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森会长一愣,随即哈哈笑道:“霍小姐,你还真是个风趣的人!这么说来,你倒的确算是文化的传承者了!你说对吗?尼尔顿?”
尼尔顿心里大石头总算落地,深深地看了霍颜一眼,觉得霍颜能这么轻描淡写将尴尬的气氛缓解掉,还没让自己丢脸,实在是很让人钦佩,于是他也笑道:“是的,莱森会长,我很欣赏霍小姐的坦诚和直率。所以我们进戏楼之前打的那个赌,恐怕是我要赢了。”
莱森会长做出头疼的表情,“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刚才下的决定是不是草率了些?”
霍颜静静地看着两个金毛在这里打哑谜,用茶杯盖轻轻刮着茶汤里的浮沫,却偏偏不插嘴问。
有本事憋着呗,憋死这俩金毛!
两个洋人见霍颜一言不发,终于绷不住,
尼尔顿:“对了,霍小姐,这个赌约可是和你有关的!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霍颜这才装作很感兴趣地问:“哦?是什么样的赌约?”
尼尔顿:“其实和我刚才在门口提到的酒店选址有关。莱森会长打算选一处比较热闹的街区建酒店,之前听说你们北平城里最有名的戏楼是满春园戏楼,莱森会长去那边看了看,觉得周围环境很好,有许多商家店铺,满春园里的客流量每天也很大,还会经常有军政界的要员出席。所以莱森会长本想将酒店选址定在满春园附近,然而刚才看到了你这里万人空巷的场面,莱森会长又将如意街加入了选址备选方案。”
霍颜听了,顿时精神一振。
莱森会长一直观察着霍颜的神情,见她听了尼尔顿的解释,眼睛瞬间就亮了,根本不需要他们再说下去,不由笑道:“霍小姐不愧是嗅觉敏锐的商人,尼尔顿先生才开了个头,您就立刻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
霍颜当然激动了。
外商要来投资,搁在她上辈子那会儿,也是一样令人振奋的消息啊!更别提他们这次是要来建酒店了!想想,英国人建造的酒店,肯定是西式的新式建筑,而能让尼尔顿亲自接见,想必这项目规模不会小。
想要建造酒店,不仅仅是起一栋大楼那么简单。一个大酒店的标准配备,通常是良好的路况,优美整洁的周边环境,以及便利的交通,繁华的商业圈。然而纵观北平城,能满足上述条件的地方,除了东交民巷附近,再也找不出另一个,而东交民巷附近的地皮早就被各国商人瓜分殆尽,再也不可能腾出大片空地给莱森会长建造酒店。
再说了,东交民巷那边早已经有了六国饭店,若是再弄一座大酒店,不是给双方找不痛快?
所以这莱森会长要建酒店,只能是自掏腰包,选一个还算看得上眼的地方,将周围的环境一并改善整合。别的不多说,单是通往酒店的几条马路,肯定要重新修整一番。
后世有句老话,叫“想致富,先修路”。这可不是一句空话。便捷的交通对一个地方经济整体状况的改变,那简直是脱胎换骨的!如果这莱森会长真的能在如意街附近修建酒店,只怕他们这些居住在如意街上的居民,都会跟着飞升了!
两个英国佬之所以会找上门来,只怕也是别有用意,霍颜眼中眸光一闪,心中已经有了数,于是单刀直入地问:“莱森会长尽管说吧,到底如何才能让您将选址定在如意街这边?不过有一句话咱可得说在前头,若是让我们如意楼帮着出资入股,我们恐怕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我们这种小本生意,能够挪动的资本对您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还不够塞牙缝的。”
莱森会长大笑出声,“霍小姐,不是都说你们中国人做事向来讲究中庸和含蓄吗?怎么你这说话办事的风格,这么像我们西方人?”
霍颜终于不耐烦了,觉得这俩金毛真是太磨叽,在这里跟她扯了一堆没用的废话,还没进入正题,于是便嘲讽道:“莱森会长,总不能什么好的,都说是你们西方的吧?”
尼尔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莱森会长向来以高傲著称,最讨厌被人顶撞,谁知这次他被霍颜这么明目张胆地顶了一句,居然还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道:“霍小姐若是一个西方女人,只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为您倾倒的!其实想要我选址在如意街附近,不需要您出一分钱,只要霍小姐能答应我们的一个请求。”
霍颜;“什么请求?”
莱森会长:“我们会派一个人在您的如意楼里常驻,观察记录如意楼里一天的客流和收入。”
霍颜很诧异。
这算是什么请求?
莱森会长又道:“当然了,我们也会同样派一个人到满春园戏楼,记录他们的一天流水。最后我们会将你们两家戏楼的经营情况进行对比,以此来估测两个街区的人流量和商业活动规模,最后选择一个更为繁华的地段建设我们的新酒店。”
霍颜这回懂了。
这不就是让他们和满春园打擂台么?谁家能最大程度地吸引客流,将生意做得风风火火,谁家就能把这大投资商吸引来。一旦新式酒店落定,带来新的客流和商机,产生集群效应,那么从此以后,两家戏楼的后续发展势必会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尼尔顿:“霍小姐,因为记录经营流水这种行为很容易涉及到侵犯商业秘密,我们英国人做生意一向讲究规矩和法律,所以才要事先请求您的同意。”
霍颜心中嗤笑。英国人讲规矩法律?当年你们拿大炮轰开了中国国门,把鸦片贩卖进来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讲究规矩和法律啊!说到底,两人之所以要来提前通知她,不就是希望她和满春园能够撕逼吗?
谁撕到最后撕赢了,确立在北平城风头无两的地位,他们再就近建造一个大酒店,享受着现成的人气。
但即便知道两个金毛的用心,霍颜也只能笑着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欢迎莱森会长派人过来。”
莱森会长很高兴,伸出手,“非常感谢霍小姐的配合,我十分期待如意楼的表现。”
尼尔顿在旁边插嘴:“我赌的可是如意楼啊!霍小姐,您一定要让莱森会长输!”
霍颜瞥了一眼莱森会长伸出来的手,笑着握了握,“那我尽力。”
总体来说,这是一场还算愉悦的,带着商业性质的谈话,莱森会长和尼尔顿离开如意楼时,不禁感慨:“看来我还真的是小看了中国女人,这位霍小姐,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
尼尔顿:“中国社会非常重男轻女,女孩子在家族中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资格,但是这位霍小姐却能成为霍家的当家人,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不过莱森会长,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是这位霍小姐获胜,将满春园的生意压下去,您确定已经准备好,要选择这样的人成为对手吗?”
莱森会长笑着拍了拍尼尔顿的肩膀,“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小姑娘,即便很聪明,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鬼头。尼尔顿,你在中国待久了,只怕是失去了对实力强弱的判断。”
霍颜送走了莱森会长和尼尔顿,又将这件事琢磨了许久,这才回到霍家大院,准备和霍老爷子仔细商量一下。
刚一踏进霍家大门,就听见霍刘氏的笑声。
“哎呀,魏先生,想不到您还有这手绝活儿呢!我刚才听见刘家嫂子说,现在外面都在传你的事情呢,他们还给您起了个称号,叫‘魏千声’!我早就和阿颜说过,您是个一表人才的俊杰!”
夏夜屋里比外面闷热,最近霍家一直都是将晚餐拿到外面来吃。霍刘氏已经在院子里摆下了满满一大桌的菜,此时正站在桌子边盛饭,只有一个魏小千是坐在桌边的,其他人都还没上桌。霍刘氏一边说一边将盛好的第一碗饭塞到魏小千手里,催促着让他先吃。
魏小千如坐针毡,瞄了一眼还没过来的霍老爷子,总想站起来,却都被霍刘氏按回去,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好,被霍刘氏夸得脸红,连连谦虚。
霍颜这时又瞥见蹲在院子一角的周可温。
周可温正拿了一把蒲公英,一朵一朵地吹,神情落寞,时不时往魏小千那边看一眼。
霍颜便问:“周可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蹲在这里?”
周可温抬起眼皮子看了霍颜一眼,又将一朵蒲公英吹散,对着空空的蒲公英杆哀叹:“哎,我已是明日黄花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霍颜看得好笑,“哎呦,怎么闻到一股这么浓的酸味儿呀?”
周可温哼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负气道:“我决定了!今晚我要去外面吃!”说完,周可温便大步朝霍老爷子和霍刘氏走过去。
周可温:“霍老爷子,霍夫人,今日我有些事,就不在家里吃饭了。”
霍刘氏抬头看了周可温一眼,似乎没怎么往心上去,“好的,周先生请便吧。”
霍老爷子却立刻问:“哦,那晚上还回来吗?”
周可温:“……”
这是有多希望他赶紧麻溜滚蛋啊?
老爷子,你看看我,我是狐狸呀!
周可温在心里嚎叫了一嗓子,气得直接扭头出门去了。
霍颜本以为周可温会出门变成狐狸再迅速回来,体验一把地位逆转,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直到吃完饭了,周可温也没有回来。
霍颜在桌上将莱森会长要选址建酒店的事情和霍老爷子说了,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霍老爷子居然对这件事的反应平平。
霍老爷子:“洋人建酒店就让他们建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就踏踏实实做我们的皮影戏,那满春园呢,就做他们的梨园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底下生意这么多,有钱大家一起赚,没必要非得争个你死我活呀?阿颜啊,可要记着你爹和徐家的恩怨,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霍颜皱眉,她觉得爷爷自从徐家那回事,就变得特别谨小慎微,万事求稳,有点过于保守了。
“那可不一样啊,爷爷!你知道若是咱们如意街附近能建造一家新式酒店,会给我们带来多少利益吗?别的不说,光是咱们这片的房价,最起码翻一番!您没看见东交民巷当时的地价涨幅吗?那简直跟做了火箭筒似的!”
霍老爷子叹气,“哎,钱嘛,够花就行了呗,爷爷是心疼你啊,之前才病过一场,不想让你再病了!何苦那么拼呢?我听你说的,好像那英国人要逼着你和满春园打擂台似的,真是没有必要。”
霍颜:“爷爷,咱们现在的戏楼,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您想看到如意楼在我们手里关门歇业吗?”
霍老爷子无奈地摆手:“行行行,既然你自己都拿定主意了,就按照你想的去办吧!咱们霍家你才是当家人,我不管。”
霍颜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道:“爷爷,我想招一些徒弟,将我们霍家的传统皮影雕刻方法,传授出去。”
霍老爷子在给盆栽剪枝,听到霍颜说这话,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将一朵开得特别好的花给剪下去了,“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霍颜深吸一口气,“我说,我想收徒,将我们霍家的皮影技艺传授出去。”
霍老爷子;“胡闹!”
霍颜:“爷爷!您知道今天我那随随便便刻的小猫皮影卖了多少钱吗?十块大洋!但是只靠我一个人,又能雕刻多少皮影?现在的皮影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们无形中就是在损失钱财,我算了算,只要招七八人来一起刻皮影,我们的收益至少是现在的十倍,到时候还有各种周边产品……”
“你给我闭嘴!”霍老爷子怒喝一声,打断了霍颜后面的话,“你,你,你这是财迷了心窍,去!去祠堂里跪着!我不说出来不许出来!”
霍颜梗着脖子瞪着霍老爷子。
霍老爷子一吹胡子,“怎么,我说的话都不好使了?”
霍颜一气之下冲进了祠堂,这么一跪就跪到了深更半夜。
她心中有气,也不困,正琢磨着该如何想个法子说服爷爷,只听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炸响。
这是……打雷了?
外面也没有下雨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天都快要亮了,魏小千忽然冲进祠堂,神色慌张。
“阿颜!不好了!肖旅长发动军变,昨日夜袭大帅府,我老大他……”
霍颜怔怔地看着魏小千,“你说谢时?谢时他怎么了?”
第105章 竞争二
魏小千不说话, 只是眼睛红红的, 一把一把抹着眼泪。
霍颜猛地揪住魏小千衣领子,死死瞪着他, 声音发寒,“你把话说完!谢时他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了!”
魏小千哭着说:“肖旅长连夜攻破帅府,暗中布置了几门大炮, 帅府大楼都被炸没了半边儿。周可温和我说, 为了保护大帅和姨太太们撤退,我老大他,他正好被炮`弹炸到, 连,连尸体都找不见了……”说到最后,魏小千哭得泣不成声。
霍颜却跌坐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瞪着魏小千,好像活活被人抽了魂。
谢时?死了?!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霍颜忽然干笑了一下,“魏小千,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的吧?你们可是异兽,哪是那么容易死的?!”
魏小千哭得一抽一抽, 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了,听霍颜这么说, 本来都要哭干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我们是异兽,又不是精怪, 也会被刀剑枪炮弄伤的啊!如果不是这样,你当初刚认识我老大的时候,他又怎么会被人豁开了肚子,差点没命?!”
“不可能,不可能……”霍颜嘴里念叨着,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出祠堂,径自跑去外院套马车。
霍颜被罚跪祠堂,霍老爷子和霍刘氏本来就一直关注着霍颜的动静,此时霍颜一路风风火火跑出外院,将门板震得惊天响,二人难免不被惊动。
霍老爷子以为是霍颜和他赌气,忙从院子里跑出来,吼道:“臭丫头!你干什么去!翅膀硬了,还说不得打不得了!?”
然而霍颜却充耳不闻,套了马车直接跳上去,也没将马车牵出院子,竟是就这么驱鞭子驾着马车直接朝霍家大门外冲。
马嘶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霍刘氏神色惊慌,恨不能直接追出去,奈何一双缠过足的小脚,待她姗姗走出来时,霍颜已经驾着马车不见了踪影,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渐行渐远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