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是不正常的,但大家都好像暗中约定好了什么,在班里绝口不提关于刘奶奶的事情。
他们会提前收好垃圾里的瓶子废纸,单独放到一边,偶尔也会帮刘奶奶把破烂拎到楼下,再目送刘奶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
却不会在班里说起任何一句关于刘奶奶的话。
周厌语和谢酌都以为今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临近放学,刘奶奶突然又来了。
“这是……”周厌语难得说不出话来。
刘奶奶一手一个热乎乎的白煮蛋,从后门悄悄进来,到了他们俩桌旁,把鸡蛋递给他们,小声说:“现在过敏没关系,天气冷,这鸡蛋过两天也能吃呢,等你们好了再吃,也行的。”
周厌语愣愣看着老太太皮肉松弛的手伸到眼前,老太太拉起她的手。
手心骤然一沉,热乎乎的鸡蛋壳紧紧贴着整只手最敏感的地方。
她忽然感觉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
她不知道谢酌是不是和她一样,有点无措,心里也有点酸。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奶奶辈的长辈如此诚挚待她,也许是因为她在刺猬壳里藏得太久了,一旦外界温度突然发生变化,她都会有点难以自制的惊慌和手足无措。
明明和以前的每个星期三一样,只是收到一个没什么味道的白水蛋而已,她大可以和过去每个月月末一样,给班长一张钞票,然后由班长统计整理,把全班凑起来的钱装进信封里,匿名偷偷放到刘奶奶家的门缝里。
周厌语晚上回去没怎么睡好觉,白水蛋就放在桌上,搁在小台灯旁边。
隔壁室友的桌上放着一袋苹果,一袋小金桔,还有两小包杏仁,以及一堆剥了一半的核桃。
新室友那边放着两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酸奶喝了一半,塑料吸管还插在封口上,旁边搁着一本精装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封面上的金色弯月像是一只满含笑意的眼睛,闪着一点点的星光。
周厌语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父亲周枟桉把她抱进怀里,慢慢给她读《月亮与六便士》。
她那时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不明白为什么男主角要抛弃妻子和孩子去另一个地方,她问父亲为什么。
不等父亲回答,余安楠就拿着另一本书敲了敲父亲脑袋,笑骂他说小语才几岁就给她讲这种故事?
余安楠当时拿的是什么书来着?
睡梦中的周厌语试图去看余安楠手里那本书。
离得很近了。
她忽然听见父亲在读一段十分熟悉的对白。
然后她看见小小的自己很快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周枟桉摸了摸她的脸,笑着合上书,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周枟桉手里那本书是《小王子》,余安楠用来敲他脑袋的那本书。
她刚想张口喊一声爸爸,却见眼前的画面忽然发生变化。
医院门口的救护车进进出出,手术室上面的红灯亮得刺眼,病人疼痛的哀嚎声,与家属失去亲人之后的绝望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某种金属落进医用托盘时发出的“叮”,手术室上面的红灯终于变成了绿灯。
周厌语也彻底醒了过来。
恍惚间,她隐约嗅到一股医院的味道,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身上带着的淡淡血腥味,以及死人身上若有似无的冰冷气息。
她几欲呕吐。
用力捂住嘴巴,她堪堪忍住涌到喉咙的酸水。
-
谢酌发现他同桌今天的情绪不太妙。
女生脸色苍白,眼睛下面印着两圈青黑,瞳孔乌黑得近乎无神。
从进班之后她就没有说过一个字,早自习刚开始她就趴在桌上补起了眠。
或许优等生的确拥有某种特权,弥勒佛很少见周厌语那孩子上课睡觉,考虑到或许有什么原因,他这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厌语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节课下课。
下课铃声似乎突然间变得尖锐,她整张脸都埋进胳膊里,秀气的双眉微微拧到一块儿,手指动了动,慢吞吞抬起了头。
胳膊麻了,刘海也被压到脑门儿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不悦的低气压。
“还困吗?”谢酌看着她脑门上仍贴着额头的刘海,看起来挺滑稽,不过他笑不出来。
他微微蹙眉:“生病了?”
“没。”周厌语摇摇头,她自始至终都没察觉到脑门上的刘海已经十分不整齐了,言简意赅道,“没睡好,补个眠。”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补眠的程度。
完全就是,谁要是给她一把枪,她就能面无表情扫荡掉整个学校。
这会儿要下楼集合跑操,班里还剩几个人,周厌语起身,准备下楼。
谢酌实在看不下去了,跟上去捏住她校服宽松的袖子,趁她回头的时候,抬起手。
修长食指从右侧探入她脑门上的刘海里,轻轻往外一拨,微凉的指甲盖偶然蹭到她额头上温热的皮肤,双重温度刺激得她骤然愣住。
谢酌又给她扒拉了一下刘海,捋顺了一个不知道怎么才能睡出来的结,这才松开她。
“走吧。”他把手插兜里,催她下楼。
周厌语跑操的时候完全就是神游千里,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梦里手术室门上的红灯和绿灯,一会儿是谢酌出门前伸手拨弄她刘海时,稍稍低垂下眼睫认真给她捋刘海的画面。
谢酌那时候,似乎挺担心她的。
她过于心不在焉,这时跑过一个碎石比较多的弯道,最边上的女生没留心踢着块石子儿,石子儿滚的很快,眨眼就窜到了周厌语脚边。
周厌语意外崴了下脚,身体晃了晃,短暂性停滞了一下,身后的同学没控制住速度,惯性往前跑,不小心撞着她大半边肩膀。
周厌语向来都是在最外边跑,很容易脱离大部队,被撞之后,她下意识往外偏,踉跄了两下才站稳。
周厌语本人还没觉得怎么样,后面一直盯着她的谢酌早就已经迅速跑了上来。
“怎么了?脚崴着了?”
他沉声问,边准备蹲下/身查看她的脚腕。
撞人的女生都惊呆了,心说自己要完了,居然把大佬撞出了队伍,还害得她崴了脚,于是沉重地停下脚。
身后同学陆陆续续放慢速度,却仍然绕过她继续往前跑。
毕竟他们班后面还有别的班级,不能突然停下挡着别人。
撞人的女生脱离队伍,僵硬地站在原地,惊恐地望着周厌语。
周厌语这会儿正跟谢酌争执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没崴着脚。”周厌语严肃重复,“踩着石头又不表示一定得崴着脚。”
“以你那种死活不愿意擦药吃药的性子,就算你真崴了脚也肯定装作没事。”
谢酌太了解她的脾气了,这几天,他都快被他这位奇葩同桌给磨得没了脾气。
旁边又跑过隔壁兄弟班,十四班,个个儿好奇又谨慎地瞅着突然停下的三人。
周厌语翻了个白眼,绕过谢酌就往前跑:“赶紧走啦。”
谢酌瞅着她跑起步来丝毫没有别扭的肢体动作,这回信了她果真没崴到脚。
周厌语经过撞人的那位女生,突然说:“抱歉,刚才不小心害你被撞了。”
女生下意识回了句没关系。
周厌语说:“走吧,马上就赶不上大部队了。”
说着提步就往前跑,丝毫看不出来她之前崴了下脚。
谢酌也绕过这位女生,几步追了上去,边跑还边说着什么。
女生落在后面,只隐约听见风里传来谢同学和周同学算不上激烈的拌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你谢老弟老想着保护小破船,明天你谢老哥巴不得砸了这艘小破船。
小破船:然而我又做错了什么呢?男主角想拆了我,女主角想炸了我,就连读者都想把我送上西天,你们的良心不会痛的吗?
第19章 护短19
自从周二体育课之后,谢酌一闲下来就总被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生拉着打游戏,其中就数许开升和杜行帅最为积极。
连着安安稳稳打了两三天游戏,周大佬一点也不嫌他们烦,或者看他们不顺眼就把他们撂倒在地,这让杜行帅多多少少放下了心。
至少周大佬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是不是?
音乐课老师怀孕好几个月,看情况再过两个月就可以休产假了。
她这会儿不适合长时间站着,便直接拎了个手提录音机放讲桌上,开始播放起《甜蜜蜜》,《东南西北风》,放到后面居然还夹着一首《葫芦娃》。
《葫芦娃》开头音乐刚起,班里人就跟疯了似的拍桌狂笑,然后就跟着扯嗓子嚎了起来。
音乐老师甚是欣慰,这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活力。
教室吵的紧,再爱学习的学生也没办法继续刷题。
周厌语只好托着下巴,一边听前面俩歌神纵情高歌,一边百无聊赖地欣赏窗外早已看腻的绿化。
重复的歌词刚好回到“一根藤上七个瓜”,周厌语胳膊突然被人戳了一下。
她转回头,谢酌把凳子往她那边拉了拉,边把藏桌肚里的手机往她那边送了送。
“周小船,来,过来一点。”
周厌语低头看了眼他的手机屏幕,木然。
屏幕上赫然是动画版葫芦娃,片头曲刚放完,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物立即跳入视野。
周厌语不得不赞叹:“谢同学,你手机流量真多。”
谢酌看了看流量提醒:“哦,我好像是无限流量。”
周厌语心忖反正自个儿也没事干,既然谢酌愿意贡献流量,那她就跟着看看呗。
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看着,俩人脑袋就挨一块儿了。
周厌语:“我小时候喜欢七娃,就觉得他特厉害。”
谢酌:“七娃哪儿厉害?”
周厌语看他一眼:“七娃有个葫芦法宝,能把很多东西吸进葫芦里啊,他六个哥哥最后不也进去躺过一轮么?”
谢酌“哦”了一声,又吸了口气:“你这是给我剧透啊。”
周厌语:“???”
什么剧透?
葫芦娃这部动画片,不是很多人的童年么?
谢酌想了想,慢吞吞转头看她:“七娃为什么要把他六个哥哥吸进葫芦里?他们不是兄弟么?”
没等周厌语回答,他像是突然猜到了答案,恍然大悟:“是不是蛇精和蝎子精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周厌语:“……”
她古怪地看着谢酌,有点不明白他是真没看过葫芦娃还是假没看过葫芦娃。
谢酌这人恶趣味的很,谁知道他会不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若无其事来逗她?
谢酌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一脸坦然:“我小时候没看过动画片,葫芦娃没看过,西游记也没看过。”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孩,真可怜。”
周厌语:“……”
“那你小时候都看什么?”周厌语问。
“看人打架。”谢酌说。
“战争片?”周厌语想了想,“还是武侠剧?”
她小时候,电视上总放一些江湖武侠剧,金庸古龙梁羽生三位老先生的作品,反反复复在电视台上播放,脍炙人口。
谢酌伸手把屏幕里的进度条往后拉了一截,听见她的疑问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却没有明确回答她的问题。
男生眼睫低低垂下,眼睑静静铺着一弯莫测的阴影,他像是在笑,但又总觉得这笑过于虚无,不知道是在骗谁。
“爷爷——”
一声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凄厉叫喊,突然响彻整个班级。
周厌语脊背一僵。
这声音是从谢酌手机里发出来的。
好巧不巧的,讲台上那台录音机里的《葫芦娃》已经停止,歌曲切换的某个间隙,班级不约而同沉默了一瞬间。
谢酌刚才拉进度条的时候手指不小心往上滑了下,音量加大几个度。
那声凄厉的“爷爷”顿时窜进全班人的耳朵里。
包括音乐老师。
周厌语和谢酌这会儿正头挨着头看手机,一听这声儿冒了出来,俩人都僵住了,埋着头一动不动。
“这是哪位小天才?很会挑时间嘛。”音乐老师温吞吞说。
全班寂静。
“周厌语。”音乐老师认识这位全校第一,但她不认识她旁边的新生,只喊了周厌语一个人的名字,温温和和说,“喜欢看《葫芦娃》嘛?”
周厌语在桌子底下跟谢酌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
谢酌按下关机键,顺势把手机揣兜里,若无其事的模样,对于因为自己害得同桌被点名这件小事,丝毫不感到愧疚。
周厌语斜他一眼,缓缓抬头,一脸平静:“小时候比较喜欢。”
音乐老师微微一笑:“是嘛?那就好办了!”
不知为何,周厌语看见音乐老师那么笑的时候,心里骤然一突。
下一秒,不祥的预感变成事实。
“既然周同学这么喜欢葫芦兄弟,上课也心心念念想温习葫芦娃,”温柔的女老师用更加温柔的声音提议,“不如,周厌语同学,来上台给大家唱唱葫芦兄弟的片头曲?”
周厌语:“……”
谢酌把头转向一旁,笑得肩膀直颤。
接着,音乐老师又慢悠悠补充:“哦对,还有周同学的同桌,听说是新转来的同学?为了同学友爱着想,你们两位不如合唱一首?”
谢酌:“……”
周厌语:“……”
哦,这可真是美妙的同学友爱。周厌语想。
-
周厌语撕了张草稿纸夹在桌缝中间,冷酷无情说:“从现在开始,这一个礼拜我都不想跟您讲话,请您不要越过这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