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住我就能住, ”辛媛急搓搓地问辛氏, “姑母,什么时候再去田庄?”
大舅母嗔道:“阿萱才刚回来,而且阿桂还小,离不开人,田庄里飞虫禽畜都多, 被咬着或者磕着碰着可不得了。”
辛媛想一想, “那娘带我们去?”
大舅母道:“我得尽快把宅子收拾出来搬过去, 还能总在你姑母家里赖着?”
很显然, 杨修文跟杨桐也不可能有空带她们去。
辛媛沮丧不已。
杨萱急忙转换话题, 问辛氏,“娘这里有没有适合中堂挂的年画,我看到庄上西次间那副已经旧得不成样子,想换一幅。”
辛氏无谓地说:“我这里倒是有几幅好画,不过庄上不常住,挂着可惜了。等几时再去的时候再说。”
杨萱笑道:“是这样,庄子上有个姓张的媳妇,家里女儿叫桃花,才刚六岁半,生得齐整又能干,我挑出来一些穿小了的衣裳打算让人送过去,正好把年画换回来。”
大舅母闻言道:“要是真能干,可以把人带回来,放在身边调~教个两三年,正好春桃她们放出去的时候,她们接上。”
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想起杨家头上还悬着利剑,说不准哪天就掉下来,杨萱不愿意让桃花平白受此无妄之灾,遂笑道:“过两年等八岁再说,现在把娘儿俩分开,不忍心呢。”
辛氏也道:“确实太小了,六岁还是个孩子呢,哪能使唤得住?”
大舅母笑叹,“你就是心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五岁上跟着大人下地干活还不多的是?”
正说着话,厨房里将饭摆出来,阖家热热闹闹地吃完,杨萱回屋歇了个晌觉,不等睡醒,便被辛媛推了起来。
杨萱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儿,你怎么不睡觉?”
辛媛道:“我睡不着,就把我那些旧衣裳也找出来了,你一并送给那个桃花。”
杨萱打个呵欠懒懒地坐起身。
辛媛拿来的衣裳都是她去年进京时候做的,有好几身还没怎么穿就小了。
杨萱挑出来两件,将其余的仍然还给辛媛,“桃花每天要喂鸡喂鸭,有时候还得跟着下地捡柴火,这些纱啊罗啊还有锦缎根本没法穿,太娇贵。”
辛媛“哦”一声,“你帮我收着吧,过两年要是桃花上京里来,再送给她,我留着没用,都不能穿了。”
杨萱无语。
桃花进京也是当丫鬟,有哪家丫头穿这样的好料子?
可对上辛媛这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没办法,只能让春桃收着了。
此时的杨芷正坐在西跨院炕边长吁短叹,“有些人真是命好,整天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可架不住人家会投胎……辛媛那屋子得有我跟阿萱加起来那么大,大舅母说给她定了一水的花梨木嵌螺钿家具,单一张拔步床就将近百两银子。”
“你是觉得生在姨娘肚子里亏了?”王姨娘正在做袜子,闻言抬头瞧一眼杨芷,低下头继续缝,“可你想想,外头还有大把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过年的时候有件不打补丁的衣裳都高兴得蹦高。投胎是老天爷安排的,再怎么样也挣不过命,但嫁人却是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只要嫁得好,别说花梨木就是紫檀木也用得上。还有那些勋贵人家,宅子都分好几路,单是花园子就比咱们这三进宅子大……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杨芷胡乱揉搓着手中帕子,垂头丧气地说:“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里能说上话?以前相看那些人家也都是跟咱们家世相若的人家,并没有高门大户。我便是有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
王姨娘将手中针线活儿放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杨芷,“这会儿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了?先前我就让你催太太多出去走动,你死活不乐意。我跟你说,再往后出门的时候,先打听清楚都哪些人家,其中有没有能攀得上富贵门户的?见面后,多跟这样人家的姑娘往一起凑,等处得好了,说不定人家就下帖子请你。这不就有了机会?你说你去年白出去那么多趟,都结识了几个人?我记得有次还遇到过武定伯内侄媳妇的闺女,你怎么不知道热络些?”
杨芷低头不语。
那不是武定伯的内侄媳妇的闺女,而是武定伯儿媳妇的隔房伯娘的闺女。
攀扯到武定伯身上已经拐了好几道弯了。
那个姑娘也姓杨,叫杨美。
不过人跟名字半点不相干,长得五大三粗不说,穿着满池娇的锦缎褙子,头上顶着大大小小好几样赤金首饰,能晃花人的眼。
别的姑娘都不愿跟杨美站在一处,生怕沾了铜臭气。
杨芷长在杨家,虽然也喜欢金子,可从小受辛氏和杨修文的熏陶,凡事以清雅精致为美,怎可能低声下气地往杨美跟前凑。
可王姨娘说得也有道理,得主动跟别人交往才有可能认识到更多的人。
杨芷下定决心倘或再出门赴宴,定然要好生跟辛氏打听仔细了。
只是夏日酷暑,没人操办宴会。
长日漫漫,终于过了中元节,过了中秋节,又过了杨萱生日。
大舅母新宅院的家具摆设总算安置妥当,看着黄历挑出九月初六这个黄道吉日将东西搬了过去。
辛氏带着几位孩子去温锅烧炕玩了一天,而大舅母专程叫了席面回请杨府全家又是一天,再然后大舅母又委托辛氏邀请了秦家、薛家等能说得上话的往家里玩了一天。
大舅母有了能走动的人家,就算在京都安定下来。
辛氏却累倒了,在家里歇了七八天才见好。
这会儿已经到了十月。
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终于有了好消息,据说他又带了数百人的精锐军队挺进中原,活捉了鞑靼部落首领苏哈木的三儿子苏布寒。
现在已经班师回朝,不日将到达京都,在午门献俘。
京都百姓群情振奋,他们打小儿就知道鞑靼人在边关骚扰万晋百姓,可是从来不知道鞑靼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现在有了机会都想一睹苏不寒的真实面目。
长安街两旁的酒楼茶馆临街二楼的房间,在短短半天就被订了出去。
大舅母耐不住辛媛吵着想看热闹,也花银子订了一间,到了正日子那天,约了辛氏母女过去看热闹顺便吃午饭。
跟上次状元游街一样,长安街两侧仍是人山人海,所不同的是,上次围观人群以大姑娘小媳妇居多,这次更多的是半大小子,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妇人也在其中。
毋庸置疑,依旧有穿着长身罩甲的锦衣卫在路旁维持秩序。
杨萱蓦地想起萧砺,从田庄回来约莫四个月了,她出过好几次门,可一次都没有碰见他。
今天这种时刻,想必他也会在场。
杨萱探着头,目光一寸寸搜寻过去,突然就凝在一道瘦长的背影上——靛蓝色的裋褐,暗红色罩甲,腰间别一柄长刀,刀柄上的络子都有些散开了。
应该就是他吧?
肯定就是他!
杨萱呼吸骤然停了下,心却“怦怦”跳得厉害,那么急又那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
并不是萧砺!
杨萱长长舒口气,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该是轻松还是失望,却有种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
使得阳光灿烂的天气好像也黯淡了许多。
杨萱默默端起茶盅,抿了口茶,百无聊赖地再度往下面瞧。
就在街对面绸缎铺子门口站着一人,麦色肌肤,五官冷且硬没有半点表情,眸光阴郁而冷厉,好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
同样穿长身罩甲,可罩甲不是暗红色,而是暗金色。
杨萱低低嘟哝一句,“明明在当差,不到前头约束行人,站到人家铺子跟前干什么?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进去买绸缎?”
而心却不受控制般欢喜起来。
目光紧紧地凝在他身上不愿移开。
不过数息,萧砺已察觉有人正盯着他,猛然抬头,对上杨萱躲闪不及的视线,冷硬的脸庞刹那间柔和下来,唇角也微微翘起,绽出一抹浅浅的笑。
极浅极浅,却是动人。
杨萱蓦地想起在田庄那夜,临走前,他也曾有过这般短暂的笑容,说了句,“那么我该走哪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几个月,她不曾想起过他,可今日乍然相见,却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挂念他。
她想跟他说句话,问问他到底走了西边的路还是走了东边的路。
也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杨萱吸口气,站起身,对辛氏道:“娘,我出去一下。”
辛氏只以为她是解手,点点头,嘱咐春桃,“仔细点,别冲撞了人……东西带齐备了没有?”
春桃拎起旁边的包袱,“都带了”,见杨萱已走出门外,来不及多说,急步跟了上去。
杨萱走到楼梯口便有些迟疑。
大街上人那么多,而且大半是男子,她出来得匆忙,连帷帽都来不及戴,难道真的要这么大喇喇地挤过人群到对面找他吗?
况且,辛氏跟大舅母就在楼上,垂眸就能瞧见她。
她就是吃了豹子胆不敢这么做。
杨萱一步步挪下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正要回头往上走,无意间瞧见酒楼门口,有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萧砺。
他竟然穿过大街过来了。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过来干什么?
杨萱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不料脚下一个踉跄……
第50章
杨萱情不自禁加快步子, 不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就见萧砺已急步上前,双手伸开做出搀扶的姿势。
如果真的摔倒,那可不就单纯鼻子出血,没准鼻子就摔歪了。
杨萱吓得脸色苍白, 一把抓住旁边的木栏杆,稳住身形。
萧砺柔声道:“你别急, 我总会等着你。”
杨萱有些心慌。
他说等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下来他也会等着,还是说他猜到了她会下来。
活过两世,杨萱从不曾喜欢过谁,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事实上,她接触比较多的男人也只有杨修文和杨桐, 再加一个夏怀宁。
前两个是她的家人, 而后面的让她憎恨和厌烦。
可是适才看到萧砺笑容的那一刻,听到他开口的那一刻,杨萱突然感觉心潮汹涌,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 还有隐约的期待。
杨萱扶着木栏杆一步步走到萧砺面前,仰起头。
萧砺垂眸瞧着她, 唇角扯一扯, “哪儿都少不了你,这么喜欢看热闹?”
杨萱歪着头, 圆睁了双眸分辨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爱看热闹, 我娘跟舅母都在上面。”
萧砺笑笑, 从怀里掏出方素绢帕子,“你的那条沾了血洗不掉,就把它烧了,这条赔给你。”
帕子上缠着那条湖蓝色绸带。
湖蓝配着素白,清新雅致。
杨萱莫名地感到失落。
却原来,他特地穿过街道过来,就只是要把帕子赔给她。
并非因为其它理由。
杨萱沉下脸,摇摇头,“我不用别人的东西。”
“不是别人的,是新买的,跟你那条差不多,只是上面没有绣花,”萧砺将帕子递到她面前,“那天多谢你相助,收下吧,我还在当差,先走了。”
杨萱突然就动了气,挥开他的手,“我说过那不是我的,别算在我头上。你要是真想谢,那就记着答应过的话”,转身往楼梯上跑。
萧砺惊讶不已,跟着上前两步,叮嘱道:“你别跑,当心摔着。”
杨萱回头,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用你管?”
顺着原路回到雅间,见杨芷正坐在她先前靠窗的位置上。
杨芷忙起身,“萱萱你过来坐。”
杨萱没精打采地说:“不用了,姐坐吧,我这里也能看到。”顿一顿,“鞑靼人跟咱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没什么好看的。”
“那不一样,”辛媛立刻反驳,“鞑靼人头发是黄的,眼珠子是蓝的,还有绿的,晚上会发光,跟狼眼似的。”
大舅母忍不住笑,“你又知道了,晚上要是能发光,还不得吓死个人?”
辛媛肯定地说:“是真的,我听爹说的。他以前见过绿眼珠子的人。”
话音刚落,只听街面传来纷杂的尖叫声。
辛媛侧身一瞧,兴奋地喊道:“来了,来了,我看到旌旗了,阿萱来来,咱们一起看。”伸出手用力将杨萱拉到她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靠在窗棂上,只见不远处旌旗招展,上面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楚”字,在阳光照耀下发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是万晋朝的国姓。
不多时军队行至楼下。
杨萱看到了关在囚车里的苏不寒。
那人低头蜷坐在囚车里,身上衣衫褴褛斑斑点点满是暗红色的血迹,头发散乱着能看出是黑色,却瞧不见眼珠子到底是蓝还是绿。
他手腕跟脚踝上都锁着粗长的铁链子,看着骨架很大而且结实。
可以猜想他的身材定然非常魁梧。
可再强悍又如何,只要沦为阶下囚,那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任人羞辱的份儿。
紧跟着囚车之后,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
正中居首那人便是太子楚洛。
他穿玄色甲胄,玄色头盔上缀着红色缨络,神情端肃目光深邃,有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街面上,不知谁率先喊了句,“恭迎太子殿下得胜回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这声音感召着,街道两边的人群“呼啦啦”尽数跪倒在地,齐声呼喊,“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