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云萱。
云萱不等她开口邀请,径自在她面前坐下,冲着角荷吩咐道:“快去给我添副碗筷来。”
角荷看向云初,见她点头,才去取了碗筷。
两人寂静无声地用过早膳,云初放下筷子,对着云萱淡然一笑,“我还有事,六姐请自便。”
说罢起身朝院外走去。
这副疏离的模样让云萱一愣,她起身跟在云初身后出了院子,蹙起眉毛娇嗔道:“你这模样,让我好生不习惯!”
云初勾了勾嘴角,也不回头,脚步不停走的飞快,眨眼间便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云萱是云茂和周氏的幼女,比云初只大一个月。
原主五岁以前和云萱一起,居住在周氏的如意院里。
两人自小就不对付,虽说云初没有原主的记忆,从丫鬟们的描述,和上一世的经历来看,也大抵能看出端倪。
周氏此人城府极深,教养云初,虽说不至于一开始就动坏心思,但养歪点对大房来说,总不是件坏事。
豪门贵妇想要养歪一个孩子,有百十种方法,捧杀无疑是最妥当的法子。
因此云初自幼就被周氏照顾的“极好”,吃穿用度无一只求贵而精,比云萱好上不止一点半点。
这也是云萱自小敌对云初的原因,毕竟小孩子们不懂得什么是捧杀,只觉得云初分走了原本只属于她的宠爱。
后来云初搬出如意院,由云颂亲自启蒙,更让云萱羡慕嫉妒恨,她的父亲云茂可从来不曾如此宠溺过她。
一个自小坐在进士的膝盖上读书,一个只能长于妇人之手,学些《女训》《女诫》,年龄渐长,差距便越明显。
特别是云初常年与书为伴,自有一份书卷气质,即便被周氏娇养的有些目下无尘,也比寻常女子更多些才气智慧。
而云萱,自幼深受外家熏陶,喜欢打打杀杀横冲直撞,使得一手好鞭,最讨厌读书识字,闻不得读书人的酸腐气息。
于是,本来年龄相仿的两个人,渐行渐远,常常见面先带三分火药味,话不过三句就能吵起来。
原主虽然不喜欢说话,言语上却从来是一针见血,每次都能气得云萱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等到云萱拿鞭子上的时候,自然会有下人拦着,从来没有吃过亏。
毕竟两人都是嫡女,又隔着房,要是在周氏眼皮底下打起来,周氏的脸往哪搁。
更甚至,周氏一直在走捧杀路线,有了矛盾,自然更是要偏袒着云初,一来为自己名声,二来也是为了将云初养成骄纵的性子。
一个有恃无恐,一个心怀怨恨。
后来周氏察觉到不妥,时常将云萱送去伯府住些时日,由母亲黄氏教导,云萱方才好一些。
上一世云初重生后,云萱已经被黄氏调教的颇有成效,或许是多少了解些自己母亲周氏的意图,对大病初愈的云初极其亲热。
一个慈爱的伯母,一个亲和的堂姐,相比神棍一样犀利的父亲,自然成了重生后云初最大的依靠。
加上后来与周明煦的相遇、相恋,更让她觉得自己是话本子里的第一女主角……
此刻,过往的记忆从云初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周明煦的身影,还是那身淡蓝色的锦袍,映得那张容长脸更显俊秀,与周氏相似的大眼清澈明亮,似一汪湖水,泛着满满的情意。
云初眨眨眼,周明煦还站在那里,朝她微微一笑,一时间风光霁月,煞是炫目。
耳边传来宫芷的轻唤声,云初扭头,见宫芷一副小厮的装扮,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后站定,手里拿着一副帷帽……
不是幻觉啊……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出静安园,周明煦正站在门口等人。
云初接过帷帽戴上,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朝般若寺正门走去。
身后隐隐传来云萱的娇喝声,又有中年女子的轻语声,她唇角微勾,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人倒是来齐了……
云初在寺门前负手而立,看着寺前参天的松树,夹道的浓荫,心情变得如湖水般平静。寺内传出阵阵诵经的声音,仿佛是一种洗礼,让她油然生出一股悲悯之情。
她还未走进寺门,昨日的知客僧便匆匆了迎上来。
“施主可是云府七娘子?”
“正是。”
“请随我来。”知客僧见云初一身男装,也不觉得奇怪,大梁王朝民风开放,女子亦可如男子一般抛头露面,有许多女郎也喜欢穿着男装。
主仆二人随知客僧进入寺中,般若寺依山势而建,前后四殿,一殿高过一殿,寺基全用石墩砌筑,备极雄俊宏规。
各殿的外观庄严雄壮,斗拱交错,檐牙高啄,画栋雕梁。
殿前苍松翠柏,古树参天,与大殿红绿相映,显得格外壮观。
一路行来,寺中热闹非凡,除了众人皆能看见的活人,也有仅云初能见到的鬼魂。
有僧侣模样的,也有平民模样的;有衣着整齐的,也有衣衫褴褛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大多数形容呆滞,没有怨气,想来正如阿晚所说,是正常故去的新亡之魂,三魂七魄正在消散中……
一行人约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来到一个清雅小院,木门半掩,知客僧轻叩门扉,听到院内一个苍老的声音应声,便领着云初推门走了进去……
第021章 慈云
小院有株高大的银杏树,树冠的一侧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另一侧远远地伸出墙去。
一位枯瘦的老僧坐在树下的蒲团上,浆洗发白的旧僧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使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单薄。
晨光透过银杏的枝叶,把他眉宇间的褶皱拉长,在地面上映照出斑驳的侧影。
老僧的身旁,有一团模糊的白影,影影绰绰的,似与他一样禅坐在地,和他的侧影形成诡异的直角。
那白影,与云府前院那些年历久远的孤魂一样,面目模糊,却透出一股庄严之气,令人肃然起敬。
古树、晨光、老僧、白影,和远处苍茫的诵经声,奇异地融合成一幅流动的、极具禅意的画卷,让云初驻足在门口,不敢走近,唯恐惊扰这份安宁。
过了许久,老僧睁开双眼,云初恍然回神,朝着他双手合十,遥遥一拜。
老僧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起枯瘦的手臂向她招招手,缓缓朝屋内走去。
云初跟着他进屋,摘掉帷帽,见他已端坐于茶几前,烹起茶来。
“山寺苦寒,你父亲与老衲有旧,嘱咐老衲多照顾于你。若有不便之处,尽可告知。”他声音洪亮,与枯瘦身形反差太大,令云初有些错愕。
见她面露惊讶之色,老僧似乎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待她端坐于茶几对面,方才缓缓介绍:“老衲法号慈云,和小施主曾经有数面之缘……”
云初闻言,心中一动,微微坐直身子,看着他,迟疑地问:“小女子重伤之后,记忆尽失。听闻……那日方圆百里仅贵寺一处地震,却是为何?”
慈云垂目不语,似在凝神烹茶,但云初看得出来,他在斟酌、在犹豫如何作答。
“小施主,当真不知?”他问道。
“小女子该知道些什么?”云初不动声色地问,面上从容,心里已然将弦绷紧,果然与原主有关。
水过三沸,慈云将茶末放进茶盏,用沸水冲点,又使茶筅击拂,逐渐将汤纹水脉幻出山水云雾,呈至云初面前。
“凡事皆有因果,当日之因……或许与一件只有小施主与老衲知晓的秘密有关……如今,施主既然已经忘记,那便忘记吧。”慈云不欲再谈。
云初拿起茶盏,呷口茶汤,茶水入口浓醇,回味甘爽,并不用这个时代流行的葱姜之物调味,倒比她烹的茶,更像现代的茶水。
“那秘密可是贵寺的秘辛?只是之前曾被我意外知晓,如今我既然已经忘记……大师正中下怀,索性就此打住,不想深究,更不欲再谈?”茶如其人,云初猜想大师或许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开口问道。
“小施主历来聪慧过人。”慈云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朝她淡淡一笑,枯瘦的脸庞皱褶更显深刻。
云初放下茶盏,抿嘴一笑,“若非大师坦荡,我差点就以为,当日被埋在大慈悲殿下,苦苦挣扎,险些丧命,或许是贵寺为了掩盖秘辛而杀人灭口呢!”
她面上十分从容,谈笑间似是在讨论天气而非人命。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那根弦,早已嗡嗡作响。
慈云哈哈大笑,并无半点局促不安,微眯的双眼似有精光闪过。
“小施主言重了。秘辛究竟是不是当日之因,老衲也无从得知。只是,地震之时,仅施主和贵仆二人受伤,施主恰巧知晓那个秘辛,老衲倒想问一问施主,地震之事可与施主有关?”
云初愕然,露出迷茫之色,故作回忆的神色,片刻后,她淡淡一笑。
“抱歉,着实记不得了。小女子不过及笄之年,便是顽劣,也不至于……触动不该动的……机关,将自己埋在大殿下,九死一生吧!”
她一直留心观察着慈云的表情,当说到“机关”二字时,看见慈云的瞳孔明显一缩。
慈云呵呵一笑,“小施主的性格,倒是锐利了许多。”
“实不相瞒,得菩萨护佑,小女子昏迷之时,曾经大梦一场,醒来以后,虽然前尘往事尽忘,有句话却记在心上。”
慈云垂目入定,双手合十,并不接腔。
云初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坚守本心,方得始终。”
“小女子此次离府之行,便是遵从本心,向父亲求来的意外之喜。如今冥冥中,既然又回到贵寺,理当继续顺应本心,解开心中困惑……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云初说罢,起身站立,双手合十向慈云郑重一拜。
慈云沉默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小施主聪慧过人,本寺建寺两百余年,实无不可告人之处……那秘辛亦是如此。”
“既然小施主已经寻到一次,依施主的聪慧,尽管前尘往事尽忘,也必然能再次寻到,恕老衲无可奉告。”
云初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懊恼,莞尔一笑,十分洒脱。
云初执起茶盏,将茶汤一饮而尽,“大师之茶汤,观之,清澈透亮;闻之,香气优雅浓郁;尝之,浓厚醇爽。当真是‘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未等慈云开口,她双手合十再一拜,表情甚是虔敬,“谢大师拨冗相见,若日后有不解之处,还请大师能指点迷津。”
“理当如此。”慈云面露赞赏之色,双手合十念声佛号。
云初告辞,转身离去。
慈云望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动,似是喃喃自语,“师兄,你可看出她与之前有何不同?”
细风拂过,白影在云初离去之后,渐渐显出模糊的形状。
而回应慈云的,只有满树银杏叶沙沙作响的清唱……
宫芷静立在小院门口,见云初走出来,接过她手中的帷帽,仔细为她戴好。
“去大慈悲殿看看吧。”云初轻声对宫芷说,声音略有些低落。
“娘子可是累了?”宫芷面露关切。
“想起一些往事……”云初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妥,讪讪打住,毕竟是“失忆”的人……
“可是梦中之事?”宫芷问。
云初点点头,不欲再谈,随意找个方向,缓步走去。
与慈云的一番谈话,虽未获得太多信息,但可以肯定,原主定然是引起般若寺地震的人无疑。
如今,既然已经得知地震或许与般若寺的秘辛有关,总算有个目标,好过自己没有头绪的乱寻一气。
自从重生以后,决定不戴玉坠以来,云初经历的种种,已经远远超出她能想象的范畴。
对原主的踪迹,越是深入探寻,越让她心惊。
原主不过才十五岁,一个身居内宅的大家闺秀,究竟有什么样的遭遇,才会决定以身死为代价,将她的灵魂强行召唤于此?
她惶惶然想起上一世。
云颂究竟为何而死?为何死后会跟在周明煦的身后?
若她未曾嫁给周明煦,又能否让他们父女躲开死亡的命运?
她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甚至在想,如果重新戴上玉坠,回到云家后宅,做个安安分分的女子,是不是更容易一些。
凭借前世的经验,躲过周氏的算计,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并非难事。
何苦硬着头皮,去跳原主挖下的坑呢?
然而,她却无法忽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无法判断这一世的重生,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
她十分惧怕,如果再次不幸身死,会再次重生。
她想起第一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主角不停在几个情节中穿梭,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结局都是死了以后再次重生。
影片的最后,主角看到无数个因各种原因死去的、自己的尸体,密密麻麻如山一般堆积……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重生又重生,那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轮回,一遍又一遍地用血和命去经历,那才是人间至苦!
“坚守本心,方得始终。”是她不停告诫自己的话。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如今却需要她拿命去搏。
第022章 路遇
云初心事重重地走着,宫芷想提醒走错了路,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没有吭声。
主仆二人,一个漫无目的地走,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不知不觉,竟到走到一个极清幽的所在。
竹园。
粉墙黛瓦,将竹林护起,恍若江南水乡。
也许是长在山上的缘故,这里的竹子比沁芳园的更加生动,并且灵气十足。
远远望去,竹林深处,曲径通幽,风在流动,阳光闪烁。
闭上眼睛,一股清甜的竹香缥缈而来,竹叶沙沙,似有人在耳边低声吟唱,令人尘虑尽涤,俗念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