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沄佯装没有看到她一脸别扭,倚着床头,微眯双眼摆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竹园住着的贵人是谁?”云初问道。
顾沄眨眨眼睛,有些意外:“为何想起问这个?”
“我新收了个丫头,觉得她古古怪怪的,总是想往隔壁跑。那日听她说,竹园住的是一个王爷,就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是哪个王爷。”云初半真半假地说。
“你不老实的时候,话总是说的特别长,你自己知道吗?”顾沄微微坐直,一脸认真地问她。
云初瞬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努力显出一副从不说谎的正经模样。
“算了,你都不知道死多少年了,即便贵人整日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都不知道他是谁!”
来呀,互相伤害呀!
顾沄认同地点点头,“我原本想说,恰好我知道他是谁,你既如此说,那就算了吧。”
云初如鲠在喉,竟无言以对……
顾沄嗤笑出声,似想到什么,问道:“你新收的……可是那个会跳舞的丫头?”
“正是。”云初有一瞬间的怀疑,赵灵经常往竹园跑,这鬼魂见过她也很正常,只是,他是如何得知赵灵就是那个会跳舞的?
“过几日,贵妃的亲眷要来寺中上香,你可要看好她,免得惹到不该惹的人。”顾沄说罢就往床里侧躺去。
“你还没跟我说,隔壁的贵人是谁?”云初见他又要睡觉,忙问道。
顾沄躺在床上,以手支颐,凤眼微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秦王。”
云初瞬间觉得五雷轰顶,正欲开口再问,只见顾沄已经翻身朝里,睡去了……
秦王……秦王……
兜兜转转一世,还是逃不开命运吗?云初怔怔地想。
大梁王朝自太祖登基,已经四十余年,能称之为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唯有淮阳姜氏、清水顾氏两家。
世人皆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姜、顾二族却是朝代更替、国家沉浮、社会动荡都屹立不倒的世家权贵。他们在天下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是每朝天子都极力笼络的对象。
姜氏之女姜华,太祖登基以后,选秀入宫,荣宠二十余载。太祖发妻早亡,姜氏虽未封后,却一直是太祖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一力照顾天家长大。
正因如此,即便太祖崩天,她依然能以皇太妃之名,稳坐后宫太后之位,备受天家尊敬。
天家还是太子之时,十五岁的顾氏嫡长女顾瑾,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育有一女一子。
天家登基为帝,册封顾瑾为皇后,大女楚毓为晋国公主,立顾瑾之子楚雍为太子。
太子出生后不久,顾皇后病薨,为照顾太子,顾家将顾瑾之妹顾旖送入宫中,被封为德妃。
两年以后,德妃顾旖生六皇子楚沄,晋为贵妃,而后又生公主楚瑶。自此贵妃顾旖成为后宫第一人,位同皇后。
楚家皇帝一向子嗣不昌,排行一、二、四、五的皇子未成年就夭折了,如今皇子仅余太子楚雍和秦王楚沄两人。
上一世,云颂便是死于秦王府邸!
顾沄……楚沄……这两个人一个是贵妃的姓氏,一个是皇帝的姓氏,这个鬼魂与秦王究竟有什么关系?!
云初觉得脑中有无数信息纷至沓来,令她目不暇接,却又抓不到头绪。
她依稀记得父亲死讯传来之时,她已被困在掩梅庵两年多。
彼时云萱一身缟素来看她,红着眼眶,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你父亲死在秦王府,祖母也伤心地去了,连容羽哥哥都被你父亲害死了!你们一家人都是扫把星!我要让你生生熬死在这里,熬到死!”
那时她已缠绵病榻,听到云萱的话,心神大恸,狠吐几口鲜血,几乎要撒手人寰。
周明煦得知以后,连夜找了大夫前来医治,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
云初端坐在桌前,任思绪放飞,回过神,天已蒙蒙亮,她走到床前,想要将顾沄推醒,好好问一问,手刚触碰到顾沄的身体,就见他又化作无数星光,消失不见……
还是那个时间啊……一到那个时间,顾沄就会消失,她怔怔地想。
她再也撑不住,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
云初一觉睡到正午才起身。如今在静斋,没有长辈需要晨昏定省,丫鬟们自然不会打扰。
因心中有事,云初匆匆吃过午饭,便唤了宫芷和徽竹出门。
从静安园出来,走至寺门,再向山下走半刻钟是一个三岔路口,东侧有一条宽阔的栈道蜿蜒而上,沿着栈道再走一刻钟,峰回路转之后,只见笔直的石阶顺着山势一直修到山顶。
这是一条从前朝开国皇帝登基以后,就命人凿山而修的登云梯。
阶梯凌空而上似有一万重,如烟一般的云雾只能笼罩在半腰。站在梯上转身回望,仿佛拔地九千丈。触目所及,群山起伏,苍苍莽莽。漠漠平原如帛如绵,尽收眼底。天风浩荡,让人几欲乘风而去。
如此巍峨之凌山,是云初第一次看到。难怪太祖登基以后,曾以凌山为本命,筑坛举行封禅大典。
此时她要去的地方,是建在山顶的观星台。
第052章 登云
主仆三人正午出门,爬到山顶已是未末。
云初的祖父云周在世时,曾在大梁王朝国土内,主持修建了二十七座观星台,这些观星台四散在各地,主要负责天文观测与绘制历法。
凌山之顶的观星台,与云周修建的观星台有很大的不同,是上古遗留的建筑,也是云周修建观星台的母版。
这是两世以来,云初第一次来观星台,与想象中的非常不同。
距离山顶约三十几重的阶梯处,有一个云台,云台通往山顶的阶梯两侧,有石制的栏杆。肃穆神武的羽林卫守在阶梯口,闲杂人等只能止步在云台上。
云初站在云台正中,仰面往上望去,隐约只能看到一个斑驳的高台,以及高台顶端巨大的青铜日晷。
史上封禅典礼皆为帝王盛典,一般说来,王朝易姓,有非凡成就且天赐祥瑞的帝王,才能登上凌山封禅告天。
太祖为开国帝王,封禅凌山无可厚非。
封禅大典过后,凌山祭坛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被准许为观星之用。
天家二十三岁登基,距今已有十七年的光景。
虽国泰民安,却没有足以匹配封禅的国事或祥瑞出现。又因山势极高,道路险阻,每年的祭祀活动皆在山脚举行,凌山之顶逐渐被帝王冷落。
羽林卫常年镇守在此,除却司天监的人,闲杂人等一概不能接近,更是日渐萧条起来。
云初触目所及,处处充满沧桑孤寂之景象,让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宫芷熟稔地朝左侧的栏杆走去。
栏杆扶手之中,有个特制的凹槽,槽内嵌着一个造型精致、拳头大小的铜球,转动铜球,只听到山顶遥遥响起清脆的铜铃声。
不多时,一个道童从山顶疾步跑下来,宫芷低声与他说了两句之后,又一路小跑着上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容羽穿着一身粗布道衣,风姿翩翩地从台阶之上闲步走下,见到云初,面上带着惊讶之色。
未等云初见礼,他笑着开口:“可是不巧,师父上午刚回京城,师妹有事?”
云初原本急切地想要见到父亲,走了这么久的山路,情绪冷静下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听到容羽如此说,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不太明白,想要问问父亲。既然父亲不在……问师兄也是一样的。”她觉得,问容羽或许更好。
容羽探究的目光在云初面上轻扫,见她正欲开口,摆手止住,“这里不便说话,且天色已晚,师妹稍等,我先送师妹回去,下山再说。”说罢扭头往山顶走去。
又过半盏茶的时间,容羽从山顶走下来,两个魁梧的脚夫抬着滑竿,跟在他的身后。
脚夫虽然步履稳健,对于坐在滑竿上,呈直角倾斜着下山的云初来说,心情可不怎么美丽……她两手死死抓着两侧扶手,感觉自己分分钟都要被掀到山下去。
滑竿转过栈道,云初的脸色已经惨白,她朝容羽无力地招手:“师兄,找个地方歇息片刻吧。”
容羽见她这幅模样,朗声大笑,快步领着滑竿抄到一个偏僻的小路上。
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临崖的亭子孑然矗立于此,亭子上方有块石匾,其上笔力苍健地书写着两个大字:观云。
滑竿在亭子外将云初放下,容羽摆摆手,脚夫躬然退下,转过弯不见了。
云初朝宫芷、徽竹点点头,二人也退至拐角,找了个既能看到他们,又听不到说话的位置等候。
亭中石椅、石桌俱全,光滑干净,可见时常有人来此。
“此处知道的人甚少,风景与山顶相比,更有动人之处。”见云初面向亭外负手而立,容羽拂袖坐在石凳上说道。
云初有心想问一问秦王之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如今只有十五岁,终日身居内宅,张口就问皇家之事,太过突兀了些。
她踟蹰转身,只见容羽一双桃花眼中尽是探究之意,心思一动,迟疑道:“前几日,我与开国伯府世子的胞妹,在静安园中起了争执。当时大伯母、开国伯夫人都在,我因为气不过,一时冲动,扇了世子一个耳光……”
容羽闻言,忍俊不禁,抚掌大笑:“打的好!打的妙!那个周世子,最喜惺惺作态,自诩孤高如兰,如今被你打了,肯定羞于见人!”
他正笑得幸灾乐祸,又猛然坐直,关切问道:“那姓周的顾及颜面,定然不会还手。你那六姐可绝非善茬,你可曾受伤?”
云初眨眨眼,师哥性格开朗,交友甚广,与许多勋贵子弟关系匪浅,他既然如此评价周明煦,看来那人在勋贵子弟之间,风评委实不怎么样。
又想到上一世,周明煦极少出门应酬,美其名曰陪伴娇妻,实则恐怕是……根本就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交往吧。
后来她被关进掩梅庵,周明煦心急火燎地娶了李侍郎之女进门。或许那时云颂已经成为弃子,周家另寻李家那棵大树好栖身。
若非如此,恐怕周家在勋贵之中,更难立足。
思及此,云初冷冷一笑:“那一家子,女的是白莲花,男的是白兰花,当真是蛇鼠一窝。”
说到此,她又郑重其事地朝容羽拜谢:“多亏三姐容姝相救,否则小妹恐怕还要吃些苦头。”
容羽恍然一笑:“难怪刚才下山之时,看见一个黑影,身法颇像三姐身边的暗卫,原来她竟将暗卫送于你了不成?”
“正是。”云初颔首,与有荣焉地笑笑,话锋却是一转:“只是……近日我听闻,周家欲将世子胞妹周雅静嫁于秦王……若当真如此,我与周家的过节,恐怕会连累父亲……”
“你急匆匆地上山来寻师傅,可是为了此事?”容羽笑着问道。
见云初点头,他思索一会儿,娓娓道来:“周家虽也算得上是勋贵之家,然而如今的开国伯毫无建树、徒有虚名。这一代,世子周明煦虽读书还算不错,与优秀的寒门士子相比,差的太远……以周家的门第,远配不上秦王,师妹无需担心。”
云初忧心忡忡地恳求:“小妹深居内宅,对朝廷之事一无所知,被人随便吓一吓,难免失了分寸,还请师哥将秦王之事,讲于小妹听一听,下次若再见到周家人,也好应对。”
第053章 解惑
“今上只有两位皇子,太子自不必说,深得今上欢心。秦王之母顾贵妃,乃先皇后嫡妹,照顾太子长大,秦王与太子相差三岁,一同成长,感情深厚,胜似一母同胞……”
“但……秦王自幼体弱,一向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见过。顾贵妃信佛,师父虽深受圣眷,却也从未与两位皇子有所接触。我自幼跟随师父左右,对于秦王亦所知甚少……”容羽缓缓说道。
云初听闻父亲目前从未与秦王有所交集,心中略略放松一些。随即又发愁起来,不知前世父亲与秦王的交集从何时开始……
“既然秦王如此受宠,周雅静长得很是不错,周家若再不要脸些,狠狠心将周雅静送入秦王府做妾,也未尝不可。”云初盯着脚尖,幽幽说道。
她没办法直截了当告诉容羽,周雅静会去做皇帝的妃子,只能借秦王的名头用一用。
容羽闻言,愣了愣,认真想一会儿,才斩钉截铁地答道:“若周家真有如此打算,也送不到秦王府去。秦王身体有恙,慈惠大师在世时曾说过,秦王弱冠之前不能进女色。若送到太子府或今上后宫,或许可行。”
“那周雅静若与太子,或者天家攀上关系,我岂不是要遭殃。”云初煞有介事长叹一声。
“你究竟与她有何过节?”容羽一脸好奇。
云初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污了她名节。”
“你是怎么污的……”容羽怔怔地问,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女扮男装,当众调戏,又始乱终弃,大概这样吧。”云初眨眨眼,一脸无辜。
容羽有些哭笑不得,“这还真是……即便纨绔子弟也不敢如此做,好歹是勋贵家的娘子……”
他恍然大悟:“周家之人,心胸狭窄,你一出手便是毁人清白,难怪如此急匆匆地来找师父……”
“那周雅静小小年纪,心思却很毒辣,如若让她攀上贵人,恐对父亲不利。”云初一脸肃容。
既知那人心思狠厉,还要如此结仇,如今反过来担心师父……容羽觉得自家师妹的行事风格……实在清奇。
“此事我转告师父,若有机缘,必不让周家如意便是。”容羽爽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