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抬手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在头顶,朗声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万晋疆土,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剑锋辉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众人紧随呼喊,“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一遍接着一遍,声势浩大,宛如排山倒海。
良久,太子收剑入鞘,对着四周含笑拱手,“都起来吧,各位都是我万晋男儿,大家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才的出才,江山需要依仗各位守卫,朝廷需要诸君协助治理。”
听得此言,街上的半大小子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而那些长者好几位都是老泪纵横涕泗交流。
杨萱默默看着,本能地觉得,就只凭这几句话,靖王大概已经输了。
毕竟,外敌入侵时,奋勇迎敌的是太子。
身为国君,首要的是保护百姓安宁。倘若国土不再,黎民性命不保,纵然你待人再宽厚再廉正又有何用?
靖王在京都呼声虽高,可小动作也不断。
总会有明眼人看出端倪来。
马车辚辚,献俘的军队慢慢远去。
街上的人却不愿离开,那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自发自动地跟随在队伍后面往午门走。
街面上顿时空旷下来,杨萱不可避免地又看到街对面的萧砺,冷着一张脸,正跟几个军士说着什么。
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萧砺飞快抬眸,冲她微微一笑。
杨萱马上拉下脸,缩回身体,就势关严了窗户。
萧砺纳罕不已,面上却不露,仍是平心静气地吩咐,“这几个坊区,每个集市都要张贴,再挑几个识字的人守着,如果有人前来观看,就念给他们听。今日太子说完这番话,定然有不少少年儿郎想从军,咱们先把根骨资质好的挑出来留下,其余的送到京卫那边。”
军士含笑点头,“头儿放心,这事一准办得妥当……听太子这么一说,我都想到西北戍边去了。”
萧砺抬手捣他一圈,“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谁不想保家卫国?都跑到西北去,京都的安危谁管?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京里待着,以后有你去打仗的机会。”
军士“嘿嘿”傻笑,“我们这就去办事了,先找秀才把文书好好写出来。”
萧砺应一声,扬手让两人去了。
第51章
杨萱瞪她, “别瞎说。”
辛媛扫一眼辛氏与大舅母,掩住嘴,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可瞒不过我,我都看出来了, 那人一直盯着你看来着。”
杨萱“切”一声,“这就说明不一般?你还一直盯着他看呢,你们俩是不是关系也不一般?”
“嗳,”辛媛惊呼声, “这是哪儿跟哪儿?”
大舅母不满地说:“大街上还咋咋呼呼的, 不怕被人听到笑话?”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媛表姐说我跟那位萧大人关系不一般,我可不认。”
大舅母顿时黑了脸,毫不客气地冲辛媛斥道:“这种话也能乱说?真得好生养养性子了,回去把女四书都抄五遍,禁足一个月。”
辛媛本想反驳, 可看到大舅母决绝的神情, 不敢开口, 只喏喏应道:“是。”眼角瞥着杨萱,忿忿不平地说:“你干嘛出卖我?”
杨萱道:“我怕你以后时不时在我耳朵边唠叨,唠叨个三五遍,不是真的, 别人也会当成真的。”
辛媛“哼”一声, 转过头不理她。
辛氏看着两人, 开口道:“阿萱也禁足一个月, 抄五遍女四书。”
杨萱答应,“好。”
辛媛才又露出笑,对杨萱道:“要不咱俩做伴一起抄吧?”
杨萱无语,“你在你家里禁足,我在我家里禁足,怎么能凑到一起?”
“我忘记这岔了,”辛媛恍然,扒拉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儿初九,要抄到冬月初九才成。我十月二十三还得过生辰呢?”
“又不是整生日,不过也罢。”大舅母侧头看向辛氏,愁眉不展地说,“你瞧瞧,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着调。”叹口气,又板了脸对辛媛道:“以后能不能长点心,多动动脑子?就像刚才那人,且不说阿萱认不认得他,他明摆着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即便认识也是万无可能的。你编排出那些闲话,真要传出去,阿萱还怎么说亲?”
辛媛低声嘟哝着,“我就是说句顽话。”
“当着这么多人,哪里有顽话?”大舅母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这种事在私底下,出了你的口,进了阿萱的耳,再无第三人听见,这叫做顽话。”
“知道了,再不会这样了。”辛媛急忙认错,又对杨萱赔礼,“阿萱,对不住。”
杨萱笑道:“你要真心实意赔礼,就替我绣条帕子,上次那几条根本戴不出去。这一个月的时候,总能绣出条见得了人的吧?”
辛媛没好气的答道:“行行行,你真能翻旧账。”
马车行到长安街尽头,大舅母先将辛氏等人送回槐花胡同,然后才回位于黄华坊石头胡同的自家宅子。
杨萱收拾好东西便要回屋抄书,辛氏唤住她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罚你?”
杨萱答道:“是因为媛表姐?”
“不是,”辛氏看着她,“是因为你行止不妥当,古话说空穴来风,你要是行为端正,阿媛会平白无故地说那些话?”
杨萱有些心虚,低下头不作声。
辛氏续道:“我知道你们没啥,可光天化日之下,酒楼门口人来人往的,遇到了点个头也就罢了……端着盘子在大街上吃包子,能有什么好出身,你非得凑到跟前去惹人闲话?”说罢,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缓了语气道:“行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杨萱告退出来,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刚走进院子,一片枯叶迎面扑来,打个转儿落在地上。
杨萱俯身捡起,瞧见叶片上错综复杂牵连不断的脉络,长长叹口气。半晌,才将枯叶扔掉。
春桃低声道:“姑娘,其实太太说的有道理,萧大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杨萱盯牢她,看了几眼,“你多虑了。”
进到屋里,吩咐春杏将女四书都找出来。
杨萱有个习惯,不管写字也好,做针线也好,身边容不得其它东西。比如写字,案面只能留有笔墨纸砚,其余零七八碎的概不许留。而做针线,手头也只能有绣花绷子、针线笸箩等物。
见春杏寻书,春桃连忙将长案清理出来,裁好的宣纸摆到左边案头,两支羊毫湖笔架在笔山上,砚台与墨锭放在当中间。
这空当,春杏已经寻了书过来。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和《女范捷录》,杨萱对《女诫》和《内训》看得熟,另外两本看得少,随意翻了翻,摊开《女范捷录》。
春桃与春杏识趣地离开,趁势掩了门。
春杏小声问道:“不是出门看太子班师献俘,好端端的怎么又受了罚?”
春桃不愿提及杨萱的秘密,便将过错推到辛媛身上,“是表姑娘做错事捱了罚,姑娘跟着受带累。”
春杏半点不怀疑,气道:“表姑娘行事真是一点章法也没有,”伸手指指东厢房,“那边也罚了?”
春桃摇头,“大姑娘跟表姑娘生分了,没牵连到。”
春杏低声道:“牵连了也不会罚,今天老爷下衙早,我看西跨院那位带着欢喜到竹韵轩去,好像是说三圣庵的姻缘树灵验,想带大少爷和大姑娘去拜拜。”
这两人在厅堂窃窃私语,杨萱研着墨,心情却像沸开的水咕噜噜冒着泡,久久不能平静。
眼前总是晃动着萧砺站在酒楼门口吃包子的情形。
他穿暗金色罩甲,应该是又升职了,到哪里不能吃顿饭,就是在一楼散座上吃也无妨,伙计肯定不会将他赶出去。
非得站在大风口,就不怕冷风进到肚子里,肠胃受不住?
杨萱直觉地认为萧砺站在那里是存心等她的,因为她上前行礼的时候,分明看到他眸光亮了下,唇角也带着笑。
而且,辛媛说的是真的,她能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瞧。
除了萧砺,还会是谁?
可他既然能站在酒楼门口等,为什么先前就不多说句话?
一副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把帕子递到她面前,“这是赔你的,我还当着差,先走了。”
难不成她特地避开别人的眼目颠颠从楼上下来,就是为条帕子?
亏她还因为两人心有灵犀而暗自欢喜呢。
还好没人知道,如果别人瞧出来,她的脸面往哪里搁,早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杨萱越想越气,手下用力不当,一道墨汁飞溅出来,溅得到处都是,衣袖和衣襟上也沾了许多黑色墨点。
这袄子还是她新做的,今儿是第二次穿。
杨萱懊恼不已,扬声叫春桃。
春桃在厅堂边打络子边跟春杏闲话,听得杨萱叫,以为她写完了。
进门一看,纸还不曾铺上,而案面上星星点点全是墨迹。
春桃忙招呼春杏收拾书案,自己伺候杨萱换了袄子道:“沾了墨得赶紧洗,回头怕洗不出来。姑娘且喝杯茶,让春杏研墨。”
杨萱摇头道:“不用了,先头是不小心,收拾干净你们就出去吧。”
春桃答应着,拿了脏衣服跟春杏一道退出去。
忙活这一通,杨萱倒是想开了。
前世她对于萧砺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的那些,再就是仅有的一次碰面,话都没说一句。
这世的接触倒是多,先先后后见过四五次了。
可她又了解些什么呢?
既不知他生辰年月,又不知他家乡籍贯,更不晓得他口味重还是轻,勤快还是懒惰,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只不过总是见他沉着一张脸习惯了,那天冷不丁见到他的笑,立时就被戳中了心。
其实,正如辛氏所说,他们两人不是一路人,绝不可能有结果。
她又何必因此而纠结?
总之,他已经应允还她救命之恩,等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就足够。
杨萱平静下心情,往砚台里续了水,不多时研好一池墨。铺好纸,拿镇纸压上,取支笔,蘸了墨,轻轻在纸上写下“女范捷录”四个字。
***
此时的萧砺正行色匆匆地赶往户部。
负责黄册的曲司务见到他,愁眉苦脸地迎出来,“萧兄弟,真是对不住,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
萧砺挑眉,“是没法找,还是找不到人?”
曲司务指指身后,“萧兄弟进去瞧瞧,这只是京都三十三坊,一百零六牌的黄册,满满当当一屋子,如果知道男人的姓名还好说,这女子更没法找了。要不萧兄弟再去山东打听打听,您那个表妹到底嫁给了什么人,住在哪个坊市?”
萧砺摇摇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只说是跟人来了京都,再多的也问不到。”
曲司务道:“其实萧兄弟打听人比我们便宜,我们这边都是各坊市、各厢各里报上名册来,每十年更换一次,具体哪家多个人少个人,我们也不清楚。”
萧砺苦笑,“如果打听官身,我就不麻烦曲大哥了。但凡做官的,不说是祖宗十八代,但不出五服的亲戚都能查个底儿朝天,可要是找个平头百姓,我却真是没有头绪。”
曲司务沉吟番,“这样吧,回头我再跟相熟的几个文书提一提,看他们哪个有功夫去打听一下。不过我们最近真是忙,秋粮刚刚入库,西北那边战事停了,可辽东还不消停,这几日得忙着打点粮草运过去,一时半会未必能有信儿。”
萧砺无计可施,只得答应,“如此有劳曲大哥费心,改天得空请您小酌几杯。”
曲司务含笑点头,“好说好说。”
萧砺悻悻地从户部出来,他知道曲司务是敷衍自己,但这事也的确不好查。
京都足有近万户,上十万人口,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他要找就是曾经给过他一个冬天的温暖的方婶子和方静。
那年他离开德州之后足足走了小半年才来到京都。
到了京都才知道,他在曹州遇到匪盗完全是个阴谋,京都的亲人恨不得让他早点死,死得干干净净。
走投无路之下,他认了个义父。
义父得知他自小习武有童子功,又见他能吃得下苦,便出银子让他继续学武。
五年后,他十五岁时候,终于学得武艺成,义父辗转托人将他送到锦衣卫当了个最底层的校尉。
校尉俸禄低,一个月三两,赁了房子便吃不饱饭,想要吃饱饭就只能好几个人合租一处宅子。
后来他从校尉升到小旗,每个月可以拿四两半银子,加上平日里各处的孝敬和积攒的银钱,终于能租赁一处像样的房子。
他便打算将方婶子两人接到京都,方婶子母女住正屋,他住在跨院。
去年冬天,他风尘仆仆地赶往德州,没想到屋子还在,人却没了。
村里的人话说得不太中听,说也不知是当娘亲的再嫁还是当女儿的出阁,反正两人收拾了家当一起跟个京都口音的客商走了。
萧砺回京后,就拜托曲司务,没想到都快一年了,仍是没有音讯。
萧砺快马加鞭回到椿树胡同,进门先给枣红马喂了草粮和水,因见天色已晚,便掩上门往附近寻了家面馆进去。
面馆门脸不大,前头是店面,后头是住家,开店的是一家四口,夫妻俩加个老父亲,再加个七八岁模样的孩童。
萧砺经常在这里吃,打杂的孩童已经认得他,热情地招呼,“官爷还是要爆鳝面,宽汤重青?”
“不要芫荽,”萧砺补充一句,少顷又道:“再烫二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