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抿一口茶汤,眼梢微扬,轻飘飘地看了云初一眼,明澈的眸子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希冀之光。
“我只能看见你,听到你说话,除此之外并无异能。”云初无奈地摊手。
“你有没有试过找道士画画符?或是听听和尚念念经?”过了几息,她小心试探。
“道士的丹炉里,除了火苗就是丹灰,那符咒上的朱砂我最是不喜,太刺眼。大相国寺的和尚……经倒是唱的不错,听多了就觉得昏昏欲睡。还有大蒜、狗血什么的,我就更不喜了,太污秽!”
阿晚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又带着些浑然天成的自在风流,他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初。
看来上辈子带玉坠辟邪是对的,无论是被鬼吓,还是被鬼撩,都是痛苦的事情啊!云初心里默默念句佛号。
“那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能够帮的到你了。”云初诚恳感叹道。
“入梦之说虽假,失忆倒是像真的……虽然不理解你……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但,多个活人朋友,于我来说是幸事。整个怀凌城,我只有三处进不去,其中一处便是你的屋子。若能找出缘由,或许能帮我,也能帮你。”阿晚不再吃茶,随手拈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云初一听有门儿,喜上眉梢,“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出来。”想了几息,她又问道:“你是从以前就进不了这屋子的吗?”
阿晚见她迟迟不落子,径自拈颗白子到棋盘上,想了想,“不,你被人从般若寺抬回来以后,我才不能进的。”
“那……你可曾见过我母亲张氏?”云初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耳朵却高高竖起,背也绷得直直的,像一只全身戒备的小猫。
阿晚好笑地看着她,“我原本不住在这里,终日只是在城中四处游荡。去岁路过贵府,见园子修的不错,又干净,就多住了些时日。那日你被人从外面抬回来,我也只是跟着凑个热闹看看,却没想到……自从你进屋以后,我突然被股力量推了出来,觉得有些诡异,便又多呆了这么久。”
云初正在吃茶,闻言噗的一声将茶又吐回盏中。
实在是……阿晚的外形太过不食人间烟火,脑补一下,他伸长脖子凑热闹的样子,确实有些滑稽。又听到他说“诡异”二字,更是忍俊不禁。
“还真是挺‘诡异’的。”云初忍不住打趣,看看刚吐过的茶,索性将茶盏扔回茶海里。
阿晚见她调笑,也不恼,自顾自地下起棋来。又落下几子,不经意问了句:“你既然不懂下棋,又为何摆个棋盘在这里?”
云初尴尬笑了两声,被他这么一问,觉得这架势确有些画蛇添足,略蠢。
“就想请您喝个茶,若是让丫鬟们……单摆套茶具在这里,又遣了下人,我一个人坐着,岂不显得太过奇怪?”
“既是真正洒脱之人,哪管别人怎么看你?以前自以为是,如今又太过小心,人生在世,何苦为难自己。”阿晚从棋盘上收住手,斜倚在竹椅上,明澈的眸子凉凉地看着她。
云初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仗着前世的经验,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
“并非是我心眼如筛,只是人心太过险恶,你做鬼飘了那么久,应当见到不少内宅阴私,小心些总是好的。”
“小心本不为错,但时时处处提心吊胆,日日夜夜提防的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既然生而为人,当然是要多想一想,该怎么自在的活,而不是终日在意如何会死。虽然你能看见鬼魂,难免沾些阴气,却也不该如此暮气沉沉才是。”阿晚语重心长道。
云初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转念一想,自己第一世自小与鬼魂有些渊源,气质难免阴郁,很难交到什么朋友。
第二世初尝情爱,便落得不明不白被害身亡的下场。
如今……正如阿晚所说,终日步步惊心,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哪天又落入奸人圈套,再陷死地……
她本就生性洒脱,仔细品味阿晚的话,豁然开朗。知道这是他的一番好意,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郑重其事地起身向他一拜。
“谢郎君提点,是云初着相了,日后天天给您奉茶奉酒,聊表谢意。”
阿晚见她受教,不再多说,起身悠然飘走了。
云初进了屋里,思索着如何找出将阿晚驱出房间的东西。
她环顾四周,屋子的陈设还保留着原主的喜好,虽然多用青纱点缀,更显得雅致,但与其他院子相比,却并不见有何特别。
若说她被人抬进屋后,鬼魂才不能靠近……那么必然与她本人有些关系。
想到此,她不由又想起重生时,般若寺的青衣女魂来。
云初一直觉得那青衣女魂便是原主本人,上一世她尤带着穿越女的优越感,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也探听过原主的信息,后来发现原主实在孤僻,连四个贴身丫鬟都说不清楚,便内心窃喜着作罢了。
如今想来,自己重生又重生的谜,也许在原主的身上才能解开……
第006章 玉佩
这几天,云初每日辰时,去许氏的松澜院请安,遇上许氏闲时,便为她诵几卷经文打发时间。
云初的声音婉转动听,诵起经来也颇为悦耳流畅,倒是让许氏心旷神怡。
周氏连着卧病在床,又着人交代,怕传给云初病气,不让云初前去见她。
云初乐得清闲,除给许氏请安以外,或是窝在房中,寻找原主留下的蛛丝马迹,或是在后院梨花树下,与阿晚品茗聊天。
原主生性孤傲,识字启蒙是云颂亲自教的,在“才华”二字上,不输于其他闺阁女子,就是寻常男子恐怕也会自叹不如。
再加上周氏有意宠溺,原主颇有些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因此,云府上下对于这个七娘子,都是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原主也不喜与人来往,即便是贴身的四个丫鬟,也极少与她们玩笑嘻闹。
原主平日里,除给太夫人、大夫人请安以外,极少出门,只是窝在屋里看书。
云初上一世曾经翻看过原主的书房,除了诗词外,还有不少方志游记、占卜、志怪杂文之类,也有一些医药方集,可见她涉猎广泛。
她还听闻,云颂曾经夸赞过原主,说她在命数推演方面颇有所得……
综合了这些线索,云初心里更是笃定,那日的青衣女魂,必是原主无疑!
至于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在后巷养病的张妈妈知道了。
这一日,云初让商兰和徽竹,将她受伤时所用衣服、物件全都整理出来。
除却当日衣物中,污秽不堪的已经被烧毁了以外,簪钗、耳环、手钏等一应物什,皆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云初一一拿来细细看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在她毫无头绪,一筹莫展之际,徽竹从箱笼里翻出一只锦盒。
“倒是忘记这个了,娘子重伤时,二老爷拿了这只玉佩,让奴婢放在您的手心里。这枚玉佩您攥了好些天……也是奇怪,您醒了以后,玉佩便找不见了,前几日收拾屋子,竟然看见躺在床缝里,我就给收到锦盒里了。”
云初闻言大喜,慌忙打开盒子。
只见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通体莹润。等闲玉佩都刻着花、鸟、兽、云等纹路,这个玉佩却有些不同,用云初的眼光来看,倒像是个雪花的形状,用古典的线条刻成六个蜿蜒的枝桠,将玉佩的中心围成一个圆形。
她挪了挪身子,把玉佩放在窗棂透过来的阳光下晃晃,似有一抹淡粉的霞光,在图案的正中流转。
这枚玉佩的质地和纹路,云初是再熟悉不过的,分明和上一世,张妈妈给的玉坠如出一辙!只是玉坠个头小一些,更适合女子佩戴。这枚玉佩略大一些,适合男子挂在腰间。
“当日老爷给的时候,这枚玉佩通体还是白的,只因当时娘子浑身是血,难免沾些血在玉上。奴婢捡着以后,好生擦洗了,却是有些血迹擦不掉。怕您瞧着伤怀,就没跟您提起。”徽竹见她瞧的认真,又补充几句。
商兰也指着桌子上一应物什说:“这些簪钗、耳环、手钏虽然都是染过血的,奴婢好生清洗过,并未留下痕迹,也一并收着,没有娘子吩咐,不敢拿出来,也是怕娘子忌讳。”
云初展颜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哪有忌讳一说。我瞧着这枚玉佩,倒是比通体白色更生动一些。那种情况下,父亲给的东西必有涵义,好生收着,待父亲回府的时候,我亲自还给他。”说罢将玉佩放入锦盒,交还给徽竹。
徽竹、商兰见她已全然不似刚才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喜上眉梢,又见她对理出来的东西没了兴趣,便仔细收好放回箱笼。
说笑间,宫芷一脸郑重地进了房间,徽竹、商兰知道她有事要禀,默然退出房门,守在廊下不许人靠近。
宫芷支起窗棂,见四下无人,走到云初耳边低声说道:“娘子,张妈妈那边有些不妥。角荷今天去了后巷,给张妈妈送些糕点吃食,刚好碰见丫头在煎药,那药味有些古怪,便悄悄让人扒了点药渣出来……拿到东市药铺问了,说里面有合离草。若是体弱的人吃了,不出一个月,可就……”
云初心里早有怀疑,如今听到宫芷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又惊又怒。
惊的是周氏果然面热心冷,蛇蝎心肠,怒的是所有的阴谋阳谋,竟然开始的如此之早!
原主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二房嫡女,与大房何干?她竟然欺人至此!
又想到上一世的自己,傻乎乎任人宰割,当真是既可笑又可悲……
宫芷见云初眼神发直,浑身颤抖,认定她是被自己的话给吓着了,暗暗后悔……慌忙扶着她靠在美人榻上,又是倒水,又是给她拍背顺气,亦怕惊动别人,也不敢声张。
过了一会儿,云初回过神,看着宫芷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噗哧”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簌簌往下掉,竟然又抓着宫芷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宫芷心里更慌乱了,连声轻哄着,“好娘子,莫要怕,我已经让角荷悄悄的,把消息递给张妈妈。张妈妈心里有数,必然不会被人算计了去。”
云初哭出来,觉得心里舒坦许多,破涕一笑,“我没怕,现在什么事儿都吓不到我的!我只是……只是想起娘亲,若是她活着,必然不会让咱们被人欺负。”
又拍拍宫芷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虽不才,往后必会护你们周全,绝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宫芷见她神色恢复如常,听了这话,也只当是小孩子逞强,并未放在心上。
“好!好!好!娘子玲珑心思,我们跟着娘子,以后必然是谁都羡慕不来的!”
云初知道她在安慰自己,笑着啐了一口,接过她拧的帕子抹抹脸,想了几息,朝宫芷招招手。
“历来只有一日捉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你且附耳过来……”
宫芷笑着起身走到她的身旁,细细听她安排,起初只是不以为意,越听越吃惊,听到最后垂手肃穆地问:“娘子可是想好了?”
云初点点头,“我最厌内宅阴私,更不想费尽心思周旋,如今别人都已经把手伸到脸前了,若不将手剁掉,当我们是泥人不成?”
宫芷见她神色坚定,躬身退下,安排去了。
第007章 药理
云府临近后门,有几排房屋,零落几个小院点缀其中,是云府下人们聚居的地方,虽在云府的宅院之内,主子们却从不来此,也称作云府的后巷。
云初的奶娘张妈妈,原本住在最东边的房子里,因般若寺救主的缘故,被太夫人许氏单独指间小院搬了进去,大夫人周氏又遣了两个小丫鬟服侍着,一时间,让云府的下人们羡慕不已。
而后,云初又指了两个丫鬟伺候,更是让人分外眼红。
这一日,德济堂的刘大夫要来复诊,宫芷和角荷禀了云初,早早地在张妈妈的小院里等着,正巧,遇上许氏身边的赵妈妈来巡视,便站在廊下多说了会子话。
刘大夫出身杏林世家,医术不错,在京城颇有名气,也常出入官员府邸,向来高接远送不在话下。
张妈妈是仆妇,原是不值得刘大夫上门诊治的,因是自幼照看云初,又救了云初的缘故,云颂特使人持了名帖请他上门。
刘大夫听闻同样病症的云初,是太医院的张太医在诊治,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这三个月来,诊治颇为尽心,张妈妈恢复的也很是不错。
刘大夫进了小院,看见台阶上站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并一个颇有气势的婆子,那两个姑娘虽是丫鬟的打扮,通身气派却与寻常丫鬟不同,便料想是哪位内眷的贴身侍婢。
那婆子倒是见过几面,知是太夫人身边的管家妈妈。
三人见到刘大夫,见完礼,宫芷笑着又福了一礼,“七娘子让奴婢问刘大夫安,近日七娘子身子大好,记挂张妈妈,得知是大夫诊治的,特让奴婢在此恭候大夫,向您道声谢。”
刘大夫闻言,颇有些自得,“七娘子多礼了。”朝赵妈妈点头示意,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宫芷、角荷进了卧房。
赵妈妈原本要走,见状又改了主意,也跟着进了屋去。
张妈妈昏昏地睡在床上,面色蜡黄,刘大夫细细看了,又诊诊脉,颇有些踟蹰。
宫芷见状,忙上前问道:“前几日我来看过,妈妈还下得了床,和七娘子一样能在院中走走……这几日不知何故,却只是昏昏睡着。”
刘大夫看了宫芷一眼,斟酌着开口:“想是年龄大了,恢复得慢些,病情反复也是有的……”
“您有所不知,妈妈身子骨一向康健,头疼脑热的极少有,前几日能下床时,说话都中气十足的。”
角荷边说着边往前凑了凑,“我们娘子还称赞,大夫当真是圣手,张妈妈一把年龄,伤的重,恢复的比她还快些,特意叮嘱我们好几遍,让我们好好谢谢您呢!”
说罢,对着刘大夫又福了一礼,转身将张妈妈的被子紧紧,看她睡得极沉,满脸都是担忧之色,“倒是今日看着……”
刘大夫闻言,心里熨帖极了,思索一会儿,又看一眼赵妈妈,见她也面露关切之色,不似作伪。