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张羽曼反应,颜未染已经迅速打出了她的脸部轮廓,刷子急速飞舞,几下就扫出微凹的脸颊,并顺手补上了她耳后没有遮住的肌肤颜色。
“颜未染,你……”
“闭嘴。”颜未染无动于衷,自顾自给她修补好T区提亮得不太明显的肤色,唇膏在她嘴上一压一拉,立即起身,迅速换了件颜色鲜艳的外套,又理了一个化妆包塞进背包中:“贵重东西带上,其他的先丢着,明天可以叫别人来收拾。”
张羽曼满怀怨气,一把扯上包的拉链。
抬头一看镜子中的自己,俨然和面前的颜未染一样,已是一个肤色黧黑、眼距较大、深眼大鼻、轮廓分明的南亚女人,不由得怔了一怔。
颜未染早已走到门口,她打开门回头看张羽曼,催促她:“走啊!”
“来、来了。”张羽曼回过神,匆匆拿起包就跟着她跑了出去。
第197章 围堵
颜未染和张羽曼,就这样顶着南亚人的面容,走出了酒店。
门口有个梳着脏辫的年轻人瞥了她们一眼,便转开了目光。显然他想要守的,并不是这样两个深肤色的印度女人。
颜未染昂着头,快步走向路边,抬手去打车。
张羽曼跟在她的身后,有些紧张地转头左右看着,注意那个打着脏辫的年轻男人。颜未染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镇定下来。可她反而身体一抖,凑近颜未染耳边,低低地说:“这人……和我认识,之前好几个派对上聊过,他还揩过我油……”
“他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颜未染确定地说。
张羽曼在旁边车子的车窗上照了照,确定自己的面容已完全不一样了,才稍微安了一点心。结果心怀鬼胎的她再次回头看那个男人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虽并未认出她们是谁,但已快步向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
眼看他迈到面前,颜未染双手合十,向他颔首行礼,面带微笑用印式英语问:“Hello?”
那男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了扫,用僵硬的中文问:“你好?”
颜未染面带疑惑,用英语问:“What did you say?”
她发音里t和d不分,典型的印度口音,脏辫男再仔细看她的模样,便随手挥了挥,表示自己认错了。
此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在她们面前停下,颜未染便拉开车门,带着张羽曼钻了进去。
那男人停下脚步,看着车子开走,转头看着酒店门口,皱起眉头。他对着电话问上面的人:“找到了吗?”
“搜遍我这一层楼了,没找到。其他人在别楼层找,也没结果。妈的,还要在六点之前把安全梯钥匙放回去,不然保安就发现了。”那边人嗓音粗哑,骂骂咧咧,“你呢?有没有看到两个娘们走出来?”
“如果是照片上的那两个女人的话,没有——倒是有两个南亚女人,一看就是印度的,一股热带风情,你感兴趣吗?”
对方呸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问:“南亚女人?体型怎么样?”
“身材还不错,怎么我以前不知道你对亚洲人感兴趣?”
“蠢货!”对方一声怒骂,“难道你忘了我们找的是两个化妆师?其中一个听说还特别有名的,技术高超到足以让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脏辫男“啊”的叫了一声,愣了两秒钟后,说:“但看起来一点不像,确实是两个印度女人……”
“跟上去看看!绝不能漏过两个女人!”
脏辫男只能跳上身旁那辆车,向着未染她们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好吧,我跟去看看,有情况再报告过来!”
纽约的街道繁忙无比,司机的车开出几十米就被堵在了路上。
颜未染转头看向后面,拥堵的街道上,有一辆车分明就是刚刚那个男人靠过的那辆,现在就在他们的后方。
她正从后视镜看着,后方那辆车里的男人已经钻出了头,探头看向她们这辆车,再看看前方的红灯。
颜未染的脸色微变,迅速俯下身收拾起了行李。
张羽曼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着自己,嫌弃地捏着微黑的肤色,问她:“我们去哪儿?找另一个酒店下榻?那些行李就丢在酒店中?”
“我估计,我们目前暂时不能入住酒店了。”颜未染说着,迅速抽出一张钱塞给司机,一手抓起包,一手拉开门,“快下车,走!”
张羽曼赶紧跟上她,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奔向路边的商场。
那个开车追她们的脏辫男,也从后方车上下来,绕过车流向着她们这边走来。
颜未染拉着张羽曼,闪身躲到一辆巴士后面。
红灯即将过去,车流中的所有车辆已经准备启动。那男人却仿佛没看到,并没有回到车内,而是一意向着那辆出租车走去。
趁着高大的巴士挡住他的视线,颜未染对张羽曼做了个“跑”的口型,向着面前的商场大门立即扑去。
张羽曼一边跟着她跑进去一边反对:“我们一跑进去,他们不就关门打狗了吗?呸呸呸,我才不是狗!”
颜未染冷静地说道:“别担心,这种情况我遇到过,知道怎么应付,绝对比在路上跑的脱身几率高!”
“我擦,你什么人啊,这种情况你都遇见过?”张羽曼低吼,“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现在独自跑掉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因为这明显是方艾黎找来的人。我们两个都是她的仇敌,现在绑在一条线上,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靠!”张羽曼低骂一声,跟在她身后就进了商场。
那边脏辫男已经走到出租车旁边,往里面一看才惊觉,自己盯的人早已不在车上面。
他用力捶着车玻璃,问司机:“那两个女人去哪里了?!”
司机被他砸玻璃的声响吓坏了,战战兢兢指向商场门口。
脏辫男愤恨地咒骂着,打电话给其他人,让他们立即来这边,将商场的各个入口守住。
颜未染一边快步往商场里面走,一边打开手机。
一开机,便是卫泽希好几个来电的消息。
颜未染点开微信,给他发了个定位,告诉他:“我被Guglielmo的人盯上了,你尽快联系朵拉。还有,你可能也是方艾黎的目标之一,不要进商场,在对街咖啡馆等我。”
匆匆发完消息,连卫泽希的回复都没时间看,她又拨911报了个警:“我在商场被街头混混盯上了,请问能帮我吗?”
“请问他们有枪吗?对你具体的纠缠表现是什么?有做什么出格偏激的事情吗?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吗?”
在询问了一堆之后,认为她只是“怀疑对方对自己会有不利举动”的接警员用敷衍的口气说:“好的,我们会尽快通知附近的巡逻员前去查看现场情况的。”
显然警方是没法帮助自己了。颜未染一边报警,一边迅速在柜台刷卡买了几件衣服和假发、帽子,拉上张羽曼奔赴哺乳室。
显然,这样的晚餐时间,并没有带着孩子出来逛的哺乳期母亲。趁着没人,颜未染将张羽曼拉进隔间,迅速把门插上,把她按坐在了椅子上。
张羽曼本想不满地坚持一下这回还是自己来,但想想几十年如一日只会浓妆的手艺,想想刚才她在自己脸上的补救,只能闷声不吭地垮着脸,任由她摆布了。
黧黑的肤色和南亚的轮廓被迅速卸去,颜未染瞥了旁边的海报一眼,那上面是一个取得了选美大赛的委内瑞拉女子的笑容。
委内瑞拉人多是欧洲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同时也掺杂着黑色人种的特征,其中自然不乏混得特别好看的女孩子。
颜未染低下头,托起张羽曼的脸,在脑中迅速地寻找张羽曼的五官和那个委内瑞拉女孩子的区别,以及转化这些区别点的方法。
张羽曼看着目光专注盯在自己脸上的颜未染,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不知道目光该往哪边看比较好。上上下下转了许久,又还是落回到了颜未染的身上。
颜未染已经开始动手调配颜色,为她打底。
她飞快将张羽曼的眉毛刮掉,绘出与眼距较近的新眉毛,再利用深眼影、假睫毛、厚涂唇彩、强调山根等手法,迅速改变眼睛的大小、嘴唇的薄厚、鼻子的高低。而作为脸上最重要的部位,这三处改变,足以使整个人改头换面,观感完全不同。
颜未染专心致志地替张羽曼做着妆容,而张羽曼望着颜未染的眼睛,看见了那里面清湛而明亮的光。
不知为什么,她心口有些紧张,就像看见了当初失望地盯着她的母亲,让她心虚怯懦,不敢直视。
在这一刻,张羽曼不甘心、却又不得不绝望地想,真像啊,她和妈妈。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为什么颜未染却比自己更像妈妈。
明明自己也一直都在努力拼命,可为什么没天赋就是没天赋,永远只能画出程序化的妆容,调着一成不变的颜色?她也曾经试过改变自己的风格,可无论哪方面的变化,都会让整个妆容变得不对,别扭怪异,只能又回到老路上来。
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想着改变了,反正她熟悉的几个妆容是母亲精心推敲过的,只要灵活套用一下,大多数场面都足以应付了。
只是内心深处,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更加恨颜未染呢?
不止恨,这是夹杂着嫉妒怨毒愤怒的情绪。因为技不如人,因为母亲对颜未染显而易见的偏爱,因为自己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被她一点点抢走的仇恨。
可其实,也许一开始错的人就是她自己。她以为自己是张思昭的女儿,就能靠着母亲的荫庇而滋润过一生。她总是嘲笑颜未染,因为母亲认为颜未染对阴影捕捉还不够准确,她就每天画素描,几十上百张,画到关节发烫浸冰水;因为颜未染觉得自己对人体结构掌握不够,就系着肮脏的围裙一桶一桶地做泥塑,跟个进城打工的泥瓦匠似的,差点练出一身腱子肉;因为母亲说颜未染对颜色的敏感度并不算最佳,她就每天固定时间调配色彩,几年如一日坚持记录,一份粉红色她能用水调出几十页的浓淡记录,哪怕大部分看起来都是无用功……
那时候她认为颜未染活得未免太累太卑贱,那种拼命努力着要让母亲满意、挣扎要做到最好的模样,让她看了就觉得恼火。
她也曾经无数次地和别人讥笑过母亲这个弟子,和自己一群朋友嘲讽她“真是不得了,这么努力一定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哈哈哈哈……”
谁知她真的一步步走到了现在。是不是天下第一无人知晓,但至少,张羽曼知道自己已永远也无法跟上她的脚步,甚至,可能已是她脚下的尘土。
她比自己有才华千倍万倍,更比自己努力千倍万倍,所以,是颜未染最终成为了母亲想要看到的样子,而不是她这个失败的女儿。
张羽曼忽然觉得眼睛酸涩。她闭上了眼睛,嘴唇微颤。
她感觉到颜未染的手轻轻搭在下巴,口红压在她的唇上。她化妆的手法,和记忆中母亲的样子是一样的,不假思索地拉出一条完美曲线,手速很快,轻巧而平稳,从来不需要再补第二次。
不需要照镜子,她也知道,这会是完美的一个唇妆。
第198章 突围
颜未染在低头摆弄定妆粉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张羽曼的声音,轻飘而恍惚,像是从久远之前飘来,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其实,我以前挺讨厌你的。”
颜未染转过目光瞥她一眼,用圆刷蘸取了定妆粉,示意她闭上眼睛:“真巧,我也是。”
张羽曼嘴角扬了扬,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弧度:“可现在,我有点感谢你,颜未染……我想,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妈妈在这世上的痕迹,真的要消失殆尽了。你——和她真的很像。”
一直对她仇视不已的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让颜未染的心口涌起又热烫又酸楚的一股血潮。她手握着刷子,定了定神,才轻轻地说:“是吗?那可能是因为,我一向拼命努力地向她学习,想做她这样的人。”
“你已经是很接近她的人了,甚至,我想我妈妈二十多岁的时候,肯定没有你现在厉害。”张羽曼竭力地将胸口噎住的气息缓缓呼出,说,“对不起,我……我想向你道歉,因为我以前那么嫉恨你。”
颜未染闭上眼睛,将涌上眼眶的那些温热水汽压回去,轻声说:“其实,我也要向你道歉,因为我明知道自己不配,却还曾经……奢望过想当她的女儿。”
坐着的张羽曼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颜未染,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个夏日,母亲第一次带颜未染回家。那时候颜未染又瘦又哀,小小的尖尖的脸,越显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本来以为是一个到家里做客的普通小女孩,可是从母亲旁敲侧击的口气中,张羽曼听出了她要收养颜未染的打算。
失去了父亲之后,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张羽曼,怎么也想不到,忽然又会出现一个小女孩,连自己的母爱都想要分走。
在母亲去厨房准备晚饭时,少女颜未染胆怯却又努力鼓起勇气,牵着她的衣袖,用讨好的口吻问:“羽曼姐姐,你会化妆吗?张老师说我帮林阿姨画得很好,她以后可以教我……”
“不许叫我姐姐,滚开!”张羽曼一把打开她拉着自己的手,让失去平衡的她重重跌坐在面前的地板上。
“我告诉你,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哪来的滚哪去!”她居高临下看着因为惊吓而蜷缩起身子的颜未染,用食指点着她的鼻尖,恶狠狠地说,“莫名其妙的,一头扎进来就想在我家上演母女情深?做梦去吧你!”
只这一瞬间,就决定了她们这辈子的感情。
哪怕十年后的颜未染,从当年怯弱的少女长成了现在的业界传奇;哪怕十年后的张羽曼,从国内叛逆到美国。辗转多年,她们依然无法站在一起,上演姐妹情深。
但在这一刻,在这异国他乡隐秘的小房间内,在张思昭去世后,在颜未染帮她结束这一个妆容之时,张羽曼忽然开口,声音低不可闻,传入颜未染的耳中,却让她瞬间涌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