那种形象了。”
(是啊,我变成了皮厚耐艹的社会女青年呢哈哈哈。顺便还觉醒了“我全都要”的龙属性。)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件好事。)
“对了,说到这个。”
也不知是第几次重提旧事,我小口啜饮着咖啡,感觉一股难言的苦涩同时刺激味蕾与心头。
“关于当年的人口贩卖案件,这么多年追查下来,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这些年来,我一方面全力以赴地投入特务科日常工作,另一方面,我也暗中拜托科长施以援手,从未放松过对于母亲下落的,以及关于二十年前旧案的追查。
然而一晃三年过去,我眼前依旧只有一片人海茫茫,无论是关于母亲还是当年的犯罪团伙,我都没能发现一丁点蛛丝马迹。
(说不气馁是骗人的。但是,再艰难也不能就此放弃。)
(如果连我都放弃寻找母亲,对她的生死漠不关心……那么在这世上,到底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为她说话,为她讨还公道呢?)
母亲是拐卖案件的被害人,我是她无从选择的子女。我们之间的关系畸形而又充满罪恶,或许,她从来就不曾对我怀有过一丝亲情。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无论几次我都会大声说:
“她是对的。”
我的出生,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某个犯罪者的一厢情愿”。虽然要接受这一点十分困难,但我发自内心地相信,被害人没有任何必要对我——对一个无耻罪行的结晶怀抱丝毫感情。
但是,即使如此。
即使母亲从未爱过我,甚至一直厌恶、憎恨着我,她还是将我从犯罪者身边带了出来,没有放任我留在不见天日的地狱之中。
若是没有她,便不会有今天的我。
所以,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母亲也永远都是我的“恩人”。
为了回报这份拯救我一生的恩情,我必须找到她,必须清算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恶行,让作恶者偿还一切。二十年光阴流逝,哪怕他们都已经死了、腐烂了,钉在棺材里,埋在土里,我也要将他们的骨头一根根刨出来,摆放在太阳底下,教阳光把他们骨头缝里的每一点血腥都蒸个干干净净。
也可以说,这就是我的复仇。
(所以,我才和复仇者相性特别好……)
“当年的情形你们都知道。母亲是在东京遭人绑架,但她脱身以后,却带着我一路逃往九州最南端,在那里将我抚养长大。”
我略微平定了一下起伏的心绪,一手捏着鼻梁,尽可能以平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那时候的母亲如同惊弓之鸟。也许是因为亲身经历,她原本不相信有人能够制服那个团伙,所以只希望明哲保身,平安度日。直到有一天,她意外得知了‘异能特务科’的存在……”
“可想而知,对方应该是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异能犯罪组织’。”
药研沉吟着点头,“我记得,大将的母亲是前往东京报案,然后就此失去了音讯?”
“是的。我之所以能够得知这一切,也是多亏了九州特务科留下的记录。但是,这个案件还没来得及移交到东京,母亲……还有负责护送她的九州搜查官,就在旅途中人间蒸发了。”
而且,多半凶多吉少。
如今想来,我也不禁心有余悸——倘若我没有觉醒异能,没有被特务科挖角,恐怕便只能在漫无边际的孤独与茫然中度过余生。母亲与那位搜查官的行踪,也终将成为又一桩无头谜案,被世人淡忘,被时光沉埋,最终被打上一个冷冰冰的“未解决”标签,湮没于档案室浩如烟海的文书案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