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春巧和朱河还听得一知半解,即便是朱江,也只是囫囵地明白个大概。但他们只认准了一条死理,那就是霍颜说的话一定对!于是纷纷点头。
马车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凝重,霍颜心情并不轻松。在前面赶车的霍老爷子忽然抬起老烟枪,在车辕上噔噔噔噔连敲了数下,然后撩起车帘子,重重咳嗽一声:“嗯哼!勿谈国事!”
经过严格的搜查之后,大概是早上九点多,霍颜他们终于进入帅府。
马车被人带去专门的马号,一队士兵过来帮他们搬运东西。
春巧已经是第二次进入帅府,霍老爷子又是个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家,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所以便只有朱河和朱江兄弟对帅府的西洋楼充满了新奇感,尤其是朱河,看什么都直眉楞眼的,盯着那墙上挂的西洋画和西洋钟,恨不能盯出俩窟窿来。
一行人直接被带到了上次霍颜看见的那个偏厅,大帅身边的一个副官亲自过来查看过,对霍颜道:“霍小姐,五姨太吩咐了,让您和霍家班的人在这里先歇歇,他们可能要天快黑的时候才过来,一边吃晚饭一边看影子戏。”
霍颜客气道:“知道了,劳烦长官转告,多谢五姨太费心。”
或许是怕霍家班的人拘谨,副官临走前让所有哨兵从偏厅里撤出去,只守在门口和窗外。
最后这偏厅里就只剩下霍颜他们自己。朱河提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下来,“我的妈呀,可吓死我了,那些大兵身上背的可都是枪啊!我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春巧嘲讽:“瞧你那出息!”
朱江那是进过宫的人了,这时候就显示出见过世面人的骄傲来,“这算什么!你看看这些大兵奔来跑去,弄得乱糟糟的!想当初我进宫里,为了准备老佛爷寿宴,几百个太监宫女在地上忙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霍颜仔细打量偏厅,这里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五张大圆桌,上面已经铺好了红绸,摆了果盘插花等物,一桌正对前面的戏台,其余四桌两两摆成两排,显然那前面的一桌是主桌,就是给大帅家人预留的。
“阿颜姐,你说大帅到底长什么样啊?”春巧趴在窗户旁,透着明净的大玻璃往外张望,此时西洋楼主楼外已经铺下了红地毯,士兵也在两旁列好了方阵。“上回来了,咱也没见着大帅。”
霍颜心不在焉道:“急什么,晚上不就见到了?”
春巧:“好期待呀……少帅长得那么帅,大帅是少帅的爹,应该也很帅吧。”
霍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五姨太的那只胖橘,顺口道:“也许是个啤酒肚的秃头老男人呢。”
正说话间,外面忽然响起鞭炮声,大帅的婚礼终于开始了。鼓乐声奏起来了,只可惜霍颜他们不能出去,也只能透过窗户瞥见仪式的一角。
等待中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在偏厅里能隐约听见外面的唱戏声,一路未吭过声的柳平双手挥动,敲打着无形的锣鼓,一遍遍练习。朱江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不要紧张,自己的手心里却都是冷汗。
过了晌午,副官又进来一趟,给他们送了些饭,可是除了霍颜和春巧,其他即将登台的人都没吃下几口。
外面的宾客喧哗声渐渐变小,随着表演时间临近,就连一直很多话的朱河也渐渐没了声音,屋子里再也没有人说话,陷入沉寂中。
弄得霍颜都开始紧张了。
成败在此一举,霍家班能否在栽了个大跟头之后,翻身打出名头,就看今天这场戏唱得响不响了!
终于,天快要黑的时候,外面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偏厅大门忽然被打开,一队士兵率先进入,分散到各处岗哨站好,接着便听见杂乱的说话声,霍颜听见一阵熟悉的女人笑声,认出那是二姨太。
只听二姨太笑道:“哎呦,今儿个大帅可是真有面子呀,国务总理都来了!我陪那总理夫人打了这一下午麻将,腰都酸了!五妹妹,这笔人情债我可要记在你的头上!”
后边又有军官道:“今天我们都是托了五姨太的福,才有机会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霍家班皮影戏啊。”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走进来,此时霍颜他们已经全都坐在了戏台后,戏台上撑起了演皮影的灯箱幕布,幅面足有四五米宽,将他们全都挡在了后面。
霍颜因为不需要参与表演,是坐在最边上的,稍微侧点身就能看到外面。也是巧了,她抬头看过去时,正好看见五姨太挽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进来,不由挑眉。
这位就是传说中出身土匪窝的谢大帅,谢江汉?
只见男人身材笔挺,五官俊朗深邃,唇上方蓄着一排齐齐整整的一字型胡须,穿礼服军装,戴白手套。他唇边自始至终带着浅笑,入席时,还非常绅士地为五姨太搬开椅子,举手投足间,竟不像是出身行伍,反倒像个读书人。
霍颜看得嘴巴微张,一个没留意,竟是流出了口水。
这位谢大帅……长得还真是风流俊雅啊!
第44章 婚礼四
谢时跟在大帅身后走进偏厅大门, 第一眼就是往那戏台的幕布后面看, 结果就看到了霍颜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亲爹看,居然还看得很痴迷, 脸色当即就冷了下去。
站在谢时身边五米之内的人顿时觉得一阵冷风吹过,凉飕飕的。
而坐在幕布后的霍颜,在看大帅看饱了眼福之后, 才又将目光慢慢移向后面的少帅。
呦, 今天这位少帅捂得挺厚实啊!这都进了屋了,怎么还穿着毛皮大氅?尤其是脖领子那儿,翻毛都快要把下半张脸完全遮住了。
霍颜看得特别想笑, 偏偏还得憋着,只好赶紧将目光从少帅身上移开。
谢时:“……”
看那花心老色`猫看了足足两分钟,看他只看十秒?
谢时默默扫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大帅,眸光凛了凛。
此时能跟进偏厅的这些军官, 不是身居要职就是谢家父子的心腹,无一不是人精,别说少帅一个眼神, 就是谢家这对父子喘口气喘得比平时轻了些重了些,他们都要揣摩一番这背后的心思, 恨不能将两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掰开了揉碎了研究。
所以少帅看向大帅的这个眼神, 自然也没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果然传说中的不错,谢家这对父子不和啊!尤其是大帅这次娶五姨太,少帅似乎非常不满, 没看一整天都是板着脸,宴席上敬酒,连那身毛皮大氅都没脱呢!
这是怎样的不给大帅面子!连最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啊!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少帅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大帅的原配夫人死得早,之后大帅接连娶了三房姨太太,生了四个儿子,虽然现在都还年幼,但是大帅年富力强,用不了几年幼弟长成,背后又有母亲撑腰,怎能不对长兄虎视眈眈?
到时候少帅的位子还能不能坐得稳,可就不好说了。
大帅一家人入座主桌,身后跟进来的军官及家眷也纷纷找了位置落座。无需人指引,这些人便自动分成两拨,一拨坐在靠近主桌的那两桌,一拨坐在靠后的两桌。
霍颜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觉得有点眼熟,才想起来是那日在如意楼和徐金刀在一起的,那个被称为肖旅长的人。
肖旅长正是入座靠后那排桌子的军官之一,他眯着眼看着那些坐在前排的,低声和旁边的同僚道:“看见没?无论我们如何卖命出力,老帅心里永远只有他那些从山里带出来的土匪嫡系。”
同僚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低声呵斥:“嘘!口无遮拦,不要命了么!”
肖旅长却不以为意,打量了一下离得近的几个军官,“怕什么,咱们这些人谁的心里没有怨言?”
另一人道:“没错,都是一样的沙场拼命,怎么咱们就永远只能混个旅长?你看师级以上有几个非嫡系的人?”
肖旅长半眯着眼盯着大帅,冷声道:“要我说,大帅心眼太偏。我们想要盼出头啊,也只能等着老帅退位,新帅继任了!”
几个人神色都是一变,听出肖旅长的弦外之音。
少帅和大帅矛盾日益加深,那么,是不是到了该用非常手段,扶少帅上位的时候了呢?
众人全部落座,谢江汉抬手示意,后厨开始走菜,一道一道精美的佳肴接连端上桌。谢江汉端着酒杯站起身,原本坐着的大小军官也都训练有素地跟着起立,带起一阵椅子摩擦声。
谢江汉无奈一笑,摊摊手:“哎,都站起来做什么?在场的都是自家兄弟,快坐,快坐。”
虽然这么说,但是满场却无一人胆敢坐下。
谢江汉继续道:“今日为了我和五姨太的婚事,诸位兄弟已经忙乱了一天,江汉心中很过意不去,所以现在就当是自己家人坐在一起吃顿便饭,也别讲那么多规矩!五姨太请来的皮影班子,听说还弄出新花样了,咱们今晚就高高兴兴地看戏,吃菜,喝酒!放开了玩,都不要拘谨了!”
谢江汉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他人纷纷回敬。谢江汉抬手示意,一众军官才坐,谢江汉笑着整了整衣袖,风度翩翩坐回席位。
不得不说,这谢大帅的确是长了一张好脸,尤其是那般春风和煦地笑起来,别说女人,就连很多男人都能看得眼睛直。
宴席算是正式开始,先前那副官过来通知开戏。
霍老爷子正准备敲响开戏的铜锣,这时却见五姨太热情地招手叫霍颜:“霍小姐!你又不参演,躲在那后面做什么,过来和我们一起坐!”
霍颜一愣,霍老爷子要敲锣的手停在半空,回过头,目光中显示出不安。
五姨太再次招呼:“还愣着做什么,霍小姐,过来呀!”
霍颜冲霍老爷子和朱河等人安抚地笑了笑,然后从幕布后面走出。
二姨太见了霍颜,顿时面色一喜,还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四妹,这就是我们那天和你说的霍小姐。我啊一见她就喜欢,还想让你给她物色一下,看有没有好的青年才俊介绍给她呢!”
坐在旁边的谢时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又黑了几号,默默看了二姨太一眼,给自己倒了杯酒。
四姨太是个一身书卷气的女人,戴着银边眼镜,冲霍颜微笑:“早就听说过霍小姐的大名,真人比报纸上的照片好看。要我说,那标题说得不恰当。您可比那《玩偶之家》里的女主角厉害多了!”
霍颜笑着低头行礼,“各位抬爱,真是让我愧不敢当了。”
谢江汉笑意盈盈地看着霍颜,他似乎天生长了一双含情脉脉眼,看人的时候那眼珠就像长了钩子一样,结果一开口,就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听说霍小姐家的辣椒酱不错,这次带了吗?”
霍颜:“……”
笑容僵硬的五姨太:“……”
谢时面色不善地瞥了谢江汉一眼,又默默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桌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停止了流动。
霍颜:“……这次走得匆忙,一时忘记了,我下次托人送来。”
谢江汉温柔道:“哎,托人干什么?你自己来不就行了?”
结果这句话刚说完,谢江汉就哎呀一声,椅子翻倒摔地上了。
主桌后面的两桌军官呼啦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
谢时默默收回了脚,镇定自若再次给自己倒了杯酒。
谢江汉从地上爬起来,冲自己那些心腹手下摆摆手示意没事,“瞧瞧,这什么破椅子……”然后偷偷瞪谢时。
谢时看都不看他。
二姨太忙打圆场:“哈哈哈,开始看戏了看戏了!”
“是呀,都盼了多少日子了!”五姨太也赶忙帮腔。
三姨太一脸兴奋,用帕子掩了嘴,凑到霍颜耳边低语:“霍小姐,见过两只成年公猫打架嘛?”
霍颜:“???”
三姨太:“哎,可有意思了!”
开戏的铜锣终于敲响,这次排演的是一场经典戏目《拾玉镯》。
故事非常简单,讲的是一个叫孙玉姣的农家小姑娘坐在门前绣花,被一个叫傅朋的青年看到。傅朋对孙玉姣一见钟情,借口想要买孙玉姣家的鸡,上前搭话。孙玉姣也被傅朋的才貌风流吸引,却因为少女的羞涩而不敢有丝毫表露。傅朋临走前故意将一只玉镯丢落在孙玉姣家门前,孙玉姣发现了玉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将玉镯捡起来。这一幕被刘媒婆看到,察觉到两人互相爱慕,便出面一手促成了好事。
没有任何狗血曲折,就是一个两情相悦的甜美故事,在婚宴上演绎再合适不过。
作为资深皮影戏迷,五姨太一看到那皮影布景就乐了,拍拍霍颜的手道:“呦,是孙玉姣和傅朋的故事!我就爱看这种欢喜美满的!”
霍颜笑道:“五姨太嫁给了大帅,以后的日子也必定欢喜美满。”
五姨太愣了愣,“霍小姐,你终于叫我五姨太啦!”
霍颜:“五姨太说笑,不然我还能叫您什么呀?”
五姨太:“你可别糊弄我,今日之前,你可从没这么称呼我呢!”
霍颜笑而不语。
五姨太叹了口气,“自从我跟了大帅,除了霍小姐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是称呼我五姨太的。但谁又想到我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呢?按照规矩,不到婚期不可改口……”五姨太说到这里,神情有些黯然,“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之人,有个能栖身的地方就不错了,若不是遇到大帅,此时我恐怕早就烂死在那种肮脏地方,也就不再求别的了。”
霍颜:“往事已去,五姨太还是要向前看。”
五姨太重新笑起来,“说的也是,霍小姐,你是个会体谅人的,也不怪乎我一见你就和你投缘呢。”
就在两人低声说话时,布景中的皮影人已经上场。孙玉姣的少女影人往那儿一坐,低眉敛目穿针引线,别看只是个影人,但是那雕工和上色,完全将少女的娇嫩和柔顺呈现出来。影人的动作也流畅自然,竟像是真的有了生命一般。
台下众人全都看得入神,竟然没有留意到,这已经过去许久了,居然还没有听到一句唱词。全程入耳的,只有音质不同,节奏多变的锣鼓梆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